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你想帮我还是想让我帮你,我都承你的这个情。”管舒露出了数日来唯一的一次笑容,但这笑很快就敛去:“那一夜,我约湛容深夜相会,你也答应我必将手信带到,但我在漓水边等了好久都不见人来,而后魏府走水,一切化为灰烬,本以为是命中注定,我便又拾起了剑,重入江湖,但数日前在清风阁,却见到安然无恙的你。”
始料未及,清风阁的老板疏颜姑娘,竟就是当年魏府的丫鬟,疏颜。
疏颜愣了一下,方才知晓当日桂郡官吏在清风阁说的话悉数被管舒听了去,而他也并非完全是好奇魏府被毁后原址上建起的清风阁到底是何模样而闯入清风阁。
也难怪他会起疑,当年魏府上下悉数化作了尘土,缘何她一个丫鬟能够安然无事?
她那般平静从容的表情愈发让管舒确定当年魏府并非因为仆人打翻了灯盏而走水:“你到底是谁?”
——这清风阁表面看似风月之地,实则是帝君安插在桂郡的据点,尽管管舒会怀疑自己的猜测,但已料到疏颜并非单纯以美貌获取了帝君宠爱的民女,而是他直接掌控的秘密组织中地位不低的头目。
疏颜不置可否,嘴角轻扬:“于是,你便认定是我铸成了当日大火?”吃力说话,脸上亦有了恍惚的神情,“不错,我本就是景润麾下的杀手,当时他虽不是帝位继承人,却纵横捭阖,又与国外结盟,一切都胜券在握,魏大人却不识抬举,在先帝跟前参了一本,后来自然有人站出来顶了罪,亦有朝臣弹劾魏大人干预储君设立,先帝便让其回乡休养,事情本该到这儿便了了,但又有言传魏连两家联姻实则是先帝意思,既保全了魏大人也能以此来牵制帝君,这才有了了连公子横死,湛容突发怪疾。”说着说着,脸上竟有了恍惚的神情,“你,你对我下了毒?”
“不错……”管舒缓缓别过脸去,竟生生地有了笑,“你精通毒术,可你必没想到当日我饮酒时会将毒药藏于酒中吧?此毒乃是我从苗疆求来,最为绵软狠厉,今日我便要为湛容报仇,让你尝尝当日湛容于火海丧生时被火吞噬之苦!”
说罢,再无留恋,远去。
疏颜微垂着脸,看向管舒渐渐离去的身影,忽地笑了起来,她从小使毒,怎能不识毒辨毒?她看见了他的小动作,却不言不语,贪念那一时的温存,即使知道自己食下了毒,也情愿看着自己,慢慢地死在他手上。
而这毒,还有一个温柔美丽的名字——
易相思。
易相思,易相思,到底是岁月更迭,变换了相思?还是风尘散去,了却了相思?
湛容,你够狠,到死我还是没有赢过你。
疏颜紧攥着那一张折叠成小块的密令,嘴边却有一抹奇异的笑容闪过,微凉,悲怆。
周身的皮肤越来越烫,疏颜知道,毒开始发生效力。在力气渐渐抽离身子之前她清楚地记起,她当时拿了桃花笺,告别了管舒,一刻未有停留,回到魏府觉得口渴,便倒了茶水一饮而尽,忽然瞥见湛容就斜躺在屏风后的锦榻上,一双眸清亮放着奇异光彩,似期待,亦有些不舍:“我向来是个安土重迁的人,不知道离了桂郡与父母可会舍不得这府中景致?
当时疏颜只道是她猜中了管舒信上的内容,轻笑着端了盘糕点置于案几上:“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吧,免得待会路上饥饿。”说罢,又点亮了烛,将卧房照亮。
便有甜香弥漫于屋中,如同暗涌,阵阵袭来。
“这么久了,我竟没有察觉,我这怪疾痊愈之后倒离不开这香味儿了。”说着,竟深深对着香炉吸了一口气,使得疏颜赶紧拉开她:“你这般是为何?从没有看见过像你如此爱这香气的!”待她察觉自己的行为有些异常时才悻悻解释道,“这香虽好闻,但吸多了也易昏睡。”
“是吗?”湛容的脸在跃动的烛光下显得极诡异,“原来你也知道这香易使人昏聩啊?”
