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张夏羿骑在徐柏川身上,一巴掌一巴掌地呼他,一边呼一边喊:“叫你骂我哥,叫你骂他!”
最后两人瘫倒在污浊的雪地上,呼哧喘气。
张夏羿看着灰白的天空,有些沮丧地想,她的爱情又闻风而动了。
如果我想你一次,就吃一块肉,那我会变成这个世上最大的胖子。
张夏羿再近距离见到秦雪冬时,她已经十九岁。
他念的新闻系,已经大四,下乡实习采风,被毒蛇咬伤,现在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双眸紧闭。
十四岁的张夏羿看《神雕侠侣》的时候,对情花毒这种东西其实是不理解的。可是后来她渐渐明白,爱情这种东西,它本身就是一种毒。
不必情花催生,你的心,已经因为爱情而牵一发动全身。一动则痛。
比如这个时候的张夏羿,她坐在椅子上,手指紧紧捏着椅子边缘,她极力抑制着冲过去抱住秦雪冬以及狂流眼泪的冲动。
蒋骏在一旁看着,心里未免有些感伤。
张夏羿这个人,对任何人都可以咋咋呼呼不留情面,唯独对秦雪冬不一样。她所有的温柔和绵绵都给了他。
秦雪冬醒来时,叫的第一个人不是正给他调输液管滴速度的乔葭,而是张夏羿。
他对她笑,夏夏。好像她从来没有从他的身边走远,他也没有说过任何残忍的话。
有些人,他们两人之间有个单独使用的磁场,你不得不服。
蒋骏从家里带来吃的,乔葭给秦雪冬喂鱼片粥,蒋骏和张夏羿一起捧着保温盒吃家常饭菜。
蒋骏夹起一块回锅肉,肉炒得很好,是传说中的灯盏窝。他看着那肉片,开始煽情。
你知道思念是一种什么东西吗?那就是如果我想你一次,就吃一块肉,我会变成这个世上最大的胖子。
蒋骏平时都没有正形,这样的话不知多少箩筐,张夏羿并不当真,只是心里也有一些触动,她也夹了一块肉,看了一眼秦雪冬。
秦雪冬也正在看她。
也许这世上有些事不用讲出声音来。若你看得懂,感受得到,你会吓一跳,因为那其中的深度和温度都大大超过你的想象。
你看一个人脸上的纹路,就大概能得知他这些年来的心路。
张夏羿说,哥哥,你不快乐。
因为他的眉梢有褶皱的痕迹。虽然浅淡,却已经能被她看出他的不开心。
她还说,哥哥,你不爱乔葭。
当年她就知道,看得出来。所以她才会向他告白。可是他拒绝了她,那么他心里装着的那个人是谁呢?
可是秦雪冬不说。他把什么都装在心里,小时候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现在他给她的更多的都是沉默。
张夏羿给他削苹果,她说,哥哥,放暑假和我一起回去吧。爸爸的头发都白了许多,是想你给想的。我生日的时候你再陪我去捉知了。
秦雪冬眼底波澜微动,然后他说,我好起来还要去采风,这一次是在深山里,我给你捉蝴蝶回来。
她看着他,他以为她真心想要的是知了虫子蝴蝶吗?
根本不是。
可是他装作听不懂。
她低头,继续削苹果,刀子划在果皮上,却好像割在她的心上。真是心如刀割。
你要爱自己保护自己。不是每一次公主落难都有王子出现。
那天早上学校没有课,张夏羿想去动物园。
蒋骏打来电话,他说你今天别出去了,我眼皮跳得厉害。
张夏羿不以为然,你眼皮跳关我什么事?它们又不是我移植给你的。
蒋骏还是决定跟着她一起去。
动物园不远,他们步行。
蒋骏说,你待会可别哭啊。
干嘛要哭?
你见到那些猩猩不就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了吗?
你才像猩猩,你个类人猿!
