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廓未够好也风华正茂】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我这拿高倍放大镜也找不出任何优点的女孩,或许会像大多数平凡无奇的人一样,忙碌又潦草的度过我的高中生涯。
但是即使躲藏在自己赖以生存的壳里,小心翼翼的生活,还是被蛮横闯入的稻草蛰了一下,当时的我就是如此感觉。
你瞧,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女的妈妈又开始了她的每日一叹,唉,如果初蝶长得像我就好了……爸爸马上从竖着的报纸后探出头来毫不示弱的反驳,别推卸责任啊,咱俩责任各担一半,总之,都继承到我们的糟粕了……
这样没心没肺的对白出现频率太高,我要为此郁闷的话可能一年365天都是连绵不断的苦瓜脸,在这适者生存的残酷社会里,我很快就习以为常了,有时听了这话还饭量大增多吃一碗,胸膛里全是“我吃穷你们吃穷你们”之类的心理活动。
我对着镜子琢磨自己的脸,要是眉毛再细一点,眼睛再大一点,鼻梁再高一点,嘴唇再薄一点,脸再小一点就好了。镜子里那浓眉小眼塌鼻子厚嘴唇,外加盘子脸的家伙就挺犯愁的瞅着我,好像在说那你还不如回炉重造。
偏偏外貌的话题在十七、八岁的年纪最为津津乐道,当“丑”字进入大家的探讨范围,我总要捂着怦怦直跳的丑女之心,忐忑不安的竖起耳朵——直至那件事发生。丑对我来说仿佛由隐疾,变成了眉间招摇的痣。
【美人和丑鬼有截然不同的磁场】
同桌小玲请病假,我落了单,食堂打饭犹如战场,好险粉蒸肉只剩最后一份,食堂师傅把它稳稳扣进我的饭盒里时我听见自己如释重负的舒了一口气。
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心满意足的揭开饭盒盖子,身后突然响起清晰的赞叹,粉蒸肉耶,看上去挺不错的,可惜我没打到……那香甜软糯的声音,和风里忽然浓郁起来的香气,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一定是“校花”桂冠的有力争夺者祝菲菲。
祝菲菲和我同班,但我们其实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她一向被爱慕者包围在喧嚣中央,拥有最好的灯光与机位。而我总是形单影只,缩在墙角长蘑菇,更不会有镜头对准我这种万年龙套。
我俩的家离得不远,刚念高中那会儿上学路上碰见了我总巴巴的叫她,她好像都没听见。我想,是不是她厚厚的葡萄红头发把耳朵遮住了呢?有次我们一前一后几乎后脚跟挨前脚跟,听见我的呼唤,她终于慢慢看我一眼,又迅速的别过头,加快脚步走了。在她那淡淡的扫视下,我好像明白了什么,蓦的感到无地自容。
我把饭盒推到祝菲菲面前,你吃啊。可她忽然把筷子一搁说,牟初蝶我问你,你昨天下午在操场边说了什么?我心里咯噔一下,没、没什么啊……祝菲菲满脸不悦,还抵赖,你好好想想,乔逸安进球之后做了一个半跪射箭的动作,你对小玲说“哈哈,他以为他是后羿射日啊”,我当时就在旁边,可是听得一清二楚。我点头,确实说过。祝菲菲一拍桌子,我和我的不锈钢饭盒齐齐颤抖了一下,牟初蝶,你以为你是我么,可以随便取笑他?你知不知道乔逸安知道后有多生气?他还骂你丑人多作怪呢!
【请赐我一件可以引以为傲的东西吧】
在不少人眼里,乔逸安是我们学校最好看的男生,包括我。虽然我的表现方式只是历届如火如荼的校草选拔大赛举行时,在某天突然递到眼前的选择题里找到那个名字,默默的在后面添上“+1”。
我知道他文化课很糟,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值得骄傲,还知道他和祝菲菲玩很好,美女和帅哥有着相同的磁场。他们是近义词,和我是反义词,距离太远,隔开庞大空间,连奢望都无处安放。
站在水槽边僵硬的洗饭盒,那句尖刻的话在耳畔萦绕不去,眼前的景物便不可救药的模糊起来。我多希望我有一颗混凝土做的心,又硬又糙,坚不可摧。
从此以后,我有了一些改变。为了让身材看上去不那么臃肿,我远离透明度比较高的肉,早起做运动;为了让脸不再显得宽阔而笨拙,我走进理发店请师傅给挑一个最适合的发型;为了从一无是处的绝境逃出生天,我发了疯似的用功,夜深人静仍在台灯下做题目……成绩在期末考时奇迹般的跃进了年级前十,可我依然是平凡的丑女。
我就像一条外表狰狞内心怯弱的毛毛虫,住在黑漆漆不见天日的茧里,执拗的不停叩问着未知的将来,叩问着光明会来的消息。
如果不是班主任那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决定,我和乔逸安或许永远都是两条没有交集的平行线,他不会知道自己因为一句话被我铭记,而我也会渐渐淡忘那种刺痛。
可夕阳斜着洒进教室的傍晚,最后一节班会课上,班主任有些恼怒的说,乔逸安,你和冯小玲换一下座位,立刻!他和祝菲菲上课吹牛被抓了现行,而我和小玲都绝对的认真听讲,于是被拆散了去与这两个话包子搭配。
后面某一排传来祝菲菲小声的抗议,乔逸安站一旁等小玲收拾东西,目光落在我不舍的拉着小玲胳膊的手上,没说什么的坐下来,有点尴尬的埋头整理他的书本。
【你在高不可攀的世界,我在幸福的旁边】
换了以前,和乔逸安做同桌一定会让我手足无措,事实上最初的两天我差不多也是这样,但脑海里一旦掠过某些字句,手心里的薄汗涔涔就慢慢消退,心里变得无悲无喜。
