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日光倾洒葵花之地
我坐在周末绘画班的教室,百无聊赖的看着窗外枝丫上雀鸟三三俩俩兴致盎然的blablabla。画画不是我的菜,当时的我醉心于手指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翻飞的舞蹈,但是要老妈在看不到任何收益的情况下给我装备一架琴,还要是我指名的Yamaha,除非她中了福彩头奖,并且是两注。
老爸说你姑且忍忍,甭理那母老虎,老子拿年终奖给你买——平时他被搜刮的口袋里只有铜板。我挺痛心的说,爸你说实话我不怪你,我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老爸更痛心,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你妈空手套白狼的风格?
可是时下白狼早就成了濒危动物,跟四叶三叶草一样金贵,猎人成堆狼太少,我等泛泛之辈是逮不着的。进了绘画班买颜料买纸买笔买专业书,没少让老妈磨牙切齿。
放眼望去,班里就一群对打双扣,刮片子,滚轮子,抽陀螺什么都有非凡兴趣除了画画的小屁孩,所以我一度怀疑大家都是在“我家娃绝对不能落在别的兔崽子后面——至少看上去是”的大背景下,肩负着母亲大人空手套白狼的理想而来的。
苏赭津津有味的舔着梅子夹心的棒棒糖对我说,混日子是普遍真理,你我只是其中之一。口水洗得晶莹剔透的棒棒糖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一条歪斜的发辫很没技术含量的伏在小脑袋顶上,鼻尖还有一团来历不明的隐约墨迹,光洁的胳膊上几道昨天爬树摘桑椹被树枝拉出的血痕十分显眼……
苏赭因为与年龄不符的深沉而让童年的我刮目相看,并牢牢记住了,听说她老豆是作家。就像通过品鉴各种进口零食,我记住了它们的提供者居振飞;通过粉笔灰似的惨白,我记住了白得偏离常识的何田田,而且我每次读那句诗都想起她——“莲叶何田田。”她知道后很诧异,原来白都可以成为特征?
毫无疑问这三个有特点的朋友中,我和苏赭走得最近,我常常奇怪她单薄胸膛里怎么能装下那么多豪迈诗句,总是蓬松凌乱的脑袋瓜里如何容纳了那么多主意,眼睛滴溜一转,就能把一个让狐朋狗友乐不可支,老师家长鸡飞狗跳的鬼点子带出来。
她太有意思了,哪怕是最云淡风轻的童年,她也有办法把它变得惊心动魄,飞沙走石。我从不认为女生是弱小应该被保护的存在,或许和小时候苏赭在我心里留下的印象有关,这个人真是又温和又强大,在她念书的小学,她一直是年级第一,身兼班长、文艺委员、少先队大队长数职,学习捣乱两不误,一边拿漂亮分数一边大错不犯小错不断。
苏赭喜欢嗑瓜子,爱屋及乌的喜欢上了向日葵,她的速写本上全是那种金灿灿大脸盘的植物,笑得热切坦率。
我说苏赭,你为什么不叫苏黄,你看你的衣服哪一件不是明晃晃的黄,明亮得扎眼。特别是夏天,整一团腾腾的旺火,瞅着就热。
赭是深红,深红是睡着的火。苏赭这样回答我。
说完这句话没多久苏赭就从绘画班消失了,听说她出了事——吃豌豆的时候一粒豌豆滚进了鼻孔,在医院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折腾出来。确实,我看过她吃花生米,把去皮的花生抛到半空再用嘴巴去接……估计就是这一进食方式埋下了安全隐患。
贰.深红是睡着的火
周末绘画班结束的时候,老师提议大家合力完成一幅画留作纪念,所有人都兴趣缺缺,只有一个男孩积极的出谋划策:不如就画上与人数相当的向日葵吧,许多微笑的脸,然后分别落上大家的名字。
难得的响应把一直自说自话的老师从失落里拯救了出来,犹如在平整的队列不动声色齐齐后退的时候,没读懂气氛的男孩却傻乎乎的向前迈了一步,立即被逮住成了计划的贯彻执行者。老师大喜,好、很好,骨得爱滴儿,郄青岩,这个光荣的任务就交给你去完成!
