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美韵却认为这是后母鹓偏了心眼,撺掇父亲给她安排了这个要成天做着的琐碎的杂事。这些事是小姐干的么? 临近春节的前几天,简牧曦回来了,是邵力琛派张克城到沙坪坝把他接回来的。路途虽然不远,但过渡爬山,也要半天的时间。美韵听见父亲指派要车去接,忙给鹓说:“妈妈,我要去接他。”鹓见美韵思夫心切,回眸对力琛一笑。邵力琛同意了女儿的请求,呵呵地笑着说道:“好,你去吧。你们感情好,我当然高兴啦。我看你前几天,整天心不在焉的样儿,我都有点心焦。好,牧曦回来了,你就好了,都要当妈妈了,还整天孩子脾气。看你好久才能成熟,才能像你鹓妈妈一样啊。”美韵给鹓做了一个怪怪的鬼脸,跟着张克城上了车,一溜烟就出了厂大门。自己深爱的情夫铁青着脸,就要开车去接自己的丈夫了。美韵一坐进汽车副驾驶座位上,便逗趣地问:“亲爱的克城哥,你不要心里泛酸,脸色难看呀,说是去接我那没用的迂夫子,还不如说是我陪你去兜风,陪你去开心呢。你看,在这山道弯弯的马路上,我的心儿和眼睛要亲近你好多回呢。”张克城低沉着声音说:“接到你丈夫后千万不要再乱说啊。
我是无所谓,你可是千金小姐,你的名声,你的地位,你的家庭,决不允许你有浪漫的幻想,决不允许你有红杏出墙的举动,更不用说与一个下人偷情了!”“我不要名声,我不要千金,我要的是爱情,是幸福,是你……”美韵流着眼泪,斜望着他,恳求说。车到校门外,早已在门房等候的简牧曦,没有一丝见到久别妻子的激情。他上车向张克城点了点头,便叫美韵与她坐到后排。车内悄无声息,汽车向市区急驰而去。忙完了春节的应酬和厂里的游艺联欢,邵力琛便与鹓商量起美仙复课上学的事了。邵力琛没有去过昆明,只知道那里是四季如春的城市,他对着地图,也无法确定重庆去昆明的路线和学校的具体位置。他找来费舜贵。费舜贵不看地图便分析了去昆明的路线,说:“最方便快捷的是由重庆坐船到宜宾,再由宜宾走陆路经昭通过东川到昆明……”鹓摆了摆手,止住了费舜贵的介绍,说:“你在厂里给我选几个年轻点儿的,有文化能吃苦的四川女工,我跟她们见见面。另外,给厂办公室选两个年轻、有文化的四川人,平时跟随老爷进出,人要可靠魁梧,出门当保镖,回来能办事。”费舜贵听后不理解,只是点头答应着,走出了会客厅。
回到重庆,张克城时常思考着肖海棠的话。他去了三次《新华日报》社,没有遇见范续庭。报社人员不是说他采访去了,就说他到武汉去了,他始终没有见着范续庭。过年前,他去了民族路九十三号,恰巧古良荣休寒假才从北碚的一所中学回到家里。他已听肖海棠介绍过张克城。所以,当他听说张克城找他,便下楼来。古良荣三十五六岁年纪,长方脸,大耳郭,戴白边近视眼镜,中等身材,穿蓝布长衫,说话时爱用指头戳戳挂在鼻尖上的眼镜。他看过了海棠的纸条,便说:“肖海棠是苏南特委的妇女部长,她已到了重庆。”张克城听说肖海棠来了重庆,兴奋得两眼发光,急切地说:“古老师,我要见海棠姐姐。”古良荣说:“我也不知她住在哪里,她几时来,几时走。我们之间都是单线联系。”张克城说:“海棠姐姐教给了我抗日的道理,又讲到延安,我就是坚定了思想和信念,要去她给我说过的地方。所以,请古老师帮助。”古良荣沉默了一会儿,见张克城十分诚恳而又心急似火,便说:“明年春天或初夏,也许有人去延安,到时候,我们会来人跟你联系。
或者你在谷雨前后再来一次九十三号,若我不在,一个老太太会告诉你的。”说完,便站起身来,阴沉着脸,说:“你不能再在这里久留了。我也要立即出去,你先走吧。”没有多余的话语,也没有特别的叮嘱,他与克城握了握手。克城见他忧心忡忡,只好说过再会,便急促地下楼,离开了九十三号。鹓见张克城此次从苏南归来像整个地变了一个人,便试探着问道:“小张,近来是遇到了什么事儿了吗?最近几次我见到你,不是沉默就是激动,你能否给我简单说说,也让我好替你分忧,替你高兴呢。一个人憋在心里,是要憋坏身子的。”张克城侧脸回答着鹓:“太太,不好意思。从苏南归来你一直很忙,我见你没有时间。所以,我们一路的奇遇和历险故事都没有给你讲过。美仙小姐被客栈老板娘的羞辱和手提包被窃的事,我就不讲了。那不愉快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最震撼我灵魂的是,我们救了一个奇女子。”“怎么是奇女子呢?”鹓惊奇地问。
