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长老顾率领的抗旱工作队，十一时到达目的地。工作队除局座外，有办公室丁主任、政工股甘股长、宣教股史干事。乡党委书记老吴，一面乐呵呵地和他们握手，一面忙不迭地感激说：“欢迎！欢迎！”并把客人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吩咐文书小张给每人拿包“红塔山”来。顾局长忙摇手说：“不用了，不用了！这次下来要廉洁！”丁、甘、史也跟着说：“就是！免了，免了！”小张拿来烟后，老吴一一递过去，说：“免啥？穷乡僻壤的，没什么好招待，还望领导原谅！”烟分别摆在每个人面前了，顾局长就有些被迫地说：“好嘛，这次收下，下不为例了！”说着，把烟揣进了口袋里。
老吴打开笔记本，准备汇报情况。但客人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顾局长说：“老吴，你这地方不错呢，‘无限风光在险峰’！”
老吴说：“啥风光哟？穷山旮旯，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嘛！”史干事说。
闲聊了一阵，顾局长才对甘股长说：“老甘，你把这次我们下来的主要精神，给乡党委汇报汇报！”
“好！我们这次下来，主要是体现八中全会全党重视农业的精神。县委要求，要立足于为民办实事……”刚说一句，甘股长住了嘴，朝准备记录的老吴说：“算了，你也难得记，文件我带来了，你们组织干部群众学习和贯彻就行！”说着，就把一大沓文件扔给老吴。
老吴收了文件，顾局长拉长声腔，很关切地问：“你们这里旱情怎样？”
老吴说：“我们这里泉水丰富，水稻面积不多，又分布在峡谷里，看来问题不大！倒是玉米、高粱等旱地作物，情况相当严重！不过我们一定全力以赴，抗旱夺丰收！”
“这就对了！”顾局长的手在座椅扶手上拍了拍，然后转换了口气说，“说实话，我们下来只会给你们增添麻烦，加上局里一大摊子事情……”
“我们正在筹备一个大型的会议！老甘的家属前不久才做了手术，还脱不开身呢！”丁主任也说。
“就是！”老甘随声附和。
顾局长又回头对老吴说：“情况就是这样，下午我们就回去。抗旱的事儿多和我们联系，行不行？”
老吴笑着说：“领导工作忙，不行也行！”
这时，小张来喊吃饭。小张把午饭安排在“好又来”个体餐馆里。走进后面的雅座，顾局长一见桌上摆的“蒙山头曲”，就直嚷：“不喝不喝，天太热了！”
老吴愣了愣，问：“局长习惯喝什么？”
顾局长说：“要廉洁，什么也不喝！”
丁主任说：“局长有高血压，只能喝低度酒。老甘是名副其实的老干，可以喝两杯白酒！”
“要喝你喝！”甘股长急忙说，“天气这么火辣，哪个敢上？小史是年轻人，敢不敢上？”
史干事摇摇手，文雅地说：“不敢不敢！”
最后达成协议，喝啤酒。老吴正招呼客人入席，小张又跑来了，叫顾局长接电话。顾局长这时有些不情愿，懒洋洋地问：“哪来的？”
小张说：“抗旱总团。”
顾局长说：“啥事这样急？前面走，后面就追上来了！”
丁主任说：“怕是正式任命下来了！”
“废话！这事能由抗旱总团管？”顾局长说着，随小张去了。
老吴等顾局长走远，悄声问丁主任：“我也听说，取消顾局长头上那个代字的报告，送上去许久了，怎么还没有批下来？”
丁主任说：“还在考验嘛。”
甘股长接着说：“迟早要批下来的。”
不一时，顾局长回来了，脸上带着很明显的不悦之色。丁主任小心地问：“什么事？”
“什么事，总团通知，凡下来抗旱的，一律不准回去，要在下面跟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
“他们为什么不下来？”甘主任一听，立即叫了起来，“马列主义做电筒，只照别人，不照自己！”
