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夜风雨如磐,翌日彩虹倒挂,涌出教学楼的莘莘学子群情激奋。
高中生活太方圆规矩,大家只是需要一个可以聚众狂欢的理由罢了,估计没人真心把雨后虹现当天象奇观。
她与同伴被人潮冲散,干脆远远离开人影徸徸落座路边石阶,拿出英文袖珍词典来背,一个词汇闯入眼帘:安静。
不止她一个人不为所动,学校巴掌大的篮球场上居然有人在自娱自乐地灌篮。
男生带球转身,九月的阳光有炎夏尾巴的余威,逆着光,于一片不能视物的灿烂中,她瞥见那个人被镶上了一道金边的轮廓。
其实五官说不上特别俊逸,只是凑到一起就促成一股桀骜的气质,像是离群的鹰,或者千仞高崖上的乖戾植物。
再后来,她才知道篮球少年就是杨臣毅。
此人和她同级,自升上高中就一个钉子一个眼,专心致志地追他的美女同学陈媚,屈指算来已有大半年。
陈媚对他不来电,所以铁石心肠,但杨臣毅越挫愈勇百折不挠,把轰轰烈烈的求爱之战打得旷日持久,世人皆知——这“敢笑杨过不痴情,后来居上杨臣毅”的名号她确实听说过,只不过对不上人。
一盆冰水迎头浇下,冷却了还来不及达到沸点的心绪。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就这么,鸡零狗碎地散落了一地。
多数人死于贪婪
龙马中学文艺部换届选举的结果出来了,众议纷纷。米乐舒挤进人堆看公告,周围的人霎时整齐划一地鸦雀无声。
“文艺委员(1名):米乐舒。”自己居然真的挤掉了陈媚被选上了!
晴、天、霹、雳!不想当官又怕麻烦的米乐舒会参加这个选举,是料定选举当天杨臣毅会到场观看,有陈媚的地方总少不了这个人的追随,他恨不能和她像连体婴儿一样难分难离。
想要倒映在他瞳孔,被他哪怕只有几分钟的凝视也好,这就是米乐舒的初衷。
人算不如天算,那天一向健壮得像头牛的杨臣毅请了病假,然后,米乐舒稀里糊涂地打败强有力的竞争对手陈媚当选文艺委。这算什么,祸不单行?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悲摧的世界!这负心的宇宙!
抓狂一番之后米乐舒陡然想起,她的爆冷当选也不是无迹可寻……
“没想到啊,我真是没想到……”消息灵通的班长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在她发梢和脚趾间来回打量,“你会对这个感兴趣。”
这语调褒贬难辨,米乐舒尴尬,班长又仗义地拍拍她的肩:“只管放心去,你不是会弹钢琴吗?实力你是有的,只要你肯为咱班争光,我就有路子帮你拉到压倒性的选票!”
……回忆完毕,原来如此。以班长的性格,做手脚恐怕也是大张旗鼓地做,难怪刚才公告前的围观群众目光紧紧黏着米乐舒,鄙夷的,嘲讽的,什么眼神儿都有。
米乐舒在小卖部买了菠萝包,慢吞吞攀爬上五楼高一年级的领地。走廊一面向阳,大家喜欢靠在阑干上远眺和聊天,一个清楚地认得却并不熟悉的声音传来,米乐舒浑身一激灵。
她下意识整整头发,踟蹰要不要走出去,彻底脱离楼道的掩护,就听见那人说:“(2)班的米……乐舒?不是特别有印象,但肯定见过,是不是有点胖?”
“有点胖”仨字扎着米乐舒的心,她往楼梯口缩了缩。
杨臣毅身边的人又影影绰绰说了句什么,他弹了一下烟灰,语气登时轻蔑起来:“呵,她什么能强过陈媚?腰围还是眉间间距?”
另一人附和:“是啊,长相那么蠢。”
米乐舒攥紧手里的面包,它被压扁后痛苦地吐出黄色果酱,就像一只被踩扁的巨型昆虫。
等杨臣毅他们离开了,米乐舒才穿过走廊回到教室,坐在自己座位上慢慢地吃掉了那只面目全非的菠萝包。同桌郑桐说哎呀都变猪食了你还吃!米乐舒也没理他,眼泪倒流,合着丑陋的食物往下咽。
名草有主,她就不该去松土。敢情人的欲壑难填,是要撕碎了自己去填的,怪得了谁呢?