那辆违章的车横冲直撞开过来时,他们还在斗嘴。
蒋骏先反应过来,将张夏羿用力地推开。
她回头,还想骂他,却听见尖锐的撞击声,然后是蒋骏腾空然后滚落地上的声音。
是夏初,行道树已经郁郁葱葱,阳光从叶子间筛下来,一点一点,像明亮的眼泪。
旁边不乏有人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却没人敢走近。蒋骏的伤势看上去太严重,没人敢去动他。
张夏羿蹲在他的面前,眼神已经有些木然。
她看见他开始像金鱼一样吐泡泡,可是全是鲜红色的。
她终于泪如雨下手脚冰凉,她心里尖啸着不好的预感。
这几年,他在她身边,像保护膜一样罩着她。对她好,而且不求回报。他自称具有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充满了旧社会妇女一般的奉献和牺牲精神。
他喝醉时还说过,他爱她,胜过自己的生命。
他吊儿郎当,她就以为他开玩笑。她看得见他嘴角顽皮的笑意,却看不见他眼中沉沉的真挚。
而现在,他终于用自己的行动,向她证明。
张夏羿趴在他面前,帮他擦去嘴巴上的血色,虽然好像永远也擦不完。她流着泪说,蒋骏,我亲亲你吧。
她曾经看见他亲吻她的照片,当时觉得他不可理喻,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心酸。
蒋骏费尽气力,把头撇向一边,他说,别碰我。然后他的声音缓和一些,他说,我很脏。
张夏羿已经哭得脑子短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念叨着,怎么救护车还不来啊,怎么还不来啊。
蒋骏突然摸摸她的头,姑娘,从现在起,你要爱自己保护自己,因为不是每一次公主落难都有王子出现。
短短一句话,他说得断断续续微不成声。
两个小时后,蒋骏在医院的急救室里停止了心跳。
乔葭再看见张夏羿是在一个月后,她没有去参加蒋骏的葬礼。她把自己埋在寝室的被窝里,已经瘦得脱了形。
乔葭脸庞光洁眼神惫懒,她说,夏夏,你和我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你扒开灰尘找真相,却发现世界都已经变成沙漠。
你知道,通常即使是同一件事,由不同的当事人来叙述,事情也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模样。
比如张夏羿十二岁时看见的那封一箭两心的情书,她以为那是秦雪冬写的,可事实是那是别班的男生拜托秦雪冬转交的。
还有,那个雪夜,刺破张夏羿初恋情怀的那几条短信,其实是乔葭发的。原本秦雪冬准备回的是另外的意思,被她看见,抢过去删了重发。
因为她哭着对秦雪冬说,如果他不拒绝张夏羿,她就把他们还有联系这件事告诉秦雪冬的爸爸。
因为秦雪冬的爸爸极其反对他和张家的人再有往来,并且这个反对不止停留在口头上。
若把时间倒退六个年头,某一个秋夜,在通往双溪镇的便民路上,你可以看见一个少年狂奔的身影,从他厚重的眼镜镜片和微凸的门牙,你可以看得出来,他就是秦雪冬。
在他离张家的院子只有数十米的时候,两个人从身后冲过来,将他架住,带到镇外停靠的一辆车里。
那里面坐着的是秦雪冬现在的爸爸。他侧面脸部的线条刚毅而冷凝,下颌方正,这说明他是一个极其强势且言出必行的人。
不久,张夏羿的爸爸因为政府的人事调动,回到镇上工作。这无疑是一种变相的降职。
而这,也只是给秦雪冬的一个小小的教训。
所以乔葭的威胁很有力度。可是她也不知道,其实秦雪冬那句话还没有打完。
他说,夏夏,我也喜欢你。
后面的是,可是,我只是把你当妹妹。
那不是由衷的话,可是他只能这样说。不止是因为他的爸爸,还因为,她真的是他的妹妹。
张夏羿是秦雪冬同父异母的,妹妹。
这个世界上,天天发生着许多曲折离奇的故事,他们的身世便是其中的一桩。
当年的秦雪冬不是被保姆拐走的,而是被他妈妈带走。
因为她已经忍受不了他的虐待,在那个男人发现自己的孩子不是自己的骨肉时,他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于是她带着秦雪冬来找他的亲生父亲,她的大学同学,就是张夏羿的爸爸。
把孩子交托以后,女人流着泪踏上去往南方的火车。她知道,男人迟早能找到她,于是她准备给他一个虚假的线索。
后来,秦雪冬现在的爸爸在南方找了许多年,都找不到他。
直到女人去世以前,男人的诚意终于感动了她,让她相信他真的会善待她的骨肉,于是把孩子的下落告诉了他。
男人也确实善待秦雪冬,只是他不能允许他和张家再有瓜葛。因为他心里一直不能原谅,他深爱的女人曾经爱过张夏羿的爸爸。
这是一个挺狗血的故事,放在八点档可以演上四十集。可是放在秦雪冬的心里,就是一根残忍的利刺。
是的,不必讳言,他爱张夏羿,非常非常爱。
也许他已经不知道这份感情是从何时开始变化,可是当他正视自己的心的时候,那里已经写得满满的,都是张夏羿的名字。
因为他们曾一起渡过最美好的时光。因为他们在彼此身上发现过最好的自己。那是谁也无法取代替补的。因为你可以制造一个故事,却无法凭空捏造出一段纯粹光亮的时光。
死亡是这个世上力道最大的事,每一个生命的陨灭都会带来一些连锁改变。比如蒋骏的死,就微妙地改变了乔葭。
使得她把这些暗藏在时光缝隙里的事都一一说给张夏羿听。
她做总结陈词:“所以不管你们有多相爱,你们都不可能在一起。”
最后她摸了摸肚子,桃花形状的眼睛里亮芒闪动:“而且,我已经怀孕了。”
“两个女生可不可以做爱?”我和你可不可以做爱?
