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酒肆的名声维持了百余年,除了本洲郡的客,更兼那南北来往的商旅常常驻足于此。但大抵那运气循环,自有消长盈虚的定数。轮到照秋的父亲李纶这一辈,所谓“贡酒坊”的生意早被郡里几家酒肆瓜分了去,而照秋,也无心研究祖辈留传下来的酒方,整日坐在家中后院的木犀树下摇头晃脑念些“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诗句。仗着家里的余荫,李纶也不去管束他,再怎么说,家里的这根独苗,自己不疼惜,老太太也”心儿肝儿“地叫着念着。况且,卖酒能换来多少银子?他倒是盼着儿子参加科举后中个第,再不济,花点银子荐个官,一年自在就比十年辛苦赚得多。
于是,照秋也落个清闲,平常就在木犀树下读读《诗经》,倒不真的为考取功名——父亲的一厢情愿,随他去。
这一日,是二月十九日观音圣诞。照秋依然在木犀树下吟诗,只不过为了应付乡试,手中之物已换了《论语》等应试旧例。
丫鬟紫竹约了府中姐妹,来向他告假:“少爷,我想去栖霞寺为为父母求双福,央你同意来了。”
乍听声音,竟生疏得紧,难道前几日害病连跟了自己几年的紫竹的声音都不熟悉了。当下望去,竟有了些呆意——只见她身上穿了件素朴的月白衣衫,配了条青莲色的绵绸裤。脸上只薄薄施了些白粉,却也如四月的藕脆嫩可爱,“好,去吧。路上小心。”
“诶,谢谢少爷。”紫竹头上的两根小辫,一跌一翘,碰撞得照秋的心扉一紧一缩。
本来身体就不好,再加上冷热交替,自是害了场病,昨日刚好。今日又遇上观音圣诞,来往于府中的亲朋络绎不绝,照秋是个图清净的人,母亲来唤的时候,他已放下书,躲回房休息了。
“秋儿。”听小童说公子在房里休息,李母不禁担心,这孩子,别又是哪儿不舒服了吧。
“娘。”照秋忙将门打开,迎她,“孩儿没事,只是身上倦得很。”照秋勉强笑了笑。
“娘想让你陪着去栖霞寺拜拜观音,为李家祈福,也求让你身体快些康复。”李母慈爱地绽开笑容,“你这病,也是憋出来的,没准多出去走走就好了。”
照秋不是爱热闹的人,但他也愿意陪伴母亲:“好吧,也顺便去酒坊看看。”
“哟,夫人,少爷!”酒坊的掌柜于二眼尖,远远地看见他俩,就从二尺台里迎了出来,“今儿青叶酿刚出锅,接了好大一笔单,却忘记给府里送了。”说着赶紧将二人迎到内屋。
“不碍事。”李母指了指照秋,笑吟吟地说道,“这孩子又不大喝酒,老爷也忙,倒是晚上留宿那些远客的酒,府里也是备有的。”接着看了看外面的客与拨弄着算盘的帐房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最近生意还不错,我和秋儿也没什么事,今天去拜了观音大士,顺道儿就来看看。”
“哦。我也听说了那栖霞寺最近来了一位大师,可了不得,满身佛光,只是生意忙,没亲眼见……”
照秋最是听不得什么神佛妖怪之事,见母亲与掌柜谈兴正盛,也不好扫兴,托了一个理由兀自掀开帘子出去了。
虽只是酒坊,可因着“贡酒”的身份,李家也舍了大笔银子依着京里客栈的场面在临阳街造了两层的木楼,不过,只卖酒不卖菜。
小二刚来却也认得照秋,领他上了二楼的雅间,吩咐厨房做了几样私房菜就被他遣走了:“下去忙吧,有事自会叫你。”
“咄咄”的脚步声远去,照秋从酒柜里取了清冽的糯米酿,就着醋血鸭,小酌起来。
“哟,这个小妞,模样倒是俊俏得很。”一个轻佻的声音响起,楼下的街市马上喧嚷起来。照秋听着心烦,走到红棂窗前,准备放下支窗的竹棍,把外面的喧哗挡住,却在目光一瞥中心蓦地一惊——月白的衣衫,青莲色的绵绸裤,齐眉的刘海儿,不是紫竹又是谁?
满面油光的男子已将手向紫竹的脸蛋摸去,照秋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紫竹这样温顺的丫头千万不要被他占了便宜去,还有,那些随紫竹一道出来的丫鬟此时又在哪里呢?当下冲街市大叫了一声“住手!”
急冲冲地下楼。
待把酒坊的伙计叫上,冲出门口时却只看见横倒在地上一片的三四个男子,全都蒙头土脸,号啕咧骂。顺着逐渐散开的人群望去,只留下紫竹淡淡的背影,逆着午后的阳光,照秋发现紫竹回转头来,冲他一笑。
那笑容,却全不似往时那般恬静,淡然,带着一丝,浅浅的嘲讽。
照秋不顾挣扎着起来对他狠狠地说着“小子多事”的男子,心思全被旁边的街坊说的话勾了去。
月色淡淡,回廊里的宫灯画出各种故事。
紫竹提着风雨灯走在照秋前面,与往常无异。
照秋咀嚼着街坊说的那个英勇的女侠形象,拿捏着疑惑,看着紫竹的背影,下定了决心:“紫竹。”
“唔?”紫竹回转头来,眼眸里噙着一丝笑意,“少爷,有事吩咐吗?”
这笑容却已经不像了。照秋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只是相似而已,该不是她。“紫竹,你有姐妹吗?”
