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菊花在太行山找到美仙,已是第二年六月了。一个酷热的午后,头发纷乱的任菊花被哨兵带进了营区,她身上衣衫的花纹早已被尘土和汗渍浸透得认不出原布的本色。黑铁塔似的她提着破布袋站在了美仙面前,美仙一时竟认不出她了。任菊花上前一步,猛地跪在邵美仙面前,痛哭了起来:“三小姐啊,我是任菊花呀,我找你来了啊!”美仙扶起任菊花,眼泪如喷泉似的冲出了眼眶。她猛地叫了一声:“菊花,你来啦!”便冲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任菊花。她拍打着她,大声地说:“菊花啊,我知道你只身几千里前来寻找我,看样子你一路肯定吃了苦,受了难。你来了,我悬着的心就落地了。好,菊花呀,你莫哭了,我先去拿衣衫,带你到河边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我们再去见张克城。”从河里回来,已是太阳偏西的时刻。还没有进屋,老远就看见张克城骑着青鬃马,汗流满面地朝她俩奔来,那英俊潇洒的形象,仿佛是年画里的常胜将军。
任菊花停住脚步,认清了克城的面目,立刻就飞一样地跑上前去,悲喜交集地叫道:“克城哥,我是任菊花呀,我是从重庆专门来找你们的哪!”张克城听见叫声,下马定睛瞅了一眼面前这个个子高大的姑娘,立即伸出双手去握她的手,菊花迟疑了一下,赶忙伸出双手,让克城紧紧地握住。克城惊讶地瞪大眼睛,即刻喜悦地大笑着,说:“菊花!你怎么来了呢?几年不见,你都长成大姑娘了啊!”“是三小姐在离开燕京大学时,安排我回重庆去给老爷捎信,然后再来找你的。”“噢,美仙给我说过,我们天天都在盼望你的到来呀!”任菊花听他一说,眼眶里立即盈满激动而欢喜的泪水,她久久地盯着他,惊叹地说:“克城哥,你让我找得好苦哟,一路上,我步鞋都穿烂了五双,在过秦岭时,土匪抢劫了我的银圆,那是太太给我装的,一小布袋银圆全部给人打劫了。过陕西,下河南、到河北、我身上没钱,就一路给有钱人家打短工、当脚力、干杂活。
在窦妪我给一个大乡绅打短工割麦、打麦,四十多岁的老财主已娶了两房太太,见我是干活的好把势,左劝右逼要收我做三房,说他的两个太太只生女儿,还没生过儿子,说四川女人会生娃,硬要逼迫我嫁给他,我死活不从,他们就把我关在牛圈里。一个好心的奶妈见我是苦命的女人,又是个好劳力,半夜间给我开了锁,指了路。结果,我仍然没有逃出他的魔掌。团丁们早晨在路口见我是个外地人,就把我捉回当成八路铐住毒打,上午老财主知道了,撵来给了团丁几个银圆,说是他才娶的小,又把我带回火坑,当晚就把我弄进后院的一个房间,背着大老婆就要与我成亲。我想逃也逃不脱,只好将计就计,顺从了他。”任菊花说着大哭了起来。
张克城用大手给他抹了抹泪水,她攥着他的大手,痛哭着又说:“三天后,财主见我不哭不闹了,就放松了对我的管制,我能自由地进出后花园了,又见到了奶妈,她说:‘老爷是个好人,就是爱花心,他现在图你新鲜喜欢你,要不到三年,只要你没能给他生出个儿子,他就要你去做粗活。我看闺女你是个有出息的人。所以,我再给你指条生路。这后花园有道门,出去不远就是山路,这山路通往山西,只要你跑出了河北,他就拿你没办法了。你要留心,掏点他的钱,你才不会饿死。’我听了她的话,跟老财主要了些银圆说要换身衣裳,好给他生儿子,他一时高兴了,夜里给了我三十个大洋。在几天的时间里,我侦探了路,弄明白了门。这晚,我趁他高兴,就与他在后花园喝酒,我把他灌醉了。当晚,趁着月黑天,我就从后花园摸黑逃进了山里。我一路奔走一路打听,在太行山,这里的百姓比较善良,听说我找八路军给我哥哥送信叫他回去奔丧,他们就一程接一程地给我带路、指路。