张夏羿没想到暑假的时候,秦雪冬到底还是回来了。
爸爸妈妈很开心,本来在给张夏羿准备去英国做交换生的事,没想到盼念已久的儿子也回来了,他们的笑脸灿烂,简直像院子里夏梢的山茶花一样。
深夜,张夏羿到了秦雪冬的房间。
她躺在自己床上的时候,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书。
书里讲两个女生的恋爱。
她们情潮暗涌,却不能说破。多年后,一个女生要结婚了,她问另一个女生。
她说,两个女生可不可以做爱?
那时张夏羿十六岁,她看见这句话的时候,突然哭出声来。
她不知道,有一天她也会遭际那样绝望的感情。
她跪在秦雪冬的床上。他没有睡着,她能感觉到他突然的僵硬。
她靠近他,伏着身体抱住他,问,哥哥,我和你可不可以做爱?
她身上有微微的汗湿,头上的香波味,身上的香皂气息,还有她少女的温柔体香,在暗夜里都像毒蛇一样,向秦雪冬发出致命的袭击。
他反手将她抱住,抱得很紧,紧得好像一生只有这一次。
很久很久。
可是,最后,他和那个帅气潇洒的女生反应一样,埋住头,低低地哭出声来,很用力地告诉眼前的人,不-可-以。
关于身世的事,秦雪冬曾经逼乔葭发誓不讲出来,结果她还是说出来。
说出来,一切就摊开来,这样绝望的感情,他原本不想张夏羿也体会。
最后,张夏羿和秦雪冬就那样抱着彼此,安静地待了一整个晚上。
其间,他们都在微微发着抖,因为压抑的渴望,也因为了悟的绝望。
他们都明白,世界这么大,却不会有承载他们爱情的地方。人类创造的飞机数小时可以穿越一个大洋,他们之间却有一个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善良有时会变成一件利器,只是它伤害的是自己。
张夏羿坐飞机去英国的时候,秦雪冬正在筹备自己的婚礼。
张夏羿也没有期待他来送自己,眉目恬静地和父母道别,登机,连一次回头也没有。
因为她知道,他不在哪里,他在她的心里。
交换戒指的时候,乔葭喜极而泣了。
因为她终于和秦雪冬在一起,也因为她终于保住肚子里的孩子。
那个孩子,不是秦雪冬的,是蒋骏的。
三个多月前那个混乱的夜晚,他们酩酊大醉,互相把彼此认作自己喜欢的人,毫无保留地燃烧了自己。
蒋骏死了,她也打消了做流产的念头。他和她青梅竹马长大,她想为他留住这个孩子。
两家人的关系却不好,如果知道是蒋骏的,乔葭的父母一定不能接受。
而现在,皆大欢喜了。至少乔葭这么认为。
而这些事,秦雪冬都知道,他都默许了。
至于理由,他谁也没有告诉。
也许是因为像人们通常说的,如果不能和心中的人在一起,那么和任何别的谁一起也没什么分别。
又或者是,他知道张夏羿心中对蒋骏一直怀着愧疚,所以以这种方式悄悄帮她弥补。
谁知道呢?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秦雪冬是一个极其善良的家伙。
只是,善良这个东西有时会变成一件利器,伤害的是自己。
整个一年里,整个一生里,我最喜欢的,是冬天。
我真想告诉你,张夏羿搭乘的那班飞机在旅途中爆炸了。
那架空客340在三万英尺的空中突然着火,然后哗的一声,像一个圣诞节彩球,爆出炫目的火光来。
或者,不要这样兴师动众。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早晨,张夏羿安睡在床上,再也没有醒来,无疾而终。
然后,所有的伤痛和眼泪,全部一了百了。
可惜的是,这些都没有发生。
张夏羿健康完整,平安顺遂。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
只是有些损伤和消耗都在目力不能及的地方,再也好不起来。
可是谁也不会知道了。或者只是偶尔,有人会在伦敦的酒馆里遇见一个姑娘。
她素面黑发,眉目姣好。她如果喝得有些微醺,可能会和你稍微打开她的话匣子。
她说:“整个一年里,整个一生里,我最喜欢的,是冬天。”
她的声音很好听,这句话她讲起来好温柔,你甚至也许会觉得它比你一辈子听过的情话都要动听。
那时她眼中有泪光,只是闪一闪,如碎钻和星辰,很快被她瞳仁的黑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