“首先,她被日本鬼子追击;其次是她身中两弹居然还活着,子弹穿不透她柔嫩的肩胛骨,还奇迹般地反弹了出来;第三是她的生命已悬若游丝,她还顽强地向前爬着,想寻找生的希望;第四是她被抢救过来清醒后,给我讲了许许多多仿佛是你以前讲过的天方夜谭似的话语。”“我讲的话?什么话?”鹓惊讶地反问。“就是打日本强盗,组织民众抗日,唤醒民众建立什么民主呀,自由的国家。我讲不清楚。反正跟你以前讲的差不多。”“哦。”鹓如释重负,“我还以为我说了什么有悖世道的话呢。”“不,不,都是有道理,很新鲜的话,都是对人有启迪和启示的话。太太,自打你进了邵宅后,我就觉得你跟其他人不一样。你有知识,有学问,会说话,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就爱听你说的话。太太,好像你以前也说过什么共产党。那到底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组织?唉,反正我也搞不懂什么叫党,什么叫组织。”鹓盯着张克城,心里一惊,暗忖道:“他们一路回来肯定是遇到了共产党的人,那个奇女子可能是个有学问的共产党员。
一个没有进过学堂的做工的人,被她一席话就改变了思想,就生出了这么多的疑问和新名词。可见,共产党的主张是深受民众拥护的。我也接触过共产党,与共产党也有过联系,但我能告诉他么?”想到这里鹓莞尔一笑,说:“哟,看来你们这一趟沦陷区之行,还不简单哪,既有传奇故事,又接受了那么多的新思想。你问的党,我们大学的教授讲,它是由志同道合的人集合在一起的一个组织。那个奇女子,也许就是这个党的成员。” “那我可不可以接近这个人呢?”张克城试探着又问。“只要她是把你往热爱自己国家和人民的正路上引的人,都可以接触。我们在大学里就追求民主与自由,我们有些老师就是共产党的人,我们的同学都照样跟他们接触。不要把他们的思想看成是洪水猛兽,说不定他们的思想还会改变中国的命运呢。”“那个奇女子就跟你说的一样,她叫肖海棠。”张克城兴奋地说,仿佛找到了知音。“肖海棠?”鹓惊异地一叫,随后,又平静地问:“她到苏南去干什么?”“她在一个镇上招集人开会,被叛徒告了密,日本鬼子来抓捕她,结果被我们救了。”“那,她现在在哪里?”鹓急切地问。“据说到了重庆。”“哦……”秦鹓张大一双杏眼,望了望窗外,仿佛肖海棠就在窗外的山水间活动。
费舜贵带来两个男工,三个女工,都是清一色的四川口音。一个个说话快捷,动作麻利。费舜贵逐一地向鹓介绍了他们的情况。鹓见一个叫薛薇翠的小姑娘个子修长,五官秀丽,便拉着她的手,问:“你十几岁了?”“我十九岁。”小姑娘声音清脆地答道。“你读过书没有,家住在哪里?”“我父亲是私塾老师,我跟在他的身旁念过几本书。我的家在潼南县城,离重庆有一天的路程。”怯怯的银铃般的口音,感动着鹓,她欢喜地盯着她,愉快地说:“好,那你就留在我的身边吧。”“听太太的吩咐。我将尽力干好。”鹓点头微笑着。又见一个女工粗眉大眼,身子壮实,一条粗黑的辫子直拖到腰下,方方的脸庞把五官配得也还整齐耐看,结实的肩,丰隆的胸,手臂壮实而有力。她是四川盐亭的农村姑娘,叫任菊花,认识百十个字。鹓忽然想道:“这个费舜贵的确是个川耗子、精灵鬼,他就揣摸得出我要给美仙选个陪她上路,陪她读书的丫头。”鹓对站在她身旁的费舜贵夸赞道:“你眼力好啊,选的几个人我都用得上,两个小伙子先给力琛做保镖,因为他们在重庆人熟地熟。
另一个小姑娘叫什么名字?”一个胖点儿的姑娘听见太太问,上前一步,微红着脸蛋,低头说:“我叫衡秋萍,四川三台县芦溪乡人。父母都在华安煤矿做工,家里只有婆婆和我。”鹓边听她说边瞅着她,见秋萍苹果样圆圆的脸蛋上有几颗浅浅的麻点,然而,薄薄的双眼皮却饱含着一颗杏仁样圆圆的大眼球,说话看人滴溜溜直转,盯着你时,却又像两汪静静的深潭,秋水样泛着波纹。鹓暗忖道:“可惜了一个好姑娘,都是天花惹的祸。但她人聪明,文静,只不适宜抛头露面,就让她在力琛的办公室,接接电话搞搞卫生和做杂务吧,也不枉费了她天生的一双美目。”不一会儿,书琴领走了任菊花和衡秋萍,费舜贵带走了卢根田和章树巍。到了力琛的办公室,邵力琛见卢根田和章树巍两人身材魁梧,问答也还流利,就交代了他俩要做的事,他俩便到外间接待室里去了。邵力琛刚接着电话,魏书琴就领来一个胖胖的姑娘,待他听完电话,便说:“老爷,太太叫秋萍来你的办公室做杂活,你出门由我服侍,在办公室由秋萍料理。”说完,咯咯一笑,轻盈地退出了房门。
