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昊钧听完,皱了皱眉头,一种恋旧的情怀陡地在他心中升起。他年轻时在军队任职,追随孙中山先生的宏伟事业与理想在上海站稳了脚跟。北伐时期,他借鉴张之洞的设想和上海几家老船厂的经验,在扬子江畔建立起了东方造船厂,经过十几年的艰苦创业,东方造船厂已在长江沿岸属于领军的大型造船厂了。现在他老了,许多事都力不从心。听见儿子和女婿的争执,他既欣慰又辛酸。沉思了片刻,他缓缓站起,面色凝重地对钱诗雄说:“可以执行你的计划,但在日本人面前,不能卑躬屈膝,只能谈合作。合作的前提是要保住厂名、厂址和正常的生产。”“是,父亲,我尽量按你的意愿把事情办妥帖。但日本人的蛮横你也是知道的。” 钱诗雄用得意的眼神扫了邵力琛和钱诗玮一眼,又说:“战事吃紧,恕不久陪。”又来到邵力琛面前,拉着邵力琛的手,说:“大姐夫今天不走吧,晚上我回来再与你讨论。做人在世间行走,国事家事真是事事难料哪!”
初冬的月亮将冷光泻进窗口,像是窥视着洋宅内正在谋划着的人间秘密。邵力琛刚回到钱家洋楼二楼的书房,钱诗玮就匆匆跟来,还没进屋,便急促地呼叫着说:“大姐夫,父亲还有顾虑。你的丝厂、绸厂和造汽轮机的厂都好搬,父亲造船的大厂哪里能离得开大江大河与海岸呀?”“离不开海岸与江河,那就是炸掉也不能白送给日本人。”邵力琛上前一步,拽住钱诗玮的手臂,把他让进书房。“光是那些织绸机和缫丝机,就要雇五六艘大船才能搬动,更不要说制造汽轮机的各种工作母机和电炼炉了。唉,现在正是战时,运力这么紧张……诗玮,你说岳父大人又有啥新高招?”“高招倒没有。他怕二哥办不好事,到时候弄得厂毁人亡,因此坚定了信心叫你回去搬厂。但又要搬得巧妙,不能张扬,不要让外人知道。你搬了厂里的机器、设备,日本人来了能轻饶你?”邵力琛蹙着眉,铁青着脸,半晌没有接茬儿。见钱诗玮真的着了急,才叹息一声说:“我的厂微不足道,我的生命比起亡国来说更是微不足道。
亡国灭种的灾祸即将降临,首要的任务是保卫人民和国土的安全。只要留得机器在,我就能生产,厂子里的千把号工人就不至于挨饿,就不至于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啊。”“是,是,大姐夫说得对。父亲就是看中了你的气节、你的人品、你的人生志向和抱负,才把诗慧姐姐嫁给你的。若是诗慧姐姐还在,你肯定不会这么忧愁,这么焦心,这么孤立无援了。”“唉……诗慧啊。若我能像诗慧一样早早地走了,也不会见到今天的亡国之恨,亡国之痛,亡国之耻啊……”大颗的眼泪从邵力琛的眼眶里涌了出来。李妈端来了点心和水果,轻声在诗玮耳畔说:“二少爷回来了,老爷请你去呢。”钱诗玮站起身来,安慰了大姐夫几句,便跟着李妈匆匆地上楼到小客厅去了。邵力琛没有胃口尝点心,更没心思去吃水果。他泪眼中闪现着的是几年前病逝的大太太钱诗慧的倩影……钱诗慧不仅身材美妙,脸蛋俏丽,更是一位有思想、有智慧的新型女性。为了邵力琛汽轮机公司的建立,诗慧付出了毕生的心血。
