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张邦昌是个迂腐的老头。
而且这老头的眼神总有办法看得人不舒服。
当时我与九爷在汴京城下顶着寒风站了许久,等着里头开出的马车。一骑飞尘,张昌邦终于到了。在我渴盼的目光中,他勒了马,停在丈外,慢慢吞吞地挽袖对九爷拜道:“见过康王。”明明只有四个字,但从他嘴中说出来却仿似有四十个字那么长。
九爷抿起唇,抬手道:“上车吧。”
张昌邦俯低身,继而又慢慢地道:“康王先请。”
这趟出城是做人质去的,什么丞相亲王到了哪里还不是阶下囚。
我捏了捏嗓子,抽口气:“我,我先上车了。”
话音未落,张昌邦露在两袖外的眼珠瞄了我一眼,冷声喝道:“哪里来的奴婢,这么不懂规矩。”
我久久张着嘴不语。心道,不怪皇帝要将这头疼的人物送走。
九爷抬眼看着我,轻声笑了下:“我贴身的丫鬟,打小进府的,让夫人宠惯坏了。”
打这以后张昌邦不再说我什么,但看过来的眼神依然倨傲一方,满是不屑。上了车,我跟九爷坐一边,张昌邦诧异地看了看我们。他虽然没有说话,但那双眼睛充满阶级的鄙夷色彩,盯得我浑身不自在。
除了在外架马的赵晟,唯有九爷若无其事地从中间的桌板取茶慢饮,一派从容镇定。
我主动给九爷添上茶水。张昌邦瞥了一眼,对九爷唯唯诺诺道:“康王,金国乃虎狼之国,从不讲信义,不像辽国久沾王化,此去生死未卜……必要时需多加防范。”
九爷面上没有丝毫变色,执杯的手未停,饮下茶后淡淡回道:“多谢张丞相好心提醒,本王自会注意的。”
张昌邦撩开帘子看了看窗外:“眼下马上就要到金营了,依王爷您的才华受此屈辱岂不是我朝遗憾?”
九爷挑眉:“张丞相言重了。”
张昌邦不甘,又道:“王爷当真没做其他打算?”
九爷淡笑:“无非是为国家排忧解难,丞相若是怕了,现在也可以回头。”
即使现在反悔,钦宗皇帝绝不会轻易饶恕,张昌邦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了看不苟言笑的九爷,这才停下说话。
整一个胆小怕事的迂腐老者,我低头掩嘴笑了笑。
这样一路到金营,马车停住后,我撩开帘子探头一看竟瞬间被震住了。
大概是斡离不知道我大宋的使臣要到,不满于大宋拥有如此富饶的土地,故意想借此给使臣一个下马威,于是金国的武士在大帐门口排成两列,刀出鞘,箭上弦,横眉怒对,杀气腾腾,倘若来的使臣都是如张昌邦这种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便立马被慑住了。
九爷许是也从窗帘中见到这阵仗的一二,冷声笑了笑,将我探出的脑袋揽了回来,另一只手拉上帘子。
这光线浅淡的车厢里什么都看不清楚,唯有小案台点着的袅袅檀香忽明忽暗。
九爷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杨末,等会我和张丞相先下去,你在马车上切莫乱走,如果两个时辰内我们还未出来,你就……”
我听出他话里的沉重,但觉浑身发颤,打断他道:“九爷,让我与你一起。”
“你到底听不听我的?要是不听可以,你现在就走。”他顿了顿,搂着我的手一紧,“此事非同小可,你记得回去将实情告诉秉懿,她应当还被皇后留在宫中,你想办法托人将消息送到她手里,秉懿自会找机会禀明皇上。”
九爷做事一定有他的原因,我权益了一下,万般无奈中只好点了点头。
秉懿,邢氏。正是康王府上的嘉国夫人。
