讲着讲着,他忽然叹息一声,望着舱外,停止了话语。美妮见他叹息,惊奇地问:“大姐夫,你有啥烦心的事儿值得这么长吁短叹的呀?”孙仲斌回过脸来,满面苍凉地说:“仲斌今年蠢长三十有五,为国家的事已难效犬马之力,军中掣肘之事也多,难以施展才华,为家做事;自你大姐过世后,我仍孤零漂泊,孑然一身,每每是顾影自怜,辗转反侧,长叹到晓。唉,还不知道何时才能有个可人的人和可居的家啊——”美妮见他如此惆怅、伤感,心里陡地冒出一阵恻隐之心,她望着他,转动着滴溜溜的眼珠子,怜爱似的说:“大姐夫早就该续弦成家了呀,你对大姐的忠贞我们有口皆碑,但你还这么年轻,喜欢你的人肯定很多,相中一个吧。你有了心上人,我们全家才放心呢。”“嗨,我除了邵宅的女子谁家的姑娘都不会去爱的,你不知道我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哪。”“那我们邵家,除了美娴姐姐和我尚未婚配外,其余的就是丫鬟使女。不知大姐夫相中我们家的哪一位千金或丫鬟了啊?”孙仲斌嘿嘿一笑:“美妮啊,我不敢说哪,我怕太唐突了,你要生气的呢。”“嗨,你这个人哟,你喜欢我们家的人是好事啊,我咋会生气呢。
大姐夫,你既然是军人,你就直说嘛,即使你说到我,我也不会生气的。”孙仲斌两眼立即满含惊喜,他转身捉住美妮葱管样细嫩的手指,喜从天降似的盯着她,激情澎湃地说:“真的呀,美妮,我,我——我就是喜欢上了你哪!”美妮抽回手指,双手蒙住脸蛋,羞得连白皙的脖子根都红了。她见他再也没有说出下文,只是憨憨地侧脸望着她,直视得她浑身发窘,便猛地直起身来,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咚咚咚”地直往二楼舱室里跑,扔下一句话:“那,那你向我父亲提亲去吧!”孙仲斌胜利了。他向着江水大吼了几声,又跑进美妮的舱室,兴奋地拉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地跑上了船头的甲板,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传奇……邵力琛由书琴陪着,在舱室里异常高兴和激动,他感叹道:“哈哈,在我有生之年,居然还能顺利地东归,回到我那朝思暮想的苏南。”他手舞足蹈地对书琴说:“把纸笔给我找出来,我要写一首诗,以表永生的纪念。”魏书琴给邵力琛拿来一支派克金笔和一沓子信纸放在茶几上,他坐进卧铺中,两眼望着舱外,沉吟了许久,忽然伏几在信纸上“沙沙”地写了起来。
不一会儿,他走出舱门,站在迎风的甲板上,衣袂飘飘地大声吟了起来:弹响倭寇挟电来,血涌淞沪百姓哀。乞儿流浪牵母袂,颠沛老妪鬓发衰。兵祸似蝗逼粮款,卖儿鬻女哭天灾。路遗白骨西迁泪,东归乡梓筑债台。八年烽火抗战苦,炎黄子孙大胸怀。鬼子投降举国庆,重建华夏呼英才……邵力琛正在面对波滚浪涌的长江豪放地抒发心中的激情时,孙仲斌也兴冲冲地跑来了,他边跑边喊:“岳父大人,岳父大人,轮船快到白帝城了,进入夔门就是三峡……”他见岳父大人正在吟诗,便放慢了脚步,给魏书琴招招手。
书琴轻移莲步走了过来,对他嫣然一笑,说:“大姐夫有何吩咐?”孙仲斌说:“请老爷和你到三楼瞭望台,我们一道观赏三峡风光。”说完,他又噔噔噔地跑进美妮的卧室,轻轻地叫道:“美妮,我带你到瞭望台去……”他还没有说完,美妮便翘着红红的小嘴唇,娇嗔地说:“我不去,我不去,我们美字辈的千金都是明媒正娶的,我才不做你那些偷鸡摸狗的腌臜事呢。”孙仲斌急得抓耳挠腮,在她面前团团转,说:“哎,美妮,不是的,不是的,我把老爷子都请上去了哪。”美妮一听有父亲在上面,才站起身来娇俏地横了他一眼,说:“你先走嘛,我随后就来。”“哎,我们一道走吧。”“不,你先走。”孙仲斌拗不过她,只好蔫蔫地爬上了瞭望台。
船到下关码头,孙仲斌并没有卸下他的战略物资。抗战胜利了,南京又成了国民政府的京城,来来往往的船只宛如穿梭一般在长江上航行。孙仲斌早就买通了船长。船到下关码头,只是呜咽了一阵汽笛,便径直向下游开去,军船在内河里航行是畅通无阻的。第二天下午,船便到了上海浦江口造船厂的专用码头。在岸上带着一帮工人迎候的邵力皞,见大哥邵力琛走出军船下到跳板上,立即飞奔着迎了上来。近看时,哥哥离去时那憔悴的身形如今已发福了。他奔上去抱住邵力琛的双肩,欢喜地说:“大哥,你害我们盼得好苦啊!喜王府邵宅和山边的邵家老宅,都给你整理好了,丝厂、绸厂的郭仕干和鄢勤泰也来了。这些年,虽然没有给你赚到大钱,但工厂保住了,工人留下了。只等你回来重新振兴和发展呢。”邵力琛拍着力皞的肩头,激动得热泪盈眶地说:“感谢你,感谢你!在国破家难,日寇肆虐,强盗横行的岁月里,你能保住厂,留住工人,护卫着宅子不被毁坏,就是大功啊!力皞啊,谢谢你哪!”与邵力皞欢叙了片刻,邵力琛又与迎来的郭仕干、昝金龙和鄢勤泰握着手,寒暄了好大一阵。
