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嘣,咣—嘭……”一九三七年初冬。在防空警报和炸弹爆裂声中,华东迎来了最严酷的一个冬季。寒流一阵紧似一阵。苏南平原上,刚刚收获过稻谷,麦苗和油菜还没来得及冒出柔嫩的青头,便被过早到来的霜冻锁进了黑油油的土地。此时的大上海,层层封锁、人心惶惶,飞机在天上盘旋,炸弹在城周爆炸。日本人还没入城,市内的杀人、抢劫、爆炸事件却时有发生。富人们忙着烧房、炸厂、弃家逃窜。人们像雷雨到来之前的蚁雀,没头没脑地四处奔逃,寻找躲灾避难的巢穴。邵力琛乘坐的汽车在大上海纷乱的人流中穿行。见到眼前的景色,邵力琛的心宛如冰针与火锥刺入般疼痛。他没有吸烟的习惯,这时却紧皱着眉头,向前排的司机张克城要了一支红炮台香烟,颤抖着双手慢慢点燃。张克城从反光镜中看出东家邵力琛的忧虑和愤慨,小心翼翼地说:“邵经理,你平时不吸烟,昨晚忙了一个通宵,今天吸一支也好。你闭眼休息一会儿,回去赶午饭是来得及的。
”邵力琛听着张克城的话,仍然阴沉着脸,吸着闷烟。车窗外,逃难的市民和争着搬运物件的货车、板车、三轮车、鸡公车,不时发出碰撞声、争吵声、叫骂声。衣衫褴褛的农民赤脚在霜地里奔逃;讨饭的大娘、大爷拖儿带女在寒风中前行。眼前的惨相使邵力琛更忐忑不安。他眼角湿润了,无声地浸出了凄楚的泪花。司机张克城善心太重,对这些逃难的人群,他不鸣笛也不骂人,汽车尽量绕着一个个箩筐大的弹坑缓慢爬行。他见邵力琛的眼角浸出了泪花,便轻声而愤恨地咒骂道:“都是他妈的政府无能,丢了东三省,丢了华北华南,丢了北平,还要丢掉上海。我都搞不懂,中国有四万万人,只要团结一心,一人吐一口唾沫,也能把个小日本淹死。”邵力琛侧脸瞟了他一眼,吸了口烟,冷峻地说:“你别听外面那些人乱讲,好好开你的车。”“邵经理,邵东家,不是我乱讲,志璇也不是外人。太太前几天还说,光警司和十八、十九路集团军,肯定抵挡不住日本人的。
蒋介石硬不起来,日本人杀人不眨眼,那不朝你软的捏还能去攻打谁?”“我给你说了,这些话只能在我这里讲,不能到外面去说。你到外面去乱说,外面人知道了,还不给你扣上通共通匪的帽子?”心里烦躁的邵力琛吼道。“东家,我是你捡来的人。十多年前,我这个小叫花子在街头饿昏了,不是你菩萨心肠,救了我的命,哪有今天的张克城!我的爱国之心,怜爱百姓之心,仇恨日本强盗之心,都是这几年你教育我的啊……”张克城不紧不慢地说着。“你——”邵力琛气急了,他瞪大双眼,打断张克城的话头,颤抖着嘴唇又说:“我教育你,是,是教你做个堂堂正正的人,不是教你去与政府唱反调,不是去咒骂蒋委员长……”越往苏州河靠近,地上的冷霜就越厚重。衣不蔽体的逃难的人在马路两旁奔跑。邵力琛瞟了一眼车窗外,不自觉地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呢料藏青色大衣,半闭着眼睛想睡一会儿。然而,内心的斗争像沸腾的油锅一样把他烫灼得难以入眠。昨晚老岳父的劝告和舅子们的威吓,一幕幕地从他的眼前掠过……