史干事说：“我们还是按既定方针办！”
“不行！”顾局长说，“要追究领导的责任！我看这样办，听说县财政要拨出一笔抗旱资金，我回去争取一下。你们暂时留在这儿，由老丁负责，怎么样？”
丁、甘、史像害寒热病似的抽了抽鼻子，没吭声。老吴见气氛有点儿沉闷，便给每人的高脚杯斟上啤酒，擎起酒杯说：“喝酒！喝酒！来，干一杯！”
“好，干！”顾、丁、甘、史四只酒杯同时向老吴的酒杯碰去，气氛陡地活跃了。
吃过午饭，老吴把客人带到招待所，又说了一通“条件不好，请多包涵”的话。顾、丁、甘、史在老吴的客套话中，连连打着呵欠。老吴就很知趣地退了出来，戴上草帽，赶往乡下去了。
老吴这天下午没能赶回乡上。原因是高石二社一个叫“老牛筋”的村民，借口与社里签订了养鱼合同，不让群众放塘里的水。这事让老吴遇上了，给“老牛筋”做了一夜的工作，又和社干部一起协商修改原合同中的有关条款，才把事情搁平。
次日中午，老吴回到乡政府，碰见一个找小张盖章买柴油的农民。这个青年汉子心中的火气，似乎比烈日更甚，啥话不说，就冲老吴嚷开了：“我们事情那么急，乡政府却铁将军把门，搞啥名堂嘛！”
老吴一夜没睡觉，又顶着烈日走回来，心中早有几分不耐烦，听见这话，也没好气地冲青年汉子说：“搞啥名堂还需要请示你？你到各村去问问，乡干部在干什么？”
农民见党委书记横了眉毛，口气软了下来：“我们晓得乡干部也在跟我们一样抗旱，可总要留人值班呀！”
老吴仍沉着脸说：“值班就不兴有别的事？动不动就是质问的口气，干部都成孙子了？”说完，老吴径直向街上走。现今的农民，有吃有穿不怕你，出了问题要找你，解决不了要骂你。训他几句解解恨就行了，如果耍点权威，把他激怒了，反过来先给你扣一顶官僚主义、不管群众死活的帽子，再把你缠住，可就麻烦了。老吴心里这样想，可又挺纳闷：这个小张，平时工作是很负责任的，怎么不坚守岗位了呢？老吴于是沿路问见着小张没有，一直问到“好又来”。女老板正在杀鸡，听了老吴的话，停止了开膛剖肚，带着满脸的讨好神色回答：“小张他们在后屋呢！”停了停，又对老吴说：“吴书记，今中午可要来陪客呀！他们要吃沙罐清炖鸡，看看，这是我刚从乡下买的！”
老吴没答话，心中好大不快，顺巷道走进后面的雅座，丁主任、甘股长、史干事，加乡文书小张，正围在风扇底下垒“方城”。看见老吴进来，丁主任的眼睛从面前的牌上移开，笑着说：“吴书记回来啦！这里凉快凉快！”
老吴想发火，可忍了一刻又咽回去了，对小张说：“外面有群众盖章呀！”
小张立刻像小学生做错事的模样，站起来说：“好，我就去。”
甘股长马上叫起来：“差个人怎么办？老吴来顶上！”
老吴说：“不会，不会，请原谅！”说着和小张一道往外走。
丁主任忙叫：“那小张快来哦，我们等你！”
老吴走到街上，脸上堆满了乌云，盯了小张一眼，小张的脸立即像一块红布。“等会儿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老吴严厉地说。
小张连脖子也红了，带着哭腔说：“我本来是不去的，可丁主任他们再三要我去，说是三缺一……我想，不去不好。”
“你还有功劳？”老吴说，“这乡上杀赌风，我们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制止下去！再说，这是什么时候，群众会有什么看法？我非处分你不可！”
老吴余怒未消地回到办公室，洗了冷水脸，就摇着大蒲扇坐下来等小张。小张没来，却来了丁、甘、史三位客人。丁主任进门就抱怨：“这个小张怎么不见了？”
老吴忙掩藏起不快，笑着说：“小张可能有事出去了。”
丁、甘、史在老吴对面坐下。甘股长说：“天气这么热，不娱乐娱乐真没劲！”
丁主任说：“是呀，真要热出病来了！”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折扇摇得“啪啪”响，末了又关切地问：“老吴，咋不去买把电风扇？”