工人们也像久盼甘霖似的盼着他们的归来,他们都围着邵力琛欢呼。很快,他们又以敏捷麻利的动作搬卸着船上的大小箱笼。美妮眼睛红红地告别了孙仲斌。她望着他,说:“到南京办完了事,你赶快回来啊,我等着你哪。”挥手向他作别后,便匆匆地追上父亲。上到岸边,妈子和丫鬟们两地相隔,多年不见,也都热泪盈眶地相互问候着,手牵手地下船上车,一路浩浩荡荡地回到了喜王府的邵宅。喜王府大门前,工人们早已鸣响了鞭炮,吹奏起唢呐,敲打着锣鼓。丫鬟用铜盘端出细红绸扎成的大花朵,由邵力皞带领着,给东归回来的每一个人的脖子上都挂上了一道红,披上了一朵花,欢天喜地地庆祝到明月东升方才上楼参加欢迎宴会。宴会散去,邵力皞见力琛哈欠连天,困倦得两眼早已惺忪地半眯半闭了。他忙叫书琴扶着他进入诗慧去世后一直空着的卧房。美妮在幺爸给父亲的房间安排上,颇费了一番考量。
本来她父亲回来应该居卧在力琛和鹓的卧室,但却给美妮阻止了,她说:“父亲收的是小,若鹓妈妈回来见自己的巢已给别人占去了,那不更伤她的心?”邵力皞却为难地说:“原不知道你爸爸纳了妾,事先也没有准备新房,若不在原来的卧室住,搞得这么急,那只好先暂时在你母亲去世后空着的卧室住。我抓紧这几天再给你小妈准备一套家具齐备的新房,也好让你父亲看我们待你小妈没有两样啊。”美妮开始不同意书琴去住自己生母生前的卧室,她气愤地说:“母亲去世后,为了缅怀她,这套房一直按原样空着,每天由奶妈给她上香请饭。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进去过。今日忽然安个与她女儿一般大小的女人,跟父亲在她睡过的床上搂着抱着。你想,我母亲的在天之灵能安息吗?”“唉,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来不及准备新房了。况且你母亲去世已经十四五年了。唉,不可能叫你父亲带着书琴去睡他女儿们的卧房。我思来想去,只好委屈你过世的母亲了。
”美妮初回老宅,也不好过多责备幺爸,她只好由着他的想法去办。邵力琛睡眼惺忪地进了卧室,醉眼里见着这里的摆设,又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他还真把书琴当成了诗慧,搂着她亲吻时,竟把她叫成了慧儿。书琴不知道这里面的故事,也只好含糊地应承着,迷迷糊糊就偎着邵力琛,直睡到了日上三竿。第二天吃过早餐,邵力琛由力皞和郭仕干、昝金龙、鄢勤泰陪着先到丝厂各个车间转了一圈,见技术娴熟的女工们就像在飞车上绣花。他高兴地对力皞点着头,肯定地褒扬着,说:“力皞啊,你不愧是学丝纺的,西迁后剩下的全是破车旧设备,你却使它得以再生,重显生机。可见关键的因素在于人啊。今后,我的主要精力将放在汽轮机开发方面。随着民族的复兴和国家的强盛,汽轮机和兵器生产必将是国家的命脉。所以,我们搞实业的更不可有丝毫的懈怠啊!”邵力皞含笑点头道:“都是与你一道打拼过的工人素质高,你走后他们对我像对你一样忠诚、守信、勤劳、敬业。
所以,我也没有亏待他们,即使工厂不赚钱,也要让他们能养家糊口啊。”“好,好。工人好比工厂的血液,没有他们的勤奋努力,工厂就会窒息倒闭。你也看到过,日本强盗没有蹂躏上海前,有不少狠心的资本家成天想着盘剥工人,榨取工人的血汗,成天变着花招克扣工人的工资。结果,惹起了众怒,工人们纷纷罢工,反而造成了工厂的倒闭。这些都是活生生的教训,工厂要办得鲜活,要赚取更多的利润,只有依靠工人的勤劳和创造啊。”看过丝厂,他们又来到绸厂。只见工人们在“嗒嗒嗒”的噪声中一丝不苟地顺着织绸机,飞梭递着丝线,织出了一匹匹光滑绵密的绸缎。现代工业的机器,替代了原始织机的脚踩手拨,极大地提高了生产效率,也为企业主织出了滚滚涌来的财源。邵力琛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拍着跟在身后的鄢勤泰的肩背,笑呵呵地说:“你们都是人才哪。我不在,工厂管理得一样有条不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