鹓带着薛薇翠姑娘熟悉了她的办公室、会客厅和会议室,叫她负责这几处的事儿,叮嘱她不能出差错,并说:“今后我就叫你小翠,你的名字虽然好听,但叫起来不利落,又容易忘掉。平时我不在,办公室的电话要记录全,急事立即送给我。”小翠答应着,便去料理她的事务去了。美仙见书琴给她带来的丫鬟是个牛高马大的壮实姑娘,腰身比她粗了一倍,说话音量不仅高而且混浊,仿佛是从鼻孔或喉咙里发出来似的,一点儿也不清脆,便不声不响地来到鹓的办公室,进门便撒娇似的叫道:“妈妈,你真是要威胁我呀,给我选了个傻大姐似的人物陪着我,你叫我怎么读书哟。”鹓说:“美仙哪,这个叫任菊花的姑娘对你出远门是很有帮助的。这是我特别为你选的女保镖,听老费说,她练过武术,从小就爱使枪弄棒,骑牛牧马。你到昆明,千里陆路,不选择一个有威慑力量的人物跟着你,你能平安呀?美仙,妈妈可是为了你好哟,若你不要,就让她做我出门的保镖。我送她先去学会开汽车,平时就跟着我。你要还是不要?”美仙觉得妈妈说得在理,望着鹓,很不情愿地说:“那就听你的嘛。
我若不同意你的安排,你也会变着法子编排我,我还是逃不出你的手板心。”鹓轻轻地拧了一下美仙酒窝旁的小嘴角,笑出声来:“就是你的过场多。过完正月十五,我就送你出门。你现在就好好地调教调教她。”处理完厂里的繁杂事务,只要一坐下来,鹓的脑子里便浮现出一个清晰的肖海棠。她回忆着:“我进校时,她就是早一年毕业留校的辅导员。日本人侵占我东三省前,她就组织我们贴标语,上街游行喊口号,每次都巧妙地躲过了军警的围捕,每次都没有暴露身份,而且平安地回到了学校。自我受伤那一次后,她再也没有回到学校,我还以为她……”鹓再也坐不住了,她叫小翠通知张克城备车,让邵美仙陪她,她要去城里寻找肖海棠。他们来到《新华日报》社找范续庭,门卫查过了证件,将他们带到写有新闻记者部的双扇门前。两间通门的记者部,房间不大,外间有三五个人正在讨论着日军对武汉的轰炸和炮击,里间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正埋头写稿。张克城问外间的人,说明他要找范续庭记者,他们朝里指了指,张克城便陪着秦鹓和美仙进到里间。他叫了一声范记者,便掏出了肖海棠写的字条递了上去。
范续庭瞄了一眼字条,便站起身来,审视着进门的两女一男。不一会儿,他跨前一步,盯着张克城,问:“你是张克城?”克城答道:“正是”。他又瞟了两个女人一眼,问:“她们是……”张克城还没有等他问完,便打断了他的话头,急切地说:“前面这位是海棠的学生秦鹓,后边的一位是邵美仙,是联大的学生。”范续庭“哦”了一声,便热情地邀他们入座。落座后,鹓浅浅地一笑,说:“这次肖海棠受伤后,是邵美仙和张克城他们相救的,至今,已快三个多月了,想来海棠老师应该痊愈了。又听说海棠老师已到重庆,特相烦,望能见面一晤。我与她一别六七年,均不知对方生死。没有她去年受伤的奇遇,可能今生今世我俩再无相见之日。我有名片,请烦递给海棠老师。谢谢!”说完,邵美仙近前一步,双手递上了秦鹓的名片。范续庭微微一笑,说:“海棠的枪伤已经愈合,谢谢你们的帮助和支持。但她最近很忙,日寇攻陷南京后,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我们整天在外面动员民众。好在你们有电话,待海棠回来后,我请她尽快与你们联系。今天,恕我不能久陪你们了,请见谅。”鹓和张克城兴奋地与范续庭握过手,便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了《新华日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