克城哥,我历尽千难万险,吃尽千辛万苦,今天,我终于找到你们了,克城哥……”说着,她泪如泉涌,悲伤地扑在了他的肩头上。她的两肩剧烈地耸动着,泪水早已洇湿了张克城的军衣。美仙流着泪,叫卫兵把马牵走。劝他俩进到了房间,欷歔了好半天,三个人才止住了泪水。不一会儿,张克城叫来了伍参谋,叫他把任菊花领去登了记,填了表。过了一会儿。菊花回来站在美仙的面前,她已是一身英姿威武的军人打扮了。张克城领菊花去见了政委和参谋长。他们一听她历险找八路的传奇经历,都敬佩她的胆量与意志。见她又是高大身材,壮实英武的女子,就安排她下连队当了野战军的战士。经过打仗间歇的训练,任菊花很快就从一个贴身的丫头,转变成了一名飒爽英姿的军人。在几次小的伏击战中,她不仅生龙活虎,冲锋陷阵,还凭她的身体健壮和武功把势,生擒了一名敌营长。不久,团部又从解放区的妇女干部中挑选了几十名年轻女子进入野战军。身手不凡的任菊花在野战军征战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便成长成一名优秀的女排长。张克城也在千里征战中,凭智谋和胆识,凭机智和勇敢,迅速成长为兵团的一名出色的纵队司令员。
邵力琛要东归了。临走前,邵力琛带着栾顺民和鹓,由邵美娴陪着,到了涪江边的兴隆丝厂和毕隆绸厂。鹓还没有到抗战初期由苏南西迁来到四川的两个工厂里看过,她只经手过这两个工厂的收购。近几年,绸厂和丝厂的生意逐渐步入正轨,他们见什邡和绵竹的烟叶好,又在绵阳县的安昌江边,建起了绵阳卷烟厂,生产的香烟供战时的陪都人享用。三个厂每年都能赚十万大洋到临江汽轮机器厂的总账里。邵力琛曾三次来过丝厂和绸厂,他对这条往西川走的旱路早已了如指掌,随口就能给鹓讲两个潼川古镇的典故来。十月初的一个早晨,东方的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他们便一路西行。一路过桥过渡,穿山越岭,到一轮西垂的红日还在山头滚动的时刻,他们便到达了涪江和安昌江相汇的潼川镇。丝厂厂长梁思灏、绸厂厂长易凤杰早已在东山渡船码头迎候着邵力琛等一行。他们的车出现了,丝厂和绸厂的年轻女工,立即拥上去为他们拉开了车门。在鼓乐声中,女工们为邵力琛和鹓献上了当地产的桂花和菊花。接受过献鲜花的欢迎仪式后,由梁思灏的车开路,易凤杰的车殿后,一行车队便浩浩荡荡地开往古镇最大的酒店,梓州大酒店下榻。接风的晚宴设在梓州大酒店的景福厅。
县长顾恺廉早已站在大厅里迎候,他与邵力琛相见寒暄了几句,便入席敬酒。县长首先端起酒杯,眯缝着两条丝缝眼,儒雅地说:“久闻苏南邵经理鼎鼎大名,晚辈今日有幸相会,不胜荣耀。晚辈上任不足一月,就有不少民众上书,要求贵厂长留西川,带动敝县一方繁荣。今日为邵大经理接风,晚辈借花献佛,先敬邵大经理一杯,以筑相识之谊。”说完,他与邵力琛碰杯,便各自干了一盅潼川大曲。随后,县长绕圈敬了一遍,又坐回邵力琛下手座位,用箸子挑起半只熊掌敬给他,笑着说:“敝县西连岷山,东接米仓山,森林茂密,盛产野味,这只熊掌就请老前辈品尝。”邵力琛点头谢过,便回敬了县长一杯酒,说:“没想到偏远的西川县城,还产如此好酒。”县长接口兴奋地说:“我们西川的水好,不仅这里的丰谷酒醇香味厚,我们潼川产的潼川大曲也是上等佳酿。还有,你们缫的丝,织的绸也打出了品牌,据说还销往印度和英法呢。”邵力琛又与县长同饮了一杯,说:“西川的生丝不仅丝丝洁白,粗细均匀,还在长度和拉力、弹性等方面,远远超过了江南丝和日本丝,织出的绸缎当然瑕疵就少,我实不舍这两间厂。
但现在日本投降了,我在上海和苏南的工厂又可以恢复生机了,就此两个小厂我恐怕难以全盘顾及。此次我带太太秦鹓来此,就是请她实地考察后我们再定夺去留。”听了邵力琛的一席话,县长立即给鹓斟了一个满杯的丰谷老窖酒,他说:“我敬太太这个酒,度数低,味醇绵长。请你饮下此杯,尽力留下兴隆丝厂和毕隆绸厂两个工厂。”在生意和应对场中,鹓早已不是刚入川时的稚嫩,她对县长微微一笑,说:“待我到厂里实地详查了茧源和生产情况后,再回县长大人的意思。不过,即使我们不把这三个厂办下去,我们的机械和设备也不会运走。我是想在你们潼川当地培养几个实业家,一则是巩固和光大这里的栽桑养蚕技术与传统,二则是保证江南的茧源,三则不能让当地的熟练工人失业,四则也好给你县长大人纳税……”还没等鹓说完,县长立即站起身来,又敬了她一个满杯。喝过酒,他又满脸堆笑地说:“鄙人再忙,这几天也将全程陪同邵太太。我们西川,自古就是嫘祖发明养蚕和缫丝、织绸的悠久之地,这里桑茂蚕肥,水清地绿,人民勤劳和谐,不说是蚕,就是鸟雀都喜欢在这里筑巢呢。”一席宴让鹓深感西川人的嘴甜、聪慧。