疏颜一惊,看向湛容,却看到她笑,忽然觉得浑身乏力——是刚才那杯茶!
“那你为何又在大夫开给我治怪疾的药中掺入和这香一样的东西骗我服下?这怪疾,这来无踪影无迹可寻的怪疾,以及连哥哥的惨死,想必都与你脱不了关系吧?”她走过去扶起跌坐在地上的疏颜,从她怀中摸出一枚令符,“可我不怪你,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错就错在,我与连哥哥虽是父母之命,我却真心爱他。当日二皇子在景城与我见过数面,承蒙他错爱,竟多次上门求亲但被我拒绝,他也明知我父亲不会畏于他的权势而同意这门婚事,所以竟为此毒害了连哥哥,又指使你暗藏于府中下毒让我生了可怖的病症而将那些上门求婚者吓走。甚至这回“助我”与管舒相携私奔也是在你们一步步的设计之中——‘拐骗魏小姐’的罪名安在了他头上,可谁知道漓水之上有多少暗箭对准了他?”
越说,笑意越浓:“可你隐藏得很好,若不是当日歹徒要辱我清白,而你不知为何出手,让我看见你于无形之中下的毒促使那歹徒以及本就有伤在身的管舒流出黑血,竟与连哥哥惨死时的症状一模一样,我实在是猜不到原来身边竟然藏了你这么一个高手——可惜我原本以为管舒也是你们的一颗棋子,少不得稍以用情作为试探,哪里想到,却是让你动了情,哈哈,我看得出你对他的心意,不如今夜,让我成全你,也成全我自己……”
不是这样的啊,真相不是这样的啊!疏颜想要说出真相意识却愈发模糊,只朦胧看见湛容笑着拿了那灯盏向帘幔上一扔……而醒来时自己却是倒在魏府门口,毫发无损。
为何每个人到头来都不肯相信她呢?——确如湛容所说,她本是二皇子为了得到湛容而安插的一颗棋子,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计之中,甚至连那持刀歹人欲行不轨也是二皇子为了打击湛容的清高,造成“魏小姐已非清白身”谣传而故意安排的,只是哪里想到湛容竟会为了保全她而解衫,让她彻底放弃了自己依计行事的初衷——她是曾经将毒点于灯油中,但湛容不知,这毒香分量不同,效果亦不同。
——那香,实则是解药。
而她虽然对管舒有情,但从湛容解衫的那一刻起便认定她是姐妹,而宁愿承担成全他们的一切后果。
大火过后,她本以为自己会受到责罚,料不及却得到了赏赐以及地位的擢升,后来相熟的同僚问起如何让湛容主动向景润投怀送抱而未折损一兵一卒时疏颜方才明白湛容临了那句“成全你们也成全我自己”的话语中包含了多少的意犹未尽。
魏府上下真的全死于那场大火?难道没有人早得以保全?疏颜想起而后再次见到湛容是在二皇子府中,其时她一副羸弱的模样,撒着娇,哭诉自己身边再没有亲人只有依靠景润……那时候,那时候,疏颜就不由得佩服起湛容来。
而半个月前,密令刚到桂郡之时,只说景润遇刺,初时诊断受伤轻微,并无大碍。然而却于两日前又告知各地,说景润崩于宫中,幕僚们虽有怀疑,然而尸检了几次,再三查证也排除掉了他杀的可能,虽痛心疾首,惋惜不止,但新朝初建,容不得半点不利消息放出,便商议让平日最受新皇宠幸的湛容假扮,此举也是出于无奈,只因她日夜与景润相处,才能将他模仿得神形俱佳,敬告各地须谨防流言,确保十日后“帝君”出行没有差池。