在你视线之外
“乐舒,好像市面上有个床垫叫这名字。”
“哦,还好是床垫,不是卫生护垫。”
“嘻嘻……”
水槽边米乐舒摆弄水龙头把水流弄大一点,使劲刷饭盒盖过身后叽叽喳喳的声音。
高二(1)、(2)班素来不合,陈媚和米乐舒的文艺委员之争很快上升到了“班级矛盾”的高度,被针对的日子一开始比较难熬,后来这些风言风语听得多了,渐渐麻木。
没想到这把米乐舒的胆子练大了一些,以前她站到众目睽睽下发个言什么的,难免有点期期艾艾,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学校国庆的文艺汇演,文艺部决定让米乐舒挑大梁去主持,她听了忙在地上找自己的下巴,对此严重表示鸭梨很大!文艺部干事一挥手说:“得了我们再给你配备一得力助手——特邀主持陈媚。”米乐舒彻底傻眼,这哪里是减压,分明是雪上加霜!
陈媚穿着一袭边缘不规则的白色暗花雪纺裙来文艺部,长裙快要曳地,飞羽流云般。
她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这是米乐舒没有想到的,说起来她还是米乐舒手下败将,如今能心无芥蒂地帮忙做主持,也反映出她的胸襟。
陈媚冲准搭档温婉一笑,文艺部的男生的眼睛就发了直,无一不闪过惊艳。
米乐舒也看得咂舌,和这种人间尤物朝夕相对,不心动才比较匪夷所思吧。听说除了杨臣毅这个中典型,学校里对她倾心的男生多如牛毛。
一紧张,便握着人家的手说“久仰、久仰!”陈媚身后有人喷笑,她循声望去,就看到慵懒倚在门框的不速之客。原来他也寸步不离跟来了。
杨臣毅脸上似笑非笑,抬抬眼皮,那神色称不上友好。米乐舒四肢一下子僵硬,怕陈媚觉察出异样赶紧抽回手,耳朵里全是雷鸣电掣般的“咚咚”声,也没听见陈媚说“你真好玩。”
米乐舒想起谁说过——“长相那么蠢”。还真是抱歉呐,她最后连言行举止也是一样的蠢,反观陈媚,待人接物得体大方,无处不周全。她突然觉得泄气又绝望。
彩排的时候也常常看到杨臣毅。有一次他上完课过来,陈媚排演完先走了——她从来不曾等过他,世上有些事很奇妙,你梦寐以求还得不到的,人家弃若敝屣。
米乐舒正哼着小曲儿擦地板,她觉得大梁挑不好,至少做些力所能及事,免得被人说尸位素餐。
“不给我的我不要/不是我的我不爱/把灯关上/连背影都不会存在——”歌声戛然而止。
杨臣毅推门而入,夕阳灿金的余晖落进眼睛,一片光华。他环顾一圈,掩门欲走,末了大概是顺口说了句:“你还不回家?”
“唔,把清洁做完再回。”今天是交了什么狗屎运,恶评自己的杨臣毅也肯“纡尊降贵”同她说话。
“你哼的什么歌?”
“《不爱我的我不爱》……”
完成他转眼就会忘记的对白,米乐舒仿佛也要拼命压抑才不让狂跳的心脏冲出胸腔,扎进他的怀里。
反派角色也黯然
没有人想得到,米乐舒会把好好一台文艺汇演给搞砸。他们觉得这女孩虽然有时笨拙点,但胜在做事认真,脚踏实地。
事情是这样的,登台前最后几分钟,文艺部的人心急火燎地跑来告诉米乐舒,陈媚身体抱恙来不了了。他们把身着黑色休闲西服、衬衫白衣胜雪的杨臣毅往米乐舒面前一推说,他们核计了下反正平时彩排杨臣毅经常到场,熟悉流程,就让他俩男女搭配!