被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紫竹的回答也慢了一拍:“回少爷,紫竹上头有一个哥哥,并没有姐妹的。少爷有什么事吗?”若不是七年前哥哥要娶亲少了置办喜事的用度,自己也不会被爹娘卖到李府做丫鬟了。
“哦?”照秋倒先自己笑了起来,想必是认错了人,能一下子把三四个大男人打得满地找牙的那个女子和眼前这个温顺的女子必不是一个人。遂把话题岔开——“没什么事,今天去观音圣诞玩得开心吗?
“唔。”紫竹把头低下去,双手揉搓着衣角,竟不知道如何回答,忸怩中轻轻点了点头,“开心。”
在奴婢室里,一盏油灯跳跃着发出微弱的亮光,右边房里两张木板床上睡着少爷的乳妈张嬷和伺候夫人的何嫂,断断续续地发出些粗促的鼾声。左边房里,丫鬟紫竹正坐在床沿上,痴痴地望着灯花。
来这里七年了,平淡的七年。
虽是丫鬟,但在就有一根独苗的李府,老太太,老爷夫人待她都好,紫竹却未曾如今日般开心过。她吹灭油灯,脱下外衫躺下,就着窗外投射进来的月光,慢慢从枕头下摸出在栖霞寺求的桃心符来。
她记得的,那个慈眉善目名唤“几净大师”的老和尚在观音诞上亲自坐在了解签处,仔细看了看她手掌的纹路,又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的面容,而后饶有意味地拈了拈银白发亮的胡须,“‘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施主,这是一支中上签,所求之事虽先前看似没有希望,最终却是暗中有贵人相助。”说完又递过来一枚桃心符,“若能虔心向善,施主定能达成所愿。”
隔壁房张嬷和何嫂的鼾声继续传来,“喀哒”,是野猫踮在屋顶上踩落瓦片的声音,紫竹眼前慢慢浮现那样一张清瘦的脸来,心里开始有一种东西在作怪,像二月初的嫩芽抽离。在枕下将桃心符摸了又摸,紫竹逐渐感到一阵心安……
“紫竹。”身后的男子轻轻唤住在前面提这风雨灯的女子。
“唔?”穿着月白衣衫的女子回头,噙着笑,“少爷,有什么吩咐吗?”
“没什么。”男子也笑了,“今天去观音圣诞玩得开心吗?”
“开心。”
香,真香。
香,真香。
一夜春雨,后院的四季木犀竟然绽出了点点花蕊,淡香萦绕。照秋用笔在砚上舔了舔,正打算做一首五言诗来吟咏一下,四句已成了三句,只差最后一句把握不准。
“少爷!”小童莲生不经过这房的下人,径直跑来,气喘吁吁,“老爷,老爷叫你马上去大厅……”
“哦?是什么要紧的事吗?”照秋放下笔,抚了抚长袍,提脚前行。
莲生却是顿了下来,不敢随行,老爷发了那么大的脾气,真是少见,况且还是对他的宝贝儿子——“去!去把那败家子叫来!”
摇摇头不得思量,莲生站定身,却发现紫竹正含笑打量着少爷刚留下的纸张:“紫竹姐姐,是幅什么?”平日里紫竹待他极好,视他为弟,莲生自然也懂得敬爱她如姐。
平日里跟在老爷身边耳闻目染,虽才十一二岁,莲生却也认得不少字了:“‘天阔玉屏空,一夜红枝弄。’极好的诗,姐姐,这是少爷赞咏木犀的。”他平时就是个机灵,活泼的孩子,这下遇见紫竹更是少不了卖弄,“瞧,这里……”
女子哪里不懂?却是含笑不语,看着已写就的三句,只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好诗是好诗,只不过‘妍华易消落’有些许的悲凉,这样倒是好一些。”当下提笔蘸墨,添了一句“暗香遮醉眸”。
栖霞寺,庄严法象。
主持的厢房里几净大师拈须含笑,盘腿而坐,而后一阵微风抚动银须轻颤,只见他双手合十,嘴角轻轻蠕动了一下:“施主,别来无恙。”
“呵呵,”银铃般的一阵笑声过后,一个身着明丽衣裳的女子推开门,“百多年未见,你还是那样。”笑声轻快悦耳,女子却又马上转口,“不不不,脸不如以前那样白净光滑,须发也白了。”竟不问主人的意,走进来径直坐在了床沿上,她身材娇小,双腿晃动还离着地面不少。
“呵呵。”几净大师也停止了敲打木鱼,“你这丫头,都是几百年的老树妖了,还像小孩子一样。”语气中有些许的无奈,也透着些许的玩笑意味——本来也是,几百年对于妖精来说只是短暂的一瞬,自己认识她,算来从那个小沙弥修行至此时,也是百多年了。
又多看了她几眼:“噫,这副面容倒是在哪里见过?”心中一闪念,竟五味杂陈,“那丫头签上的‘贵人’竟是你么?红枝!”
听到这句话,女子的脸上也稍稍有些动容,苦笑了一下:“答应别人的,终归是要兑现的。”俄而又恢复了明媚的笑容,“百多年不见,我,倒是真有些想她了。”
“哎哟,哎哟……”照秋是个内心倔强的人,虽然父亲因为前几日得罪了王府的内务监总管的事第一次打了他,自己内心委屈得很,可也强抑住泪水,任其在眼眶里打转,但皮肉上的痛还是牵扯着自己的嗓子,不时低低唤出些呻吟来。
“呜呜呜……”张嬷并紫竹等下人也都随着呻吟抹着泪,这样宝贝的少爷平日里待她们极好,这回老爷发的火,硬是搬出老太太也压不住。
“怎么样我的儿?”老太太迈着小脚领着李母从亲友府里赶回来,忙不迭用拐棍打着地,“秋儿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随他去了……”
奶奶及娘亲的哭啼声并不能压抑住父亲的心火:“这个败家子,为一个不相干的女子得罪内务监总管,以后的生意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