如果……如果管舒发现死于自己刀下的“帝君”实际上是湛容的话……
当初湛容既然能让管舒至死也疑她恨她,那么她如今这般做,让管舒亲手杀死湛容,让湛容死于自己设计好的步措中,对那二人来说,都未尝不是一种惩罚。
想到这儿,疏颜紧捏着密令纸条的手放开,圆睁着极不甘心的双眼也蓦地闭上。
含笑,而终。
十日后,帝君端坐銮舆在行驾途中又遇刺客来袭,左右纷纷闪出埋伏的侍卫护驾,那刺客惊觉时本可全身而退,却在锦绣帘帐前吐血而亡。
待仔细检查那人面目,看见受伤的左手与惯使的兵器,侍卫回禀正是先前的那一个刺客时,帐中人匆匆瞥了一眼只含糊笑道“太执着”便挥退旁人将那尸身处理掉,倒是对刺客所中的毒饶有兴趣。
想必这刺客也是使毒的门外汉吧,竟不知道此毒虽然效力绵软狠绝,最为折磨中毒之人,却名为易相思,以下毒之人舌尖之血为引,如那相思之苦,害人,亦害己。
直至血尽,人亡。
楔子
入夜,月华秋水。
宫人悉数离开后,旭祺小心将榻前案烛捻亮。
“陛下。”女子端坐一旁,轻轻唤了他一声。
旭祺挑开喜帕近看,见她妆容精致,醉眼朦胧中觉出万分绮丽,一时动情。奈何灯昏人倦,宫人又依习俗将他们的衣袂相结,扣于金锁,珊瑚珠流苏一时全泻到他的腕上,牵扯不开。
该死,钥匙去哪里了?
他气急起身,却一下,跌到她的怀里去了。
【壹】
过了三月,雨水渐渐多起来。
旭祺出得后花园,看到弟弟旭柏正俯身于草丛中,抓耳挠腮对付一只九曲连环铜锁。当下决定吓吓他,哪里想到旭柏忽然丢开铜锁,站起来瞪着一双大眼,先将他吓了一跳。
顺着旭柏的目光,他看见由家仆引领进来的曲玲珑。
全身雪裳,恍如仙子。
“哼!”袖口一紧,旭柏抓住他,“又是那个狐狸精。”
“不许你这样说。”旭祺不知哪里来的脾气,“娘亲在世的时候是如何教导你的?做人要知书达理,清朗开明。”
然而自己心中也不禁起疑——家仆私下的那些传言,莫非是真?
当日曲家因涉嫌假太子行刺先帝一案被抄斩、流放,唯有曲玲珑因站在父亲贤王一方而被赦免,连母亲宿心兰在世时也不止一次提到她,言语中充满了悲悯与无奈,便有人说,是因为她,母亲尚在壮年就因妒含恨,郁郁而终。
旭祺怔忡了片刻,却被旭柏误会:“哼,我就知道你和父王一样,吃了她的迷魂药。平日里她来你一口一个曲姑姑叫得亲切,现在我只是说说她你便叱责我,你这样做对得起母亲么?”
说罢,一边哭丧着喊娘亲一边向后院灵堂跑去。
旭祺的心,似被人狠狠抓了一把——旭柏与他虽是同胞兄弟,却一直随母亲待在南疆,又仗着自己是幺子,连他这个兄长都没有放在眼里。
哎。旭祺本不想管他,但想起母亲临终前的托付,只好忍气追他而去。
其时灵堂一片寂静,白花花的幔布在半空飘摇,旭祺唤了几声旭柏都不见应答,忽听啪嗒一声,门扇闭合。
旭柏幸灾乐祸地在外笑:“哈哈,旭祺,你就待在里面好好陪陪娘亲吧,这九曲连环锁无人能解,看谁能把你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