日本飞机在苏州河上空投过炸弹后的第二天清晨,邵宅内响起了急促的电话铃声。邵力琛拿起电话,听筒里传来了老岳父钱昊钧急促的呼喊声:“力琛,今天你必须赶来上海一趟。要不了多久日本人就会攻破上海。抓紧过来,有许多大事情需要我们共同商量呢!”放下电话,还没来得及多想,邵力琛叫来了大管家甄益箴。甄益箴瘦小个头,半秃顶,隐藏在黑框眼镜背后的,是一双机警而略显狡黠阴沉的眸子。他微笑着,略略弯着腰,来到邵力琛面前。邵力琛克制着内心的不安,轻轻地对他说:“叫张克城备车,通知楚志璇跟我立即到上海。另外,你到富绅丝厂和达琛绸厂去,叫郭仕干的丝厂和鄢勤泰的绸厂继续生产。注意,要稳定工人的情绪,西北和华南的订货不要延误了。”说完,邵力琛挥挥手,甄益箴退出了书房。这时,黄妈端来了银耳莲子羹,轻放在宽大的书桌上。
邵力琛用低沉的声音说:“请夫人到书房里来。”很快,一个高挑女人的身影出现在邵力琛的书房内。她二十五六岁年纪,亭亭玉立,肤白如玉,着一身水红色缎子旗袍。黑丝绸一样的柔发,鹅蛋形脸,长有两颗圆圆的紫红色小痣的细长眉毛下,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挺直秀丽的鼻梁衬托得她的脸蛋端庄而优雅,妩媚而恬静。她径直向邵力琛走来,邵力琛振作精神,离开书桌,用手示意夫人坐在书桌前的沙发里,他也在她旁边的沙发里坐下来。“鹓,刚才,钱老太爷打来了电话。”他起身端起书桌上的银耳莲子羹,用调羹边搅和边提高了声音,“可能上海要被日本人攻破,我考虑,我们的汽轮机器厂、丝厂、绸厂里,能搬走的设备要尽快搬迁。我已在四川收购了两家小厂,丝厂和绸厂搬去后加以扩大,很快就能生产。汽轮机厂我打算搬到重庆,暂时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地盘和位置。
你先准备一下,等我把上海的事办完回来,你就先去四川。你是四川人,许多事情的处理你比我方便。”秦鹓见邵力琛已喝完银耳莲子羹,轻轻起身,接过他手中的细瓷汤碗,回答道:“一切按老爷的吩咐办。只是你到了上海可能会有一番较量,钱诗雄不会轻易让你搬厂的。老太爷再好,也不一定能犟得过在国防部任参谋的儿子。钱诗玮思想进步,又是实业家,可能他会与你同心。”她抻了抻水红色的缎子旗袍,接着说:“你是个有头脑的人,见过世面,又与日本人打过交道,相信你一定会把厂子的事处理得很好的。”说着,她上前一步牵住邵力琛的胳膊,深情地注视着他,轻轻地说:“看你这两天,人憔悴了不说,连魂魄都仿佛跑了似的。你要多保重啊,让楚志璇和张克城多跟着你点。他俩对你比较忠诚,是可靠、可信和可用的人。”她挽起邵力琛的胳膊,迈着轻盈的碎步,把他送到大门口,叮嘱了楚志璇和张克城几句,就与霍妈、黄妈和李妈一道退到了大门后的院子里。
一九三七年初冬的一个夜晚,大上海苏州河边一幢别致的五层小洋楼内,发生了建成以来的第一次惊心动魄的情感大较量。邵力琛刚迈进钱府的二道大门,总管肖华藻立即飞奔而来迎住他,高声叫道:“大姑夫邵力琛,邵大老板到……”喊声惊动了聚集在钱府客厅的钱昊钧老爷子和他的长子钱诗雄、次子钱诗玮。钱昊钧做了个示意,钱诗雄和钱诗玮弟兄俩,便大步流星地来到客厅外。一见到邵力琛,两人立即拱手相迎,异口同声叫道:“是大姐夫啊!你来得正好,老爷子在里面等着你呢!”邵力琛抱拳向两个舅子问了问安,由楚志璇和张克城陪着,客客气气地进入了钱府二楼的会客大厅。钱昊钧见女婿邵力琛进入客厅,也从正面座位的沙发上站起身来,笑微微地向他招手。钱昊钧已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但仍不显老。他宽阔的额头,典型的方正脸,剑眉下有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一副经过严格训练的标准老军人形象。