我没幸灾乐祸,因为郄青岩就是我。
威逼利诱居振飞和何田田当助手,才完成了那张葵花地的图,小私心让我把黄色颜料刷得最厚的一朵标注成了苏赭。后来我听到一贯歌声空灵飘渺的fayewang用带几分宠溺的温暖的声线歌颂向日葵,心中霎时共鸣。她唱,需要阳光的宝贝,我的向日葵,只在阳光下灿烂,善于激情中优美。
我有预感苏赭不会缺席我漫长的成长,时光的洪流中我们终会相见。
那是初春,风住云歇,天气晴和,蔚蓝色天空像被水洗过的蓝宝石。阳光普照着乱糟糟的校园,闹哄哄的操场,骤然敲响的上课铃声如同神奇的橡皮擦,瞬间将所有凌乱都抹去,一切重又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同桌眼皮也不抬一下的换了一边脸,枕着手臂继续会周公,我拉拉他,喂,英语课你也不听啊?他咕哝,不听不听,王八念经。我无语,英语王老太一贯对不学习的学生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只要不吵到其他人听讲,默默的把天花板掀下来也没关系。
嗡嗡~~我的手机隐秘的振动了一下,滑盖推上去,何田田的短信:快看窗外,有人在翻墙——
那人从墙外往里翻,目的地是我们学校,他身手异常敏捷,从骑在墙上到准确判断墙面可以利用的凸出处,蹭蹭蹭攀下不足一分钟时间。他脚一沾地就逆着门卫的方向借万年青丛掩护猫腰鬼祟前进,直到他来到了教学楼下,我才发现翻墙如此利索的人竟然是一个女孩,她仰起头打量教学楼时我看清楚了她的脸,在时光里饱满却依然留有旧时影子——她是苏赭。
我顿时心跳如鼓,忘记自己胡诌了一个什么理由给老师,把何田田莫名其妙的眼神抛在脑后奔出了教室。在左边楼道我们狭路相逢,她看到我,正了正色,试图掩盖偷窥我们校园的事实,我走到她面前,站定。
她打量了我约摸半分钟,紧绷着的脸突然绽放开来,我知道她认出了我……青岩?她笑了,明眸皓齿。她依然是那被称之为“落地的太阳”的植物,多年未变,不然为何我会感觉如沐春光呢?
我激动得很想给她一个友好拥抱,轻率的手因为忽然意识到横在我们之间的光阴、彼此的变化而改了方向,只轻轻的拍了下她的肩膀。苏赭,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
我……我哪里都没去,一直在二中读书。她低头整理刚才翻墙粘上的脏东西说,你是无意中碰到我的吧?
