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雪不说话,良久,她慢慢伸出手,接过萧墨一直持着的饭盒,然后不发一语,转身走回教室。
萧墨的眼底浮起一丝暖暖的明亮,与之对应的是安澈略带浅蓝的眸子里划过的一道黯色的光。
他们终于对视,然后不约而同向天台走去。
安澈的容貌虽然不如萧墨,却多一些纯澈明亮,可是看着萧墨的眼睛里却纠结着狰狞血色。
“为什么要对外婆下手?你是天使不是吗?”萧墨的话语里难过中隐含嘲讽。
安澈的眼神不屑:“一个人类而已,你也难受了吗?其实,如果雪不是暂堕凡间的天使,我会直接杀了她,那样你会更痛苦吧?”
他逼近萧墨:“不过现在也不错,让你一点点失去最重要的人,那种凌迟的感觉够你回味的吧。可是她似乎还是相信你啊,看来我要再接再厉才是。”
萧墨不堪负荷般垂下眼睫:“你可以直接杀了我。”
话音刚落,安澈指尖一弹,一股隐耀光芒击中萧墨的心口,疼痛顿生,萧墨跪倒在地。
“哼!不要以为我不能,只是现在你还归冥界管,等你回不去的那一天,我会亲手了断你,天使拿死神的命,呵,你不觉得很有趣吗?”他闲闲把弄着修长洁白的手指,“还有半个月,你在人间就满十八年了吧,到时你回不去,就永世为人了,那时记得穿漂亮点等我哦,我会让你死得好看点。”
当安澈的身影从天台上隐去时,另一个黑影从角落幽幽浮现。他走过去扶起萧墨,看到萧墨衬衫衣襟被灼出的黑洞,红色眼眸蕴含怒意:“天使做到这个样子,也真是无敌了!墨,你知道澈以斯的厉害,你跟我回去吧。”
这栋楼是整个校园最高的建筑,从栏杆边望出去可以看见安雪雪的教室,因为太远其实看不到教室里的人,可是萧墨一直盯着那个方向,仿佛雪雪就在他的眼前。
“你不会挨到最后吧,那时如果澈以斯随便耍点花招你就回不去了,你知不知道!”断影红眸里焦灼如焚。
他依然不说话,只是固执地盯着那个有安雪雪的方向。
他的目光比从冥界看到的月光还寂寞还苍凉。
在外婆出事前两天,班里突然转来一个男生。他叫安澈,他成了安雪雪的同桌,他告诉她,他是她的远房表哥,也告诉了她那个他口中的秘密:萧墨的妈妈是因为安雪雪的外婆而死。那时她只当安澈胡说八道,她从未想过要去证实这些无聊的事情,直到外婆突然去世,直到听闻鲜子琪说的那些话,她才把这些事联系在一起。
她无法恨萧墨,甚至信任他,可是她害怕,怕自己因为对他的感情而失去对事实的判断。
她吃一口饭,却咽不下去,叹一口气,放下筷子,起身把外婆的照片取下来坐到沙发上给镜框拭灰:“好外婆,你教教我该怎么做啊。”
镜框不知为何好像很脏,雪雪用力擦仍然擦不去,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因为灯光太亮的反光,再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个人影,她慢慢地转头,眼前出现一个黑色风衣红色眼眸的男人。她抬手劈去,被他轻松格住,然后她便毫无抵抗之力地昏过去。
雪雪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树上,她刚要动,便被身后的断影制住手脚并捂住嘴巴,他并不看她:“嘘,我不会伤害你,我带你来,只是想让你好好看一件事情。”
这时她才发现她们正站在萧墨家院子里的一棵高大的楸树上,因为寒冷树叶尽凋,因此院子里的一切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她因为愤怒而挣扎的身体在看到院子中央的时候霎时静止。是萧墨,他刚从外面回来,走到一半脚步突然踉跄,他就势撑住院子里长椅椅背,眉头渐渐曲折,呼吸紧促,不一会儿,额头上也结起薄薄的汗。
今天来得这么早。萧墨暗自深吸气,趁软倒在地之前,将左手上的手套小心地取下来,放在口袋里,才放心地滑向地面。
