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克城回来了。他是骑着红鬃马回来的。他刚脱下飞满尘土的军衣,政委李昌达也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见马厩里拴着团长的那匹红鬃马还喘着粗气,他拴上马,立即跑向团长住的房间,在外面就大声地说:“克城啊,首长真英明哪,我们再晚去一步,易水和几个大乡镇驻的日本鬼子,就会向国民党军队投降。结果,待我们把日军的受降交接完了,他妈的国民党军才撵过来。我们只好给他们挥手,让他们到其他地方去接受鬼子的投降。他们一见我们早了半步,个个都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看着我们把鬼子的枪械装车运走,他们人少势弱,也只好干瞪着眼……”听见政委大咧咧的说话声,张克城立即看了一眼邵美仙,对她耸了耸鼻头,把洗脸毛巾向盆里一摔,便大步走到了室外。才分别了五六天,两个战友一见面又是拥抱,又是捶肩打背地嬉闹。张克城哈哈地笑着说:“嗨,我还以为你小子遇到什么麻烦了呢,比我回来得还晚。”“嗨,我还以为鬼子把你大块头卸了八块炖熟下酒了呢,没想到你还比我先回营地——喔,我,哎呀,你看我,怎么把这事给忘记了呢——唉,嫂子来了我也还像平日一样没头没脑大声武气。
”李昌达摘下军帽抠了抠头皮,又是跺脚又是抓头,急得什么似的,忙说:“好,你先和嫂子亲热,中午吃饭时我们再沟通。”说完,他抖着军帽上的尘土,大踏步向团部战情室走去。张克城追上了他的脚步,大声地说:“就是想听听你和副团长、参谋长接收鬼子投降的情况,下午好开会通报。”政委咧了咧嘴,笑着又用嘴向他房门方向努了努,说:“那她,她不怨你吗?久别胜新婚哪,你们七年没见面,唉,不忍心哪。”说完,政委把克城推向了房间里。下午,政委找到张克城说:“我听卫生队祁爱雪汇报,说嫂子已到卫生队去过,说她决定留下来,到卫生队工作。我首先热烈欢迎,革命队伍里能有个博士,也是我们团的骄傲,克城同志,你说是吗?”张克城给突如其来的事搞懵了,忙惊诧地问:“美仙到卫生队能干啥,她是搞研究的人。这事是我太大意了,她来了几天了,我都在忙,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好,你们吃饭,我回寝室去一趟。”张克城进门,见美仙已吃过晚饭。便坐到她的身旁,先自我批评似的笑了笑,说:“嗨,美仙哪,都是我任务忙,对你关心得不够。
你学的东西我也不了解,听说你已经决定留在八路军?”美仙装作不理睬他的样子,用鼻子哼了一声,昂着头,说:“只知道有自己,太自私了。昨天我还决定回北平呢。”“哎,哎,你别怄气,你知道军人是以服从为天职嘛。你说要跟我留下来,那是我求之不得的喜事呢。哎,你真的要留下来?这里可苦可累呢。说不定哪天我们还要转战南北,钻山沟呢。”“我怕苦怕累吗?”美仙绷着脸,做出爱理不理的样子,坐在床沿数着她的发梢。
“哎,我求你了,在这革命的队伍里,就别耍小姐的脾气嘛!”张克城也做着生气的样子,黑着脸,回她一句,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要参加八路军,就干脆点,你说出来,我是团长,接收一个新战士我做得了主。”邵美仙见他生气的样子,扑哧一笑,说:“为了追随你,我千里万里都来了,你还能忍心再让我离开吗?”“那好,邵美仙同志,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从现在起,你就是革命队伍里的一员了,明天我就叫人通知你到后勤科去领军装。你先到卫生队——啊,你学的东西在这里用得上吗?”“我学的知识比较广泛。我看卫生队是伤员多病员少,我可以诊断和照料病人,当然接骨、照药瓶和说明书开处方都行。科学的东西许多都是融会贯通的——不过,任菊花还在燕京大学呢,是叫她也来参加革命,还是叫她回重庆?唉,我还要回学校去一趟。”“好,就这么定了。”张克城说完,离开寝室又到战情室里去了。
美仙回到燕京大学,急匆匆地去见了校长。校长听完了她的述说,站起身来,踱着步子,思考了几分钟,忽然一笑,说:“我强留你,也必然留不住。等你们的大事干完了,中国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到那时你再回到燕大,我们会更加热烈地欢迎你的。美仙啊,中国的进步,民族的复兴,不仅仅是需要一大批的将军,需要更多的是大批的科学家和技术人才。当然,抗日的胜利,军人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但是,抗战结束了,更多的是要建设与发展,要摆脱中国积贫积弱的现状,靠的正是你们的知识与智慧啊!”校长讲完了,见美仙还望着他。他知道美仙决定了的事是不会更改的,便又祝福了她几句,问她有什么要求,美仙说:“八路军的伤员还有很多,但医疗设备简陋,许多骨折复位都不准确,给年轻的军人留下了痛苦的残疾和后遗症。目前,实验室有一台三十毫安的小型X光机,我走了就会闲置着,能否把我连带着它一起支援到革命的队伍中去?”校长沉思了片刻,爽朗一笑,说:“行啊,那在你要离校时,我们用汽车一并送去。