是无意中……看到有人异常勇猛的翻墙,哈哈哈……她在我的笑声中有点不好意思了。原来她打算转学到我们学校,一中教学质量比二中要好,事先来打探虚实,但是门卫一夫当关,她又没耐心等到放学。
一定要转到五班啊!我的叮嘱招致无情嘲笑:你真呆,你忘了我比你小一届?我心绪低落之际忽又听见她轻声说,你在这所学校,我是知道的啊。
叁.若时光里走散,我会在原地等你
也许时间真的待我不薄。小时候小姑娘们都围着居振飞(的零食)打转,长大后他的粉丝群都倒戈向了我。老妈也扯着我的脸颊对隔壁阿姨说,你说奇怪不,胚子愣是没看出一丁点儿玉树临风的迹象,现在竟然也一表人才了……然后不无得意的掩嘴笑。注意这个词语——竟然。
我逐渐体会到,在我看来意义不大的皮囊的改变,其实会给人的处境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越来越多的人想要与我结识,我反而因此孤独,接近我的人投注我以对一件摆设似的喜爱,至于我在想些什么她们从来不关心。
何田田说,你的唇型很好,但说话时不如闭嘴时好看,我建议你还是时常保持沉默,以维护个人形象,培养安静忧郁的气质。我半晌无语,说那你干脆直接给我一片哑药好了。
这无常世界,暗藏太多意想不到,就像曾几何时弱柳扶风的何田田,苍白软弱总是跟在苏赭屁股后面一颠一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现在也能气定神闲的对男的指手划脚,头头是道。同时她还是化妆达人,穿衣达人,练芭蕾和瑜伽,引领着一中的潮流,身后如狼似虎的追逐者排成排。
苏赭和何田田的重逢没有我想象中的催人泪下,还一度冷场,KFC里居振飞满面红光,胳膊翻飞的啃烤翅,留我独木难支没话找话。这或许和何田田甫一见面就对别人评头论足不无关系。
比如像这样:妹妹你不应该烫卷发,卷发对脸部的弧线很挑剔的,你弄了忒显老,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学生家长呢。对了你还有点麒麟臂,用泡泡袖遮挡一下那些肥肉,扬长避短比较好,这样看上去肩好宽哦……
我拼命给她使眼色,何田田好像没发现,一个劲的滔滔不绝。就连反射弧特别长的居振飞都听出了她话中带刺。把我扯到一边说,她们等会要是打起来我们直接撤吧?
苏赭见招拆招,别人的牙尖嘴利伤不到她,何田田很快无聊了,她食指一伸,钦点我护花回家,我拒绝。眼看着她撅嘴,跺脚,扭头,裙摆一扫负气跨上居振飞单车,一系列流畅动作一气呵成,我有点哭笑不得。苏赭道,这样好吗?我说没事,她嘿嘿一笑说,被你宠坏了。我觉得她可能误会了什么,赶紧分辩,不、不,这真的不能赖我,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要怪只能怪她爸妈。苏赭捧着肚子笑了一会儿说,你急啥米,再说你跟我解释什么?我忽然不敢看她笑盈盈的眼睛,小鸡啄米式点头,是啊,我和你解释什么呢……
夜色里游走,我的心情澎湃而感伤,路上灯火通明,化作擦肩的流光,我像不是走在人世的路上,而是在穿越瞬息万变的回忆。我看到小时候的苏赭和自己,蒙昧弱小,但我们亲密无间,不像后来我们逐渐坚韧而疏离,明明近在咫尺却隔开天堑。
在我苦苦思索该如何启口说点什么的时候,学校大门已赫然出现在眼前,苏赭是住读生。在女生宿舍楼下,苏赭对我说,青岩,我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你从来都是那么可靠,就算大家都改变,都走远,或是迷了路,走错路,你还是一直留在原地,让我可以回头就看见你。
于是我丢弃了准备好的所有台词,把心里唯一的声音化作了语言——那你知道吗,我不敢轻易改变,只是怕被你舍弃,我一直留在原地,只是为了等你。
肆.另一株向日葵
那之后从来头挨到枕头就能睡着的我,开始失眠,白天语文老师提问课后练习,我被抽中回答课文里一个情节的300字扩写。这是家庭作业的一部分,老师不会再给回答的学生做题的时间,我硬着头皮翻开课本,打算即兴发挥。然后,我在原本应该白茫茫的位置看见了一段横空出世的扩写。
谢谢你替我写作业,真是神不知鬼不觉。我对正捏着一面小镜子照来照去的何田田说。
她面无表情的回答,我当然明白你最近正为“苏丹红”神魂颠倒呢,哪管学业荒废,别忘记你明年就高三了——她多精明,不说今年高二,而说明年高三。
口气开始不善,我二话不说马上撤,何田田在后面大声说,郄青岩,你把罩子放亮了,本小姐哪点陪不上你,又哪点对你不起?若错过我,定教你后悔一辈子。我落荒而逃。
月色轻扫,苏赭的脸颊上有银白的微光,十分温柔缱绻的皎洁,可那是她不需要的光辉,她是一生一世只向着太阳生长的向日葵。她说,谢谢你青岩,可是你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