老吴说：“乡上不比你机关，难得清闲坐下来享受呢！”
“也是。”丁主任立即感慨地说，“要是不亲自下来深入实际，很难想象你们的辛苦程度呢！”
丁主任说完，甘股长立即像想起什么似的，说：“说起辛苦，老吴，昨天带下来的文件，是不是先组织党员和干部来学一学？”
老吴说：“现在召集开会有一定困难。不过，我已作了安排，那些文件都分别带到各村去了，由联系各村的乡干部组织学习。”老吴说着，不由自主住了嘴，因为那一大沓文件正在他面前的办公桌上乘凉。不过，老吴还是很快地坦然了，心里说：真他妈瞎指挥，这时节谁还有闲心听你念文件！
不知丁、甘、史看出老吴的情绪没有，丁主任说：“分开学也好，学了多少次，有多少人参加，要作好统计，要上报的！”
老吴说：“放心好了，小张搞这一套，绝对不会出错！”
又谈了一阵，史干事突然转过话题来，问：“吴书记，听小张说，你们这里有几处好景致，能不能带我们去开开眼界？”
老吴一脸柔和的笑，说：“不要听小张瞎吹，穷山恶水的，有啥好景致？”
史干事执拗地说：“你们看惯了，不以为是好景致。可我们却是机会难得呢！”
老吴想解释，甘股长却接过话了：“我们小史呀，最是一个风景迷！年轻人嘛，也难怪，我年轻时，也最爱看个稀奇。”
“算了。”丁主任说，“我们的任务，是下来抗旱，再说，老吴的工作忙，我们好意思打搅吗？”
老吴本来是不同意去看什么风景的，可一听丁主任这话就不得不同意了。乡上的庙小，上面随便来尊菩萨，也是要奉为神明的，怎么能得罪呢？就忙说：“哪里，只要各位有这份雅兴，明天我就带你们去看老龙洞。不过，天气太热，很辛苦的。”
“没事！”丁、甘、史都说，“下乡锻炼嘛！”
这时，小张又来喊吃午饭了。
第二天，老吴便陪县上的抗旱工作队去老龙洞。老吴叫财政员小王做先行官，去通知老龙村肖书记准备午饭和乘凉休息的地方。
到老龙洞有十里路。一行人先沿着一道山梁走，然后下到一条狭沟里。在狭沟里走了五六里路，折进一条岔沟，这就是老龙沟了。沟底一条弯弯曲曲逶迤的小河，是老龙河。这里每到春天，两边坡上的杜鹃花、野梨花和菜花盛开，满坡满岭，姹紫嫣红。清风吹拂，落英缤纷，老龙河中流花片片，满沟满谷，浮锦溢香。可现在地里的庄稼和坡上的野草，全让旱魔给压倒了。远远看去，瘦弱、枯黄得像从未吃过奶水的婴儿，让人产生一种朝不保夕的生命垂危感。幸而在溪谷两旁，因为泉水丰富，太阳难以照射到，水草丰茂，间或还有一小朵一小朵的野花夹在里面，引起了客人们的兴趣。史干事一边走，一边把小草丛中的野花连根拔起，不一时，就拔了一大把。但过一会，野花就被空气中的灼热给烤得垂下了头。史干事把烤蔫了的花朵纷纷抛进小河中，复又开始重采。丁主任见了，就笑着说：“路边的野花不要采！”
甘股长听了，立即跟在丁主任的话后面唱了起来：“不采白不采呀！”唱完，包括老吴在内，都哈哈地笑了起来。
说着，笑着，就到了那个叫“老龙洞”的地方，一泓清泉从离地面两米来高的石洞内，跌宕而来，淌入下面一道深潭。潭面云生气蒸，袅袅娜娜，迷蒙一片，浪花迭起，很有几分壮观。
丁、甘、史看见这场面，都很兴奋。
“进洞去看看吧！”老吴说。于是大家脱了鞋袜，下到潭中，从简易石梯爬上侧边的洞里，从侧洞又进入大洞。走了一段路，洞里变暗，老吴从挎包里拿出一支长电筒，又拿出一块红绸蒙上。史干事说：“不蒙这块布，不是要亮得多吗？”
老吴说：“洞内有拳头大的黑飞峨，还有大蝙蝠。”
丁主任不信，老吴把电筒靠近石壁，果然有一只只扇动着翅膀的大飞蛾歇在上面。丁主任吓了一跳，甘股长忙问：“这家伙有毒没毒？”老吴说：“没毒，放心走好了！”尽管这样，丁、甘、史全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