我的座位自然而然的成为班里的,和外班女生们的兵家必争之地,出去一趟回来便惊讶的发现已成失地。自习课也会有女生递纸条给我,或命令或哀求的要和我换位置。我不知道这一切都被乔逸安看在眼里,而且我猜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在意,可是有天我听见他隔着几排人对光临我位置的常客祝菲菲说,不要一下课就见缝插针的坐过来好不好,是人家的座位欸。
我歪着头想了下,觉得这个“人家”可能是指我,也不知该露出若无其事还是充满感激的表情,所以就没有表情。
我们也说话,诸如乔逸安说“把你的英语书借我,我copy一下课后练习。”“你的数学作业我先预订了,明天早晨第一个抄。”我回答,行。这之后我学习更加用功,或许因为有次老师提问乔逸安课后练习,他答错了而被罚站了一节课,当然那是我的错误答案。他坐下来时我小声的说,抱歉。他愣了一秒,挠着头灿烂的笑了,不关你事,老师向来不喜欢我这个差生嘛。
我们毕竟没有不共戴天的仇怨,朝夕相处很难不熟络起来,我们之间渐渐有了借作业还作业之外的话题,其实共同点还蛮多的,比如都喜欢小动物特别是长毛的,看见了都会冒着被咬被抓的风险去摸一把,不然就浑身不自在;比起参加人头攒动的聚会,更愿意在家睡大头觉;喜欢一本叫做《飞碟探索》的杂志。
【我是唯一不会破茧成蝶的毛毛虫】
升上高三,生活被大考小考追得匆匆忙忙,我仍然平凡而默默无闻,乔逸安依旧光彩照人而八面来风,实在没什么可比性。
有天放学,乔逸安和我同路,他说牟初蝶,你准备考什么学校啊?我说了,他吐着舌头说自己绝对去不了。我也吐舌头,你要考的体校我一样去不了。
不知为何乔逸安神色黯了黯,掏出几个硬币说,你要不要吃路边的锅盔?我慌忙掏钱包,他制止说,硬币容易掉,给我个机会把它用了吧。我才讪讪的把钱包收起,拿着念高中以来第一次男生请的东西,有点忐忑又有点小开心。
这时祝菲菲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对准我手上热气腾腾的小锅盔就是一口。好吃,祝菲菲挑衅的看我一眼,抹抹嘴走了,似乎回学校去拿什么,剩我望着那一排月牙形的整齐牙印发呆。
我的和你换。乔逸安不等我反应就把我俩的锅盔调了个儿,皱着眉毛,用打球后灰扑扑的手撕掉有牙印的半拉锅盔,三下五除二的把剩下的咽下肚。看着孩子气十足的他,我莫名的笑了起来,他不好意思而凶巴巴的说,你、你笑什么欸!我笑得更厉害了,胸口有什么枯萎的心思重新开始疯长。
好景不长,冗长的错觉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傍晚划上了句号。那日我走到教学楼下,看到外面暴雨如注才想起忘在教室里的伞。门虚掩着,晚点会去参加室内训练的乔逸安和祝菲菲正在说话:
你最近和那个牟初蝶玩很好,你很奇怪耶,别告诉我你喜欢她?那种丑八怪……我心里一窒,就听见乔逸安的声音,喜欢她?不,怎么会……
我不知道怎么下楼的,又怎么冲进了雨中,接下来的五天高烧不退。为什么呢,不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么,竟还是受伤。
【把悲伤的壳蜕在身后,振翅飞向你】
不擅与人交流,沉默寡言却是我拿手,之后我和乔逸安之间的气氛一度冷得过路的蚊子都簌簌往下掉。他没说什么,仿佛一切了然于胸。流火的七月,我们终于分道扬镳,各自大学所在的两个城市纵然接壤,却没了跨越那并不漫长的路途去相见的理由,甚至连友谊的挡箭牌都丢失。
后来的乔逸安不知道后来的我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学里我参加了舞蹈班和话剧社,变得苗条匀称,以前抱歉的五官,在时光里舒展开来便换了人间,曾如影随形层出不穷的难听绰号,自然也灰飞烟灭了。
我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是乔逸安令当年的我努力变得更好,哪怕是无意。
可我知道关于他的不少,譬如他在体校里依然是射向许多芳心的箭,譬如祝菲菲的大学离他学校只有20分钟车程,他们有过一段后来分开……QQ群里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打探到他们的事。
有一天忽然来了不速之客,是祝菲菲。她还是十几年如一日的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她言简意赅的说,你大概不想见到我,但有些事我不吐不快,还记得上高中那会儿吗,我对你说了谎。那时我真讨厌你总是缩着脖子,畏首畏尾的模样。
我告诉了乔逸安你在操场边说的话,他大笑起来,说,她很可爱啊,要是再自信一点就好了。那时的我,或许是嫉妒了吧。
最后她说,他们学校下周五有球赛,别说你找不到路……
为什么告诉我?我愣了。
因为比起那些花枝招展的追求者,我更……祝菲菲把“喜欢你”咽进肚子气鼓鼓的走了。
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消化乔逸安并不讨厌我这件事,让它慢慢在心里淌成了蜜,以及沉淀成勇气。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哪一个未来,但是在那一方狭小的黑暗之地,听到外面有温暖的慰藉隐约而来,毛毛虫便愿意为此再做一次挣扎,把悲伤的壳蜕在身后振翅飞向心之所系的方向,以翩然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