只有她,才能说服钱昊钧将轮船动力的核心部件让给邵力琛组建的达琛公司生产。这样,东方造船厂和达琛公司就成为唇齿相依的共生合作伙伴。这些年,邵力琛经营的达琛公司、达琛绸厂和富绅丝厂的管理都是诗慧在运作、在操心。诗慧手中的成百上千万的大洋都投入到了达琛公司对新型船机动力的研究和开发上,近几年又研究出了大型汽轮机组,达琛公司的品牌逐渐建立起来。见公司发达,人丁兴旺,诗慧又劝邵力琛买下了苏州近郊的一座大宅院。这座有着近百年历史的园林老宅,是太平天国喜王李曜庭的王府,占地几百亩,布局精巧,有山,有林,有湖,有溪,遍生着奇异的花草树木,置身其中,宛如身处世外桃源。邵力琛从原来乡间大地主祖传的老宅搬进喜王府的十几年时间,可谓事业年年有喜,财源日日猛进。他们婚后不到八年,诗慧就给他养育了邵美菡、邵美韵、邵美仙、邵美娴、邵美妮五个女儿。五个女儿宛如五朵美丽的鲜花,但邵力琛却还不满足,天天盼着诗慧给他生个儿子,好传宗接代。
他四处求医问道,试验偏方。五年前,诗慧终于给他怀上了儿子,而且还是双胞胎,他大喜过望。不料诗慧却因早产、难产、流血过多而去世,双胞胎儿子也没保住。诗慧去世后的几个月时间里,邵力琛像丢了魂似的,恍恍惚惚。他不敢去见岳父钱昊钧,老岳父也伤了心,几个月都不愿意见到邵力琛。时间是抹去伤痕的机器。终于,在一九三一年年关将近的一天,诗慧的小姨妈饶蔓枝,喜气洋洋地来到邵宅,一进门便对邵力琛说:“我可是姐夫派来的钦差大臣唷。你们两个都是牛脾气。你一个读书人,在老丈人面前低下头不就行了吗?偏要躲着他不见。你的公司离得开东方造船厂这个大厂?”邵力琛愧色满面地说:“小姨妈不要见怪。诗慧走了,力琛太心痛,我对不起钱家。美菡她们五姊妹时常都想着外公、外婆、姨婆和舅舅呢。”“想?好啊!过了腊月二十三,你们全家都到上海来过年。”说着,拉起站在邵力琛身边的幺女儿邵美妮的手,“哟,美妮又长高了呢,越长越像诗慧了。好漂亮呢!来,让小姨婆亲亲!”
钱家洋房二楼小会客厅,明亮的灯光在深栗色的家具上反射出一片虚光。正对客厅大门的沙发上,坐着疲惫不堪的钱昊钧,不时用手扇着诗雄吐出的烟圈。邵力琛和钱诗玮一进门,他便烦躁地说:“把窗户推开一些,烟味太呛人了……唉,鲲儿,你不要吸烟了,你姐夫也怕闻烟味。”钱诗雄盯了邵力琛一眼,将烟蒂摁在了烟灰缸里,用不平的口吻说:“父亲真是疼爱大姐夫啊。若大姐还在,还不知道要疼到哪样儿去了呢。”钱昊钧摆摆手,止住了钱诗雄的话头:“力琛,鹏儿,你们都坐。鲲儿与那边都联系过了,但我还是不放心。先不说搬厂的事,现在最要紧的是尽快把几个厂的产品销出去,把货款收回来,能转的款子要尽快转到瑞士银行或花旗银行,若可能,变换成金条金砖都行。另外,不可靠的工头、技术人员和工人要尽快结清手续,放他们回家。鲲儿是知道军情战况的,具体的事你们三个商量好,明早你尽快赶回苏州。你是明白人,有些事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说完,他打量了诗雄和诗玮一眼,叹息一声,又说:“在关键问题上你们要多听听力琛的意见,他的工厂比我们办得早,有经验。”说完,便上楼到卧室里去了。