很痛,四肢百骸每一个毛孔好像在被人用刀切针扎,胸口时而冰凉时而炽热,冰火交煎似乎要把人的呼吸生生夺去。那么痛,他却不叫,他怕他一旦痛呼出声,雪雪会听到,尽管两家离了整整一个街道,他也从来未曾呻吟过一声。
他看起来好痛苦,眼睛紧闭,身体蜷缩成一团微微颤抖。小墨。雪雪无声呐喊,全力挣扎,身后的人却不肯稍有松动。突然,奋力挣扎的雪雪整个人僵住,看着萧墨的方向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他跌倒的地方是一片花圃,她喜欢花,可是他从不送她花,只是请人在两家院子里种了很多,因为细心照料,所以虽然四季多雨,院子却总是花开不断。现在那里就开着一簇簇嫣红的圣诞花,灿烂美艳,灼灼如火。可是在萧墨手指碰触和扫过的地方,那烈烈的红却仿佛燃烧殆尽的火焰般,顷刻间衰败凋落,毫无生命的迹象。
“看到了吗?在过去几年的许多晚上,墨就是这样度过的。”断影放开捂住雪雪嘴巴的手,他知道她不会再叫喊。果然,她回头来看着他,眼底光影动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想知道?那你闭眼,心中不要有任何抵抗和杂念,我让你回去你自己的回忆里看一看。”
穿越时光隧道,那时阳光灿烂花正好
一片灿烂又不失柔和的日光里,雪雪感觉自己落入一个柔软的躯体。在落下里那惊鸿一瞥里,雪雪惊讶看到她降落的那个身体长着和她几乎一样的容貌,只是更轻灵柔淡,像初秋天边一抹晚晴的淡淡霞光,无心无念。
灵魂落在这个身体里,却并不能掌控她的行动,仿佛她只是暂时栖居在这身体里,借着她看清这个世界的种种。
于是雪雪静静地凝望,直到她看到那张酷似萧墨的脸,那些久远的记忆才慢慢回笼。
在这个时候,她还被叫做:雪,是天界里一个水天使。千万年来她平静地过着洒扫浇灌的工作,却在某个清晨接到一份攸关重大的任务。
她要替一个被缚的死神浇灌出他的灵魂之花。灵魂之花,是天界和冥界众生的根本,只有在死前或者极其特殊的状况才会绽放。比如,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如果没有证据,便可以用天潭的水日日夜夜诚心灌溉,若开出的花暗黑如墨,那便是他造孽的证据,可以即刻处以极刑。她要做的就是催生出一个叫墨的死神的灵魂之花。
雪雪看着眼前的男子,他比萧墨更加清俊,眉眼魅惑。对,就是因为他这样的容颜,所以被天冥两界的众多女子爱慕着,而这其中竟包括了天神之子澈以斯的未婚妻茉。她因爱成痴,甚至罔顾礼法和天神颜面,在一次天冥两界的聚会中当众向他表白。那时的场面雪不清楚,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天使,根本没有参加那种宴会的资格,她也并不关心。是在很久以后,当她接到这个任务时,才断断续续地从其他天使口中知道,在宴会不久后茉就跳入净池,溺水而亡。她听到的时候也微微有些震惊,净池之所以叫净池是因为它是用来沉入那些大恶的灵魂,令他们永世无**回无法重生。而在茉死前,她留下一封遗书,上面记录墨对她初始欢喜最后抛弃的种种,巨细靡遗,令人不能不相信。
也是因为这样,骄傲的澈以斯向天神要求处死墨,可是仅凭片面之词,冥界之王断然不依,最后双方意见折中,待到墨的灵魂之花开放那一日再做决断。
雪每天到天牢两次,灵魂之花开在人心脏的地方,她每次都小心而细致地把用莲花花瓣盛来的天潭水缓缓地淋到墨的胸前,晶莹透亮的水即刻便没入肌肤里。她总是默默地做完这些事便安静离开,甚至没有抬眼看过墨一眼。
她安静无为,那也是澈以斯挑选她做这件事的原因,她虽然职位卑微,在天界却小有名气,那是因为她曾经被天使长追而不得过。大家知道,澈以斯是担心换做其他人,会很快被墨迷惑,以致横生枝节。而像雪这样,淡然安宁,便一定可以平安无事。
可是澈以斯不知道,那些冷淡的人一旦动心,才最是天翻地覆,无可回转。
那一天,花开得很好,天界毕竟不同,即便是囚牢,一样有阳光还有繁花。雪做完分内事正要离开,突然听见一个清淡的声音:“你可不可以,帮我洗一下翅膀?”
