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过去,麦银月再也没有见过比萧雪漪更漂亮的男生。
他有一双精致如描的眼睛,清俊的眉毛不时挑一挑,带着从小养尊处优的优雅和高傲。
当时他们都不过十二三岁的孩子,她被萧伯伯带回萧家,车子开进别墅大门的时候,萧雪漪背着小提琴盒从里面走出来,他赶着去上音乐辅导课,行色匆匆,和她擦肩而过。
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彼此会深深走进对方的人生,也从来不曾预料,是以那样惨痛和激烈的方式。终其一生,抵死,缠绵。
那时萧雪漪对这个突然加入他们家庭的女孩没有太多关注,他有他缤纷热闹的世界,上课,游戏,兴趣发展,和死党的玩乐,充斥着他短暂而快乐的童年时光。
她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影子,在一个桌上吃饭,偶尔在走廊上擦身走过的模糊影像。没有人对她的到来做特别说明和交待,而她本身,也无比安静,仿佛除了呼吸和正常作息,她不再有任何需求。
直到那一个星期天,他因为感冒头痛打电话和老师取消了绘画辅导课,然后整整睡了一下午,醒来的时候已经八九点,看着漆黑的窗外一时间只觉得饿。那个时间爸爸妈妈是不在家的,饭点已过,一定没人想过他在家,阿姨也没给他留饭。
他想着怎么也得凑合一顿,家里平时没人爱吃零食,所以找不到饼干小点心什么的,只有生米生菜。
他正拿着一朵青菜犯难的时候,突然听见阁楼上传来隐约依稀的琴声。他侧耳辨认一会儿,听出是帕海贝尔的卡农,原本秋阳般清澈温暖的调子里被弹出一丝初冬的清寂。
楼上的钢琴很老,也久没人调过音,可是这人奏出的曲子听上去却别有一种魅力。
从门缝里看进去,萧雪漪只能看见女生的侧脸,小巧苍白的面颊,被齐肩的长发遮挡着,若隐若现。阁楼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淡淡的月光从斜上方的窗户照进来,她穿着黑色的大衣,融进暗色,白净的面颊仿佛从黑暗里开出的一朵荏弱明艳的花。
很久以后,萧雪漪也没有办法形容出那一刻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那个模糊的影子,在那一刻,和着那些如水的音符,一点一滴在他的瞳孔里慢慢清晰,显出影像。
也是在那之后,他才记住,她叫麦银月。
可是他依旧是不怎么理她,说不出为什么,也许是年少时的骄傲,也或许是他萧雪漪特有的骄傲,他依然对她冷冷淡淡的。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时光如水,好似没有意外,就会这样平常悠然地走到永远。
变数却发生在一个冬日的放学后,麦银月走在前面,一贯的黑色大衣和米色围巾。
那件大衣她从刚到这里时开始穿,一开始还有些显大,到这一年她十五岁就刚刚好,可是虽然合身,却显得陈旧灰蒙。
那一众男生女生走在她身后,本来是热火朝天讨论某个球星和影星的,话题却不知不觉转到前面的女生身上。
“萧雪漪,你们家是不是虐待人麦银月啊,怎么连件像样的衣裳都舍不得给人买?”一个女生甜甜笑着问。
萧雪漪推着自行车,懒懒的样子,没有搭理。
女生负气回头,隔一会儿和身边一个男生耳语一阵,一前一后跑前头去了。
男生状似不小心撞倒麦银月,女生急忙脱下自己的衣服要换给她。她摇头,女生却执意,她转身要走,男生却堵在她身后。
看到那样僵持的场面,后面的人都不约而同停了下来。
女生便越发起劲,伸手去拉麦银月的围巾和衣襟。麦银月不肯妥协,两个人渐渐有些纠缠起来,男生一看,也就出手帮忙拉扯麦银月的围巾。
萧雪漪从来没有看过那样的麦银月,依然不声不响,却像一头小狮,沉默地努力地捍卫着属于她的东西。
最后是萧雪漪把麦银月拉到一边,他看了她一眼,然后他生平第一次出手揍了人,那个被揍的男生还是他从小玩到大的伙伴。
他看她那一眼,她的脸颊干燥,没有任何哭泣的迹象,眼神清澈明亮,可是那样的眼神却让他的心不可抑制地狠狠一恸……
那之后,他萧雪漪的骄傲依然是骄傲,只是却不再对麦银月冷漠,虽然带着些霸道,可总是能让人感觉他的好。
那天是萧雪漪十八岁生日,高考结束不久,同学朋友间洋溢着一股末日狂欢般的氛围。那天萧爸爸在市里最好的酒楼里订了位子,还给了他无限额信用卡,用以弥补他们作为家长不能参加儿子生日会的愧疚。
萧雪漪早已习惯,反正有朋友的陪伴,更重要的是,有她。
可是那天,他们从酒楼转战到酒吧,一直到深夜,他等了她那么久,她都没有出现。
第二天凌晨他才回家,远远看见她站在门口,还来不及爆发怒气,他便看见她手中的行李。他走上前,这才发现她脸颊上淋漓未干的泪水。
他陪她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来到那个偏远的小城。在清冷空旷的疗养院,他第一次看见她的妈妈。
若少一点憔悴和苍白,病床上的她应该是很美丽的。她一直紧闭双眼,麦银月抓着她的手喊了她好久,她才慢慢睁开眼睛。她打量着这个世界,仿佛初生婴儿般新鲜,直到她游移的目光攫住萧雪漪,她看着他的眼睛有些不可置信,然后是极度的激动,以至于护士不得不把他请出病房。