送别了县长,邵力琛留下了梁思灏和易凤杰,安排了明天的行程,便早早地入房去睡了。第二日天刚晨光熹微,梁、易两位厂长就在酒店的过厅迎候邵力琛和鹓。用过早餐,他们来到丝厂。鹓询问了收茧工人,查看了缫丝机和工人的生产,又到附近蚕农家查看了桑林和养蚕情况,与蚕农探讨了一些关于养蚕的技术。第三天,他们来到绸厂,在“啪啪”作响的织绸车间,鹓询问了工人的生产和作息以及织绸的质量保障。当晚,在酒店的会客室,鹓和邵力琛交流了对两个厂的看法,征询了美娴和栾顺民的意见后,就叫来梁思灏和易凤杰。待他俩坐定后,鹓便微微含笑地说:“你们二位辛苦了,离开苏南,你们不远万里来到西川,还把工厂办得有条不紊,活而不乱,这几年利润也节节攀升。但现在日本人投降了,我们在苏南的生产线要全部恢复,在那里生产成本更低。何况你们,包括骨干工人和技术人员的家小大多数在南方。
因此,我们决定:三个厂中南方来的人员将陆续撤回,让你们与妻小团聚。但厂房不变,机器不拆,资产仍然属于达琛公司。我期待你们抓紧时间培训管理骨干及技术工人,认真培养和选好几个厂长。今后,我们将不管采购蚕茧和生产,只定时收购他们的生丝和原绸,按年核定利润交重庆临江汽轮机器厂总账户,与达琛公司实行法人负责的总承包制经营和生产,若你们自愿留下承包也行。”梁思灏和易凤杰相互交换了眼色,分别表态愿回苏南老厂,在西川的三个厂也将选好厂长,圆满移交。邵力琛听太太说完,站起身来,语气平和地说:“现在战线拉得太长了,我们的精力有限也顾及不过,若有人购买这三个厂,我们将低价抛售,把有限的资金放在上海扩大汽轮机的生产。当初西迁也是这个宗旨:保住实力,保住中国工业这点脆弱的血脉。
现在,这些任务都完成了,所以我们要顺利东归了!”结束了潼川之行,邵力琛立即着手东归的准备,在厂部大会议厅,他邀来了费舜贵和临江汽轮机器厂所有从上海和苏南来川的各方面负责人。在会上他谈了上海和苏南的形势,他说:“诸位厂长、经理和各部门负责人,我们现在遇到了全国和平与发展的好时机,我们实业界的人士,要趁此机会报效祖国。我们的报效就是办好工厂,为国家的富强举起工业救国和科技救国的旗帜,为民族的繁荣创造财富,为有志气的中国工人创造更多的就业门路。因此,达琛公司决定要对西迁的工厂实施东归计划。但临江汽轮机器厂已发展到如此大的规模,要搬迁的确也很困难。况且,重庆政府也不让我们搬迁。我考虑后,决定委任秦鹓为厂长,陶庚贤、费舜贵、肖华藻、王晓勤为副厂长,集体管理临江汽轮机器厂。
秦鹓全权负责全厂事务,陶庚贤负责汽轮机方面的生产,费舜贵负责兵器方面的生产,王晓勤负责行政后勤事务,肖华藻带着钟宁静和邵美娴协助秦鹓负责供销采购和财务事务。我将择日东归,待把上海和苏南的厂子理顺、盘活、到全部恢复生产时,再调部分人员回上海。留在重庆的,要齐心协力把生产搞好,力争多出产品多增利润。同时,要注意工人的情绪,根据物价的涨幅,适当提高工人工资。我们的工人很淳朴,在多起全市罢工游行中,他们都坚守岗位,坚持生产。在处理这方面的问题中,鹓厂长的许多意见对安定工人都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所以,一旦发生了不利于工厂生产的骚动和闹事情况,要及时告诉鹓。你们要尽量多与工厂的工会协商,使工会成为稳定生产的重要支持力量。我明天就带鹓和舜贵到重庆市政府和各部门去交涉一下,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听了各厂长、各部门的发言和讨论,邵力琛走出会议室感到了一身的轻松,他对鹓充满信心地说:“我把逸民和逸众都带回上海,他们由奶妈带着,逸民去上学。你就好在这里大胆管理。鹓啊,此时是显示你才智和能力的最佳时期哦,你要谨慎行事,稳步前进啊。”鹓微笑着,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