钱昊钧刚走出客厅,钱诗雄便又点上了一支烟,坐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漫不经心地瞅着邵力琛说:“大姐夫,你要少安毋躁。日本人也要吃喝拉撒,他离得开中国人为他服务?满族人统治了中国两百多年,老百姓不是照样生存?”他撅起嘴向空中吐出了几个烟圈。待烟圈慢慢散去,才又慢悠悠地说:“你们搞实业的不懂政治。父亲既然派我去跟日本人联系,我当然就有收获。所以,你们要听父亲的指令,不要搬厂,就地生产。这也是松井石根的意思……”邵力琛再也听不下去了,气愤地从沙发中站起身来,指着钱诗雄吼道:“你不痛心我痛心啊!好好的厂为什么要送给日本人?你身为军人,不去保家卫国,还说出这等浑蛋话,跟卖国贼有啥两样。”钱诗玮忙站起身来劝住邵力琛,说:“大姐夫有话好好说嘛,二哥是在给你分析战时形势。我们在一起,就是要想出一条既能生存,又不辱我中华民族的计策来。大姐夫,只要你的计谋高超,我们都听你的。”“我的意见就是能西迁的都必须西迁!”“你的厂房,你的土地,你的喜王府都能迁走吗?简直是荒谬!”钱诗雄说着也站起身来,两人对峙着怒目相视。钱昊钧在卧室的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他听见客厅里的争吵声,知道事情不妙,侧身对着刚上床的饶蔓丽说:“蔓丽,去劝劝他们几个吧。”饶蔓丽是饶蔓山的二妹妹。七年前,饶蔓山生第五个孩子时,得了黄疸病,母女同时丢的命。蔓山去世后,二妹妹蔓丽填房给了钱昊钧。比钱昊钧小二十多岁的饶蔓丽,从金陵女子大学毕业后,就在钱府充当钱昊钧的女秘书。钱昊钧的许多批文和演讲稿,都是出自二姨妹之手。慢慢地,钱昊钧对蔓丽有了一种强烈的依赖感。二十五岁生日的时候,蔓丽嫁给了国民党军队的一位团长彭晋彪。不幸的是,不到三年,彭晋彪就在江西战死。蔓丽没有给彭家生出一男半女,彭家几个弟兄为了争夺晋彪的抚恤金和遗产,差点儿火并了。蔓丽在彭家待不下去,饶蔓山心疼二妹,把她接到了自己身边。去世时,饶蔓山拉着蔓丽的手,泪流满面地把她托付给了钱昊钧。饶蔓山百日祭之后,钱昊钧便正式娶蔓丽做了太太。虽然蔓丽没为钱昊钧生出一男半女,但钱昊钧对她也是宠爱有加。饶蔓丽来到小客厅,对峙着的小辈们又都不声不响地坐进了沙发里,每个人都像斗败了的公鸡,蔫蔫的耷拉着脑袋。蔓丽扫视了他们一眼,面有愠色,说:“都是做父亲的人了,什么事不好商量,还像斗鸡一样你盯着我,我盯着你。
”说着,走近钱诗雄,换了一副神情,温婉地说:“诗雄啊,你回来得少,雅芝还在等你呢。”又浅浅一笑:“还有好多大事等着你去办啊。现在钱家的大楼里,里里外外还不都要靠着你,仰仗着你。你身体要紧啊。”钱诗雄只比二姨妈饶蔓丽小两三岁,自小学开始,就是由她带着玩捉迷藏和老鹰抓小鸡的游戏,稍大一点儿,又是她带着上的中学。从小他就对这个聪明漂亮的二姨妈怀有一种钦佩感,崇敬感,听到她叫他离开,他很不情愿地站起身来,走几步,又回过头来说:“听不听由你们。
在这个动荡的大上海,我们只有脚踩两只船,才能有逢生的希望,才能达到保厂的目的!不然的话……哼!”说完,大踏步地走出了会客厅。饶蔓丽坐下来,靠近邵力琛,说:“力琛,老头子理解你的心思,你就按你的计划办吧。”又看了一眼诗玮说,“诗玮早就倾向你的意见了。”又转向邵力琛,微笑着说:“你那边的事,我和老头子都不操心了,我们主要的精力是放在东方造船厂。这么大的厂子,搬与不搬都是一件麻烦事。但老头子的意思还是要你尽快在重庆收购一家厂子,也好给我们有个落脚的地方……”东边晨曦已现。邵力琛揉了揉干涩的眼眸,对蔓丽说:“二姨妈,你快去休息吧。天亮前我就出发回苏州。” 第二章 五女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