邵力琛忙走上前去,略略弯了弯腰,双手握住老爷子的手,他问候道:“岳父大人,你近来身体可安好?唉,小婿本来应该天天来看望你老人家,怎奈厂小事烦,心有余却力不足啊!”“一家人别客气。你是总经理,又是厂长,又是民国地方政府的红人,能有心想着我这个老朽,我幸福着呢。”钱昊钧边说边示意女婿和儿子落座,又对肖华藻说:“肖大总管,你也坐嘛,你和小楚作记录,今天我们讨论的事情,都是要尽快行动的。”早有丫鬟从李妈手中接过茶盘,在每个人座旁茶几上都放上了一盖碗热腾腾的佛泉绿茶,然后轻轻地退出了客厅。钱昊钧从茶几上的细瓷盘中抓起一块热毛巾擦了擦脸颊,放低了声音,满脸严峻地说:“近来上海的情况。你们比我都清楚,日本人要打进上海来,政府的大员们可以拍拍屁股走武汉,跑重庆,可我们怎么办?我们丢掉工厂就是丢了饭碗。”说着,他把捏紧的拳头在茶几上擂了几擂,叹息了几声。两个儿子和力琛都正襟危坐,恭敬地听他的训示。
他平和下脸色,慢慢地望了望坐在下手沙发上的钱诗雄,语气平缓地说:“鲲儿,你说一下上海的战事。军队里的事,我这几年不甚了解了。”钱诗雄国字形脸,黝黑面庞,体魄健壮,穿一身少将军衔的笔挺军装。他清了清嗓子,说:“蒋委员长的战略一是先打淞沪会战,组建了第三战区,调冯玉祥到了前线,若是打不赢就让出上海,美苏和英法在华利益的大部分都集中在上海,他们是不会袖手旁观的;二是打好南京和武汉的保卫战,让日本人尝尝中央军的厉害;三是迁都重庆。也就是说,让张治中和十八、十九路集团军决战上海,不过是做个样子,实质不是真正的抵抗。
”一心希望国家以武力保卫上海不被沦陷,不被日本人践踏的邵力琛,还没听完钱诗雄的话,便站起身来气愤地说:“把国土和人民都丢掉了,把工厂和中国经济发展的龙头城市都丢掉了,还像什么政府?还像什么国家?诗雄你在军中任职,有给蒋委 员长建言的渠道和机会,救国图存是我们民众的期冀啊……”钱昊钧示意邵力琛坐下,摇了摇头,无奈地拍着大腿,说:“国家大事不是我辈所能左右的,今天我们讨论我们应该采取的办法和措施,保住东方造船这个大厂和力琛的丝厂、绸厂与达琛汽轮机公司……”还没等钱昊钧说完,钱诗雄又站起身来,激昂地说:“诗雄在军队核心部门,知道战与退的利害。
权宜之计是我们尽快与汪精卫联系,请日本友人搭桥,在上海破城之前,得到松井石根和谷寿夫师团长的手谕,允许我们的工厂和公司为日本人服务,只有这样,才能避免破城时的厂毁与人亡……”“在日本人面前跪地求饶?这样苟且偷安的事,这样有辱祖宗的事,我坚决不干!”“你不干只有厂毁人亡。”没等邵力琛说完,钱诗雄又气势汹汹地说,“日本人是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在他们的眼里,你再大的厂长经理也是一只臭虫,随时都可以把你捏成齑粉!”“你……”邵力琛愤怒地盯着他。钱诗玮扶了扶金丝眼镜,站起瘦长的身子,摆手止住了钱诗雄的话说:“二哥说的也是实话,我们只能用智慧战胜敌人。依我看,一方面,二哥可以和日本人接触,主要是为了保住工厂不被炸毁;另一方面是要积极准备应对之策。以前大姐夫说,他已经和大后方有联系,只要稳妥,现在就着手设备和机器西迁去大后方去建新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