我看着九爷和张昌邦下了车,缓缓朝金营走去。正如张昌邦所言,金乃是虎狼之国,上回又吃了一回他们不讲信义的亏。便是两国交战,九爷作为使臣而去,也极有可能有去无回。最让我难以释怀的是,我纵然知道这一切,却只能躲在马车里,目送他们往危险走去,并且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在马车上静静等着,从黄昏谢幕到静夜,九爷所说的两个时辰还未到,我却早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夜色未浓,我将九爷说的嘱咐给驾着马车的赵晟。他是九爷的亲信,我以为这事由他来做再合适不过,九爷之所以将这事托付于我,实际上是想借此让我安分在原地守着。赵晟也明白其中的道理,因为我跟他说要下车看看情况,他没有意思犹豫便点头答应了。
出乎意料,金营守卫森严。
看来斡离不放弃进攻开封的最大原因是金兵一路疲劳,不再利于作持久战。何况开封四面已经有不少各路将士包围而来,从而迫使斡离不放弃一举攻下大宋的打算,决定先行讨了好处再说。
我极小心地穿入金营。因我之前在金营中呆过些许日子,对其兵营中巡回的规律有些了解,加上金营取了胜战,认为开封不以为惧,较之前明显放松警戒。正因为这些,此番我趁黑潜入金营竟然成功了。
我心中惊喜,也就没有多想。
一眼便望到斡离不那显眼的营帐,因为帐子外面装饰得极为华贵,但接着我立刻就瘪了下来,斡离不的帐外有来来回回几十个重兵把守。
莫说要去探查九爷是否在里面了,只要稍微再靠近那帐子一些,肯定要被那些巡回的金兵发现。
眼看离目标这么近,却不得再靠近一步,我心里又急又气,恨不得插了翅膀化为飞禽。
正想着,当值的两个金兵往我所站的地方走了过来,我左看右看,幸而身后有一灌木丛,于是藏身其中。
“哗啦——”透过细密的枝叶可见,我刚才站过的那座营帐帐门被拉开了。里面出来一身材窈窕的女郎,轻轻靠在帐门边,叹道:“真要杀了他?”
这一声极轻,却是深深的不舍。
是碧儿。我讶然地发现几日未见,碧儿愁眉不展,这会整个人都瘦了许多。
“你没听见是清太子亲口说的吗。”其中一个金兵,大概会说几句汉语,但话中也带了些遗憾。
金国大胜,他们要杀的是我大宋的俘虏?
不对,若是要杀的是汉人,碧儿这幅不舍的模样是可以说得过去,但这两个金兵何以也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碧儿是伺候傅昱的婢女,她刚从这个帐子里出来,那岂不是说帐子里的人是傅昱。他们要杀的人难道就是傅昱!
冷不防,我被这一突如其来的想法惊出一身冷汗。
傅昱当初说他助斡离不是有难言之隐,如今宋兵大败,斡离不留着傅昱没有用了,所以想要赶尽杀绝,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斡离不那人手段凶残没有情面可讲,不如此,也做不了金军的化身。
碧儿,碧儿不是对傅昱暗生情愫,怎么舍得他死。难不成碧儿是受到金兵的胁迫,或者连她,斡离不也不打算放过。
我无意识地抓着身旁的一丛灌木,直到手心被荆棘扎出血,方才醒了神,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碧儿这回用女真语缓缓说了另一句话,更让我确信傅昱被困不假。碧儿说的我还能听出一二,大意是:“麻烦两位用青龙剑下手,不会痛苦。”
那两个金兵对视了一眼,叹了声,应下了。
好似事实摆在眼前,倘若不是要对付傅昱,何必要用他的剑。
我只觉得愁肠打成结,接着满腔悲愤转为怒火。掌心火辣辣的痛叫我很快冷静下来。我猜现在傅昱并不知道斡离不要对他动手,碧儿方才与金兵的对话故意轻了声音。既然如此,眼下最重要的,是必须想一个法子到帐子里,把斡离不的阴谋告诉傅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