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再留恋这幻界,只感觉层层光影叠加,银芯最后看到的是,蝶衣在她面前缓缓绽开一个微笑。
妖娆、迷离。
“将军安心歇息吧,明日午时便可回到景城了。”
暮春时节的京畿因有百花大会,来往游人如织,连带着附近三十里灯火不灭。此刻刚打了胜仗凯旋而归的韩军行辕里却静谧如水,到处透露出一种近乎慵懒和散漫的气息,深夜时分,侍卫检视了韩敬涛的卧房及周围数遍,也恭敬地悉数退出。
韩敬涛刚吹灭烛火,正准备安歇,忽然心头一漾,耳边捕捉到些细微声响。当下探入枕下取剑,抬眼见一个娇小身影进了屋内——
却并不似敌国刺客要取自己性命,只是四下探望,更似觊觎宝物而来的小贼。
错落光线中,韩敬涛见那人身形绰约,竟觉得有些莫名熟悉,心想莫不是玉童怕打扰自己歇息所以摸黑进来取物?
但仔细一瞧,来人却对屋中摆放并不熟悉——这不是玉童!
“你是谁?”他翻身而起,手过之处已亮出利剑,直指对方咽喉,那人猝不及防,一双眸子对上白刃流光,青丝披散一肩。
原是个女贼。
侍卫闻声进屋,玉童剔亮了灯烛,确认韩碧涛无碍后,又朝那人细细观摩,忽然一惊:“将,将军!”
“怎么?”韩敬涛微微皱眉,抬眼一瞧——怪不得方才觉得来人如此熟悉,这深夜偷潜入屋的女子长得与莹雪也委实太像了。
不说七八分,五六分总是有的。
“将军!”侍卫再次请命时韩敬涛才回味过来,柔声对那夜闯的女子发问:“你到底是谁?”
本来侍卫手腕精明,这等事自然轮不上他自己操心,可朝野间的明争暗斗还是让他留了心眼——谁知道来人是不是受人摆布易了容,故意迷惑自己心智?
那女子却是任由双手被缚,紧咬牙关并不开口,一双星眸仍然止不住地在屋中滴溜直转,隐约露出些嘲讽神色。
“哈哈。”韩敬涛不由想起当初救下莹雪时也是这等表情,随即摆手,“罢了,从红巾营中调几名女兵来,好好招待这位姑娘。”
侍卫领命而去,玉童亦关门准备告退,哪里想到忽然被韩敬涛叫住:“记住,此事万万不可跟夫人提起,明日回府后就让这姑娘住在蕙园吧。”
“是。”
“呀,这几枝好看,最衬夫人,玉童,多帮我剪几枝。”
舒园里微风送凉,满庭飘香。玉童笑吟吟剪下合欢树的花枝,用竹纸包了,低头递给浣碧,佯装气闷:“我好歹也是服侍将军左右的主事,却被你这丫头指使来剪花,若被将军知道,不知又要说我些什么呢。“
“才不会呢,将军心疼夫人尚来不及,怎会责怪你?”浣碧小心剪去花刺,复又笑道,“夫人身子一贯不好,将军愁眉不展,就连打了胜仗归来也没见轻松几分,柳先生说合欢花香对夫人的病有益处,我正愁这合欢花还不到花期,没想到将军这次大胜而归,合欢花也开得欢儿啦。想来是天助夫人,我才起心来剪花枝的,若不是这合欢树太高,我才不要你帮忙呢!”
她嬉笑着仰望着这枝繁叶茂的老树,合欢易生,却也鲜有长得如此茁壮的,叶花迷离乱人眼,忽然听见远处突兀声响——“哧啦。”
“小哥哥,这合欢花开得真美,能否给我也剪几枝?”那抹身影愣头愣脑地从假山里钻出来,袖口上划了好大一个口子,蓦地惹了浣碧笑起:“这是哪房的小子?竟然从假山上掉下来啦?”
还未等那人回答,就有丫鬟急匆匆追上前来,替那人拍打着身上灰尘:“哎呀姑奶奶,我说怎么瞧不见你的人,原是进园子里来了,可让我好找!”说着不顾浣碧疑惑的目光,拉着那人就走。
人影越行越远,浣碧星眸流转,嬉笑着问:“诶,听说将军归途捡到一个男孩,聪明又伶俐,却如何不见人影呢?”
玉童知道她是在揶揄他,当年自己即是被老夫人从流民堆中捡来,安排在少爷身边做了书童,而后少爷世袭成为将军,他也升为主事:“哎,你这就有所不知了,那根本不是个男孩,是个模样周正的女子,长得与夫人有几分相似呢,如今夫人这病能否医好尚不可知,但入府多年尚未有子嗣却是事实,老妇人那边也传言喜欢她聪明伶俐呢……喏,不就是刚才那个人?”
可真是奇了怪,按说将军行为端止,又对夫人情深,并不似会对别人轻易动心,如今这架势,却弄得连自己都不大明白——
将军不仅瞒住夫人将她安排在蕙园,甚至暗中请了柳先生商量——谁不知道柳先生通晓人情掌故,却是对婚俗礼仪最为了解呢?
“呸呸呸!将军才不是那样喜新厌旧的人!”浣碧本不过是试探,见端着衣物首饰的丫鬟、婆子在闲置已久的蕙园进进出出,有相熟的姐妹无意透露是住进了个姑娘,她一时起疑,本还以为玉童会如其他人一样支支吾吾,却没想到他根本没打算瞒她。
浣碧一生起气来险些就要拿花枝丢到玉童脸上:“想当年将军迎娶夫人时夫人来历不明,将军却执意娶她,这是何等的情意?”当年她初进将军府,天真懵懂,却也识人脸色,知道夫人无权无势,在这门房众多的大宅院里难以立足,管家安排她做夫人的丫鬟也是欺她人微言轻。
但侍奉夫人多年,夫人却因持家有道又善待下人而得美名,而她自己也渐渐在一干下人中有了地位。只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夫人虽不愿争,然而浣碧却担忧,一旦将军结了新欢,这地位便将不保。
玉童一边求饶一边躲闪不及时,远处响起突兀一声:“你们在这胡说些什么?”
院中不知何时站了个青衫男子,长身玉立,二人正为私下说三道四被人发现而隐隐担心,却听见那男子笃定地说:“只要夫人按时服用我开的药,我敢担保,不出三月,夫人定能痊愈。”
没有人敢反驳他的话,男子正欲转身离去,却见浣碧跑上前来:“不瞒柳先生,夫人却是不肯服药啊!”
“什么?——”
晨光熹微,柳长青刚进晴园门口,忽听到一声脆响,不由一惊。又见浣碧收拾了碎瓦罐朝外走,见着是他,绽开无可奈何的笑容。
檀香案上,香炉还在袅袅冒着轻烟,夫人莹雪正对着廊下的大红灯盏发怔。柳长青支起帘子,亲自给她沏了一杯花茶。心里却忍不住哀叹,还是旧时的碧波眼珊瑚唇,若在往时,定逶迤不下万千风华,如今眉上却有了淡淡郁色。
“怎么,夫人不肯吃药?”
他这样说着,走到莹雪面前去,伸手在她鬓间一拈,莹雪一怔,却发现他小心将停落在她发上的一只蜂虫小心护在掌心,轻轻放走。
“先生总是这般宅心仁厚。“莹雪颔首,向他微微一笑。她可以冲浣碧发火,却不能对他面露淡薄——他是韩敬涛偶遇的奇人,懂奇门八卦之术,战时指挥战事,朝野之上又替他纵横捭阖,