“可、可是……”瞅一眼简直像四克拉钻石般闪闪发亮的某人,米乐舒有种不好的预感。
文艺部干事心直口快:“没时间‘可是’了!小毅外形条件不错,和你搭配绰绰有余啊。”
米乐舒暗自嘀咕,是“太不错了”,她怕自己会近距离地被他的光芒闪晕。
事实证明,米乐舒的担心后来全兑了现。台下几千号人都不比身边这一个让她更紧张,他鼓励般的眼神让米乐舒找不着北,滚瓜烂熟的开幕词全都丢掉爪哇国。
台上支支吾吾,台下嘘声一片。
观众席第一排的男生大声议论,生怕米乐舒听不见似的:“怎么不是陈媚?陈媚到哪里去了?没她这晚会还有什么看头!”“这女的谁啊?丑死了,和杨臣毅一点也不搭嘛……”
米乐舒那个急,这一急可好,台词进一步忘得精光见底。好歹杨臣毅是清醒的,全场被晾了好一会儿,慌了神的文艺部在他的催促下才想起给米乐舒递手卡。
汇演结束后,败坏大家兴致的罪人自然抬不起头,拎了自己的包沿着墙根走。
同台主持本来挺好的一个回忆,就这么被她生生地搞砸了。
杨臣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衣服把持住出口,指缝间火星明灭,难道方才他一直在后台抽闷烟?
“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在对待?”扫她一眼,声音不怒自威,“不觉得这样糟践大家的努力很过分吗?”
米乐舒不说话,所谓“大家”,恐怕是陈媚的特指吧,这么一想,心里就憋了一口气。
果不其然杨臣毅用侧脸对着她,冷冷道:“明天陈媚来了学校,向她道歉。”
心里有什么从刚才起就一直下沉的东西,现在终于触底坠毁。量变到质变的结果就是,米乐舒厚积薄发了,一鸣惊人了。
她用喊的:“我不!凭什么凭什么!你喜欢她,自己去讨她欢心好了,抓别人去借花献佛,什么玩意儿——”
杨臣毅的讶异程度不亚于发现同学其实是ET变的,他被一个以为绝不可能河东狮吼的妞狮吼了。把烟头一丢,怒极反笑:“你照镜子了吗,就你这样还‘花’?”
米乐舒把头一昂:“腰围和眉间间距过大,长相愚蠢!除了这些你还能有点新意吗?”谁都知道在喜欢的人面前应该藏拙,那么如果这些致命弱点恰好是被喜欢的人掘地三尺挖出来,大肆渲染呢?
杨臣毅沉默。他一定很奇怪为什么她全知道吧。
米乐舒推开他走出去,死死咬着哆嗦的嘴唇,她感到被逼入绝境的苍凉,她不想自己的受伤被暴露得太充分,更不想杨臣毅看透她的爱——那无疑是最可耻的示弱。
我爱你,与你何干
米乐舒只有小猫两三只的QQ,签名换成了:“爱情是渣,我也是。”
怎么就这么糊涂呢,别人的蜜糖拿过来就成了自己的砒霜,咽下去,气绝身亡。
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让米乐舒那日鱼死网破般的气场给镇住了,没人再来要求她向谁道歉。米乐舒食欲大增,郑桐也愈发聒噪:“吃吃吃,我看你都快变成菠萝包了!”
水桶腰……就水桶腰吧,以前没瘦身,现在更没理由了。
但是文艺部干事李禾苗忽然杀将过来,说市教委要来龙马高中考察,学校安排米乐舒和她同桌去二手联弹——郑桐这厮也是懂音律的。可是郑桐那么瘦削,“壮硕”的米乐舒和他不搭调,减肥是必须的。
米乐舒拒绝,李何苗高声:“这是组织信任你,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她还是摇头,李何苗把脸色一放,抛出一句话来,威武不能屈的米乐舒居然马上服帖了。
一个半月后,米乐舒穿着裙撑,挤进了金线珠绣的礼服,和西装革履的郑桐人模人样地双双走进某星级酒店大堂,在黑色钢琴架前二手联弹奏出一曲《水边的阿狄丽娜》。
“今天你手指僵硬,你很紧张?”郑桐狐疑地看着她。
“对不起,没发挥好。”米乐舒赧然。
“我不是在埋怨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