雪抬头,看见一双魅惑之极的眼,却带着不经心的冷淡。她点头,启指引来水源,清凉的小小水柱缓慢而细致地洒在他纯黑的翅膀上,溅起细细的水珠,映射着阳光的明亮,落在她柔滑的发上。
两人都很安静,除了清水流动的轻响似乎就只有彼此的呼吸声。两人都没有发现,在那奇妙的瞬间,他冷凝的眼神变得渐渐柔和,而她淡沉的唇角也微微上扬。也许那一刻他们在彼此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种对世间万物无所眷顾的清冷,不可言喻便被彼此吸引。
那时候,没有什么从胸前开出的灵魂之花,只有两朵从心上破土而出的爱之花。它悄悄萌芽,一旦盛放,便胜却无数。
慢慢地,雪学会了心疼。当她看到被咒语困住的墨那黯淡的眼神时,她的心就会隐隐作痛。她没看过他做死神的样子,可她想那一定是意气风发卓然无比的。他不应该在这里做一只困兽。可是她没有理由放他,她也知道即便是她偷偷放走他,天上地下也难有他容身之处。
直到那一天,原本不是她执行任务的时间,可她就是想来看看他,于是便叫她碰巧撞见那让心惊的一幕:澈以斯把从地狱之池汲来的水滴在昏睡的墨胸前。乌黑的水珠很快隐入肌肤,了无痕迹。雪震惊之余急忙藏身在门后,等澈以斯离去,才走到墨的面前。
他仍旧没有醒来,松弛的表情毫无防备,她摸摸他的脸,他依然睡得沉沉,她笑他,傻瓜,真是没有心机的傻瓜。笑着笑着,嘴角渐渐发软。再过两天,就是墨的灵魂之花盛开的日子,那一天如果,不,那一天盛开的花绝对是黑色的,被地狱之池的水玷污过的灵魂花不可能有别的颜色。然后……
想到墨会被处死,雪心中一阵绞痛,她没有犹豫,挥手斩断缚住墨手脚的结界,轻轻摇醒他,她说:“我们一起离开,好不好?”
墨没有回答她,只是慢慢抬起手来,抚上她的脸颊。死神的手都是刺骨冰凉,人间一切有生命的东西若被它沾染都会即刻衰亡,可是雪不同,她是天使,没有这种顾虑。他缓缓揩拭她颊上滚滚的泪水,笑开,他坚定地应她:“好。”
在奔到天界九重门的最后一重之前,雪都紧紧地拉着墨的手,身后追逐喊叫的声音杂乱不断,可是她只是紧紧地拉着他,看着他,好像下一刻便是诀别一般深刻入骨。在墨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她用力抽开握在他掌中的手,将他狠狠推向巨大无比的门外,下一秒门便迅速地重重合拢,容不得人半点反应。
映在眼帘里的最后画面,是雪紧抿双唇拼劲全力用术法将门死死合拢的面容,那般决绝,奋不顾身。站在云端上,墨觉得似乎有些恍惚,他拍打着紧闭的大门,由轻到重,直至无力为继。天界的门每日太阳初升时开启,太阳落下时关闭,而且每日关闭后就不再打开,再开便只有等明日。
墨不知道澈以斯将如何处置雪。依他那样的性格,也许会将她投入净池以补偿他受损的自尊,毕竟在天界她那么微不足道。可是在他心中,她已成为最重要。可是现在他对着门后的她,却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一扇门,便是咫尺,天涯……
雪款款回身,眉眼淡静,毫无惧色,面对盛怒的澈以斯,她并未指证他,因为她知道他毕竟是天神之子,她的话,他们绝不会信。从做下决定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在劫难逃,可是她不悔,他能自由,她便觉得值得,她便能笑对那未知的命运。
可是天神毕竟慈悲,最后将她从宽发落,仅仅罚她堕世一轮。在跌落凡尘光影缭乱之间,她雪色的白羽片片剥离,可她一点没觉得痛,心里却纠缠着加倍的痛楚,因为她知道,也许她将再也无法和墨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