那天晚上,麦银月的妈妈和她说了很多很多话,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最后她抚着麦银月的脸,微笑不语,然后她转开视线看向窗外,那晚有很明丽的月亮,她仿佛叫着谁的名字,然后眼里的灼热的温度一点一点冷下来,直到凉透。
麦银月永远也无法忘记,那晚上她妈妈的眼神,那么眷念那么热切,同时那么悲伤那么绝望。
一直到葬礼结束,麦银月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回程的火车上,她靠在他的肩膀上,一直在浑浑噩噩地昏睡,梦里暗影来来去去,走马不歇的全是光怪陆离的浮光掠影。
萧雪漪搂着她,生平第一次感觉悲哀,他没有办法,看着她难过他没有一点办法。她也什么都不说,他多希望她像那些娇纵的女孩子一样对他唧唧喳喳,对他撒娇任性,可她从来都只是沉默。
大人们没有发现他们竟然消失了一星期,他们也没有特加说明。麦银月好像回到以前的样子,那个事件好像只是一个悲伤的插曲,过去便不用再提。
可是萧雪漪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录取通知书不久陆续寄到,两人同时考到市,麦银月学医,他学声乐。
两人的庆功宴后,照例又是到酒吧唱歌狂欢。可是这一次麦银月再次缺席。
那天深夜萧雪漪回家时,麦银月房间的灯已经熄灭。他推门,房门没关,在黑暗里,他踉跄走到床边,把麦银月从被窝里拉起来,他牢牢握着她的肩膀:“麦银月,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想怎么样?”
麦银月闻到他身上的薰然,轻轻推他:“你喝醉了。”
萧雪漪反手将她搂在怀里,有些不管不顾:“麦银月你喜欢我的是吧,你是喜欢我的吧。不然你不会和我选一个城市,不然你不会在我面前流泪。”
麦银月沉默了一会:“你在这里睡吧,我去客房。”
萧雪漪牢牢制住她的手,在黑暗里准确无误地亲在了她的唇上,然后又触电般地移开:“他们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
他的声音在暗色里显得迟疑和脆弱:“你不是我爸在外面私生的女儿,你不是我的妹妹,对不对……”
那天晚上,麦银月的妈妈和她说了很多话,他不知道内容,可是她看他的眼神和流转在众人口中已久的传言让他不得不考虑这个可能性。
麦银月似乎在黑暗里笑了一下,出声的时候口气里还带着几不可察的淡淡嘲讽:“不是。”
下一秒钟,萧雪漪再次亲上麦银月,这次他没有再给她喘息的机会,一直加深这个吻,直至它发展出别的意思来。
那个令他背脊生寒的可能性的排除,和着酒精,让萧雪漪不再冷静,他的手一点点探进麦银月的睡衣衣襟里……
那一晚萧雪漪整夜无眠,他看着太阳浸染透窗帘,慢慢描绘出麦银月光洁的肩头和秀致的侧脸,以及他脸上微微的笑颜。
他确定她是喜欢他的,她没有拒绝,而是和他一样,那么毫无保留地把彼此交给对方。
他已经开始计划着去市如何租房子如何共同生活,节假日一起看电影或者牵手散步。还有怎么把这件事告诉爸妈,如果他们一时接受不了断了经济来源,他也可以凭自己的努力让两人过得好……
杂乱无章地想着,他突然看见她微蹙的眉头。他低头轻轻吻一下她的眉尖,他虽然已经很克制很克制,可他一定还是弄疼了她,即使她没有表现出来。
对,还有她这什么都自己扛的性格,他一定要给她改正过来。他真讨厌她太冷静独立的脾气,可是他却又这么这么爱着她。
他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可以到那种程度,惟恐给的不够,即使把全部捧给对方心里还是觉得着急,就算这样抱着对方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
最后萧雪漪用力抱着麦银月,终于沉沉睡去。他把脑袋埋在她的颈窝,所以他始终没有看见麦银月睁开眼睛后,眼底复杂交织的光影……
多年后,很多个夜晚,在大洋彼岸的萧雪漪都弄不明白,麦银月究竟是图谋已久还是灵机一动,当他被以强奸嫌疑人拘留的时候,他也一直只有一个念头,他想找她问清楚。
当她终于坐到他对面时,是在法庭上。她垂着头,一直沉默,法官和律师的问答她都只用点头摇头回应。
那个时候的萧雪漪还带着年少天真,他以为他没有做过便不会有事,总能水落石出。他唯一心心念念的是,麦银月为什么这么做。他不信是背叛不信是陷害,他甚至担心她是被人胁迫。
直到法官的宣判词下来时他才回过神来,他被定罪量刑,连他身为国企负责人的爸爸都没有办法为他洗刷冤屈。
在他被带回拘留所时,他突然喊她的名字:“麦银月……”她缓缓抬起头来,眼神有些微的恍惚,然后渐渐凝定,她看着他,身着囚衣的他依然漂亮炫目,她眼底有一股热流涌上,但很快冰冷下去,渐渐的,她眼神茫然无一物,仿佛冬天最深最深的夜色。
回去时,她的东西全被乱七八糟地扔在大门外,她没有哭闹恳求,只是很安静地把它们收进行李箱。
当她提着箱子站起来时,才发现身后的车子,车里坐着的男人狠狠地看着她:“现在你满意了?”