都是为民众服务,你拿去用处将会更大些。”美仙安排菊花回重庆去一趟,带回她所学的书籍和资料,并给父亲捎去了一封短信,恳求他们原谅自己的不孝。美仙叮嘱了菊花一路小心慎行。她说:“如果到了重庆尚思念克城哥和我,可到太行山来投身革命。我们仨经历了那么多的艰难困苦,我们一定能够适应战场的考验和生活的清苦。”送别了任菊花,美仙带着一批药品和医疗器械,又回到了张克城的身边。政委见燕大送来了如此厚礼,高兴得满面红光,给总部发报。总部立即派人将X光机护送到了总部医院。平静而没有战争的日子是百姓的福祉。然而对军营来说,又是一种挑战和考验。国民党军队接管日寇投降的城市后,就把目光转向晋冀鲁豫野战军接收鬼子投降的地方。很快,上党战役打响了。美仙还是第一次亲临战场救护伤员,她见一个战士受伤中弹,便飞身跑出战壕,将战士背进战壕,实施包扎。待担架抬来时,她又跑向另一个伤员。真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猛劲。
突然有炸弹落下,而一个战士还在阵地上飞奔,正埋伏在豁口下观察敌机飞来方向的张克城,大声喊道:“趴下,快趴下!敌机来了。”他见那战士没有听见喊叫,还在飞跑,立即一个箭步冲上去,将他按倒在一垄坎边。爆炸的尘土顷刻间便将他两人一道掩埋。有战场经验的张克城,听见敌机已经呼啸而过,立即抬头起身,想抖掉身上的尘土,顷刻间只觉得大腿一阵剧烈的烧灼样的疼痛,低头一看,只见左侧大腿的裤子和左胳膊的衣袖黏糊糊湿漉漉的一片。他下意识地知道了自己的左腿左臂都被弹片割伤,鲜血不住地直往下流淌,一汪汪的鲜血全流淌在另一个人的后背,他用右手去拖身下的人,那人已被炸弹震昏。经他一拖,那人翻过了脸,克城一见,立即瞪大了双眼,他掩护在自己身下的战士正是自己的妻子美仙!他正在惊骇之中,团部两个警卫和参谋长已冲到他面前,立即将受伤的克城和美仙抬进了前沿救护站。
美仙醒了,包扎她的护士立即惊喜地向参谋长报告:“报告戴参谋长,邵美仙同志只是被炸弹震昏,我们检查过了,有血的地方没有伤口,那鲜血是团长流淌下来的。她只是脸部和颈部被飞来的弹片灼伤和擦划伤了。”美仙听见“那鲜血是团长流下来的”时,蓦地从昏迷中惊醒过来,她立即一跃身坐起来惊呼着:“团长怎么了?克城在哪里?我要去见他,我要去见他!”张克城已被送到战地救护站,几个医生正在给他清创,刚取出弹片和止血包扎时,美仙来了。她见他满身是血,人还清醒着,立即止住了涌满眼眶的泪水,轻声问了句祁爱雪。祁爱雪回过脸来瞪了她一眼,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张克城见美仙站在他的身旁,噙着欲滴不滴的眼泪,满眼尽是悔恨和愧疚。忙笑了笑,说:“不碍事,不碍事,只是弹片削脱了几块皮肉,不要紧,不要紧——美仙,你可好啊?”祁爱雪立即对着克城说:“团长,你不能说话,伤口刚包扎好,必须立即把你送到后方医院。”“不,我不去后方医院了。长治、壶关正是歼敌的关键时刻,我不能离开战场。快,戴参谋长,包扎完立即送我到前线指挥所。战情瞬息万变,我作为指挥员一刻也不能离开战场。”
军医包扎完盯了眼祁爱雪,瞪大着眼睛,说:“团长虽然没有内伤,没有骨骼损伤,但流血过多,小的弹片还没有取完,按要求是应该到医院观察治疗,但团长……”“嗨,没有内伤,没有骨折,那还怕啥?你们不送我去,我走路也要走到指挥所,啊,美仙,你在这里,快,你扶我去。”说着,张克城挣扎着站起身来,一股钻心的疼痛刺得他眼前一黑,他身子一阵颤抖,忙咬紧牙关定了定神,撑着美仙的肩,迈动了那不听使唤的左腿,额头和脸颊却沁出豆大的汗珠。参谋长见状,立即叫来担架,把他抬到了指挥所,战情参谋和作战参谋立即围了上来,报告着说:“报告团长,战斗已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总部命令我们,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增援的敌军进行反攻,兄弟团已从侧翼包围了屯留和虎亭的敌军。”张克城还没听完,立即在担架上兴奋地说:“太好了,太好了!传我的命令,一营做主力从正面反攻,二营从左翼截断敌人的退路,三营封锁虹梯关隘口,炮兵连瞄准敌人的核心,给我狠狠的打,把炮弹打完,然后配合骑兵营出击中心的敌军。”美仙见张克城兴奋得忘掉了伤痛,下作战命令时又虎虎威风,噙住的眼泪终于滴落了下来。
美仙的伤好了,左脸颊和左颈脖留下了浅浅的五个豌豆大小的伤疤,仿佛一幅绝佳美人图的颜面上溅了几滴淡淡的墨痕。远看不伤大雅,近观总觉有残缺或忧戚之痛,她对着小圆镜看了看,两颗豆大的泪滴顿时从眼眶里落了出来。她闭目静思了一会儿,又觉得这是幸福的事儿,刚参加革命不到半年,脸上便烙下了战争的烙印,这证明她是经受了烽火考验和锻炼的女性,她是敢于冒着敌人枪炮前进的女性。这五个浅浅的疤痕,彻底结束了她的学者和教授的虚荣,她正在实践着做“旧世界掘墓人”的理想与追求。张克城的伤口愈合了,他天生是一个经不起寂寞考验的男人,上党战役结束后,他在医院里住了几天,每天同医生闹着要出院,他对医生说:“我是一个能吃能喝的大男人,在别人都在战火纷飞的前线抛头颅洒热血的当口,我却在医院里泡病号,再泡下去没病也要把我憋出病来的。”政委来看望他,他死缠硬磨地跟政委偷偷地跑出了医院,回到了团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