她的声音悠悠淡淡:“这是你欠我们的。”
他猝不及防怔愣一下:“你知道了?你找我还就好了,为什么要这么对小漪?”
“你最在乎的除了你的事业,就是他。我毁不了你的厂……”
“所以,你就毁了小漪?”
“不,我只是想毁了你的生活,像你曾经对我们做过的一样。”最后麦银月向着车子鞠了一个躬,“萧伯伯,谢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
然后便转身,走进雪花渐扬的街道。
没想到在这个律师事务所实习大半个月,就这么人品地遇到电梯故障。
因为还早,所以电梯里只有麦银月和另外一个年轻女孩。
从刚开始的错愕到害怕到放声大哭,女孩大概只用了短短三十秒。麦银月真是有些佩服她的反应灵敏和直率。
在发觉手机没信号,而且通讯仪器也一起罢工后,麦银月就坐到地上,她知道迟早有人来救,节省点体力比较好。
似乎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女孩一边哭着一边和她聊起天。
她在同一栋楼的不同公司上班,未婚夫是她的上司,为了不落人话柄,笨拙的她立志要以勤补拙,每天早早就来上班,回家还要学到很晚。
昨晚她临走时忘记把老板交代的文件塞进裁纸机,所以今天比以往更早地赶来公司,没想到遇到了这样的事。
麦银月微笑地看着蹲坐在她身边的女孩,突然觉得她似曾相识,尖俏的下巴,白净的皮肤,顺直的长发,活脱脱是六年前的麦银月,这么好像隔着一段时光看过去的自己的感觉让她觉得这一刻很不真实。
看着一直对自己的过失埋怨不已的女孩,麦银月忍不住出声安慰:“他是你未婚夫,一定舍不得责备你。何况这样的错不算什么,不像我,曾经犯过一个错误,它连在梦里都不放过我。”
那一刻,电梯门正被人从外面用外力一点点掰开,然后麦银月听见那个她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听见的名字:“雪漪!”
“出来!”门口的男人短促命令。
女孩和她从门的夹缝里侧身钻出。麦银月没有道谢,甚至没有多做停留,转身就向楼梯间走去。走很远还听见那把爱娇的声音甜甜地叫着那个名字:“雪漪。”
他应该没有认出她来,不然他不可能那么轻易放过她。看着洗手间镜子里的自己,麦银月想那也不奇怪,如今的她戴眼镜穿套装,和几年前的自己早已天差地别,而且,她已经不再把自己关在逼仄的世界里,横看竖看她也不再有当年的影子。
顶楼有某间公司的年会,为了离楼下一层的人更远一点,麦银月在打听那间公司不是那个女孩说的广告公司后,就自告奋勇去年会上联系业务。
在年会上天女散花般发了许多事务所的名片后,麦银月就坐在角落隐蔽性很强的沙发上给卓恒发短信。
“你回来,我给你另外申请一个实习地点。”那个朗读她的短信的声音响起的时候,麦银月差点快要跳起来。
她不敢回头,也不能动,整个人像被拔掉电池的玩具娃娃。身边的人却气定神闲,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香槟:“你男朋友吗?很体贴啊。”
她这才想起阖了手机,站起来想往外冲。却被身后的人拉回沙发,这一次她避无可避,那张脸无可阻挡地展露在她面前。
除了发型衣饰不同,除了轮廓犀利一点,还更高了一点,他好像没有丝毫变化。
可是他一开口,她就知道,不同了,什么都不一样,眼前的,再也不是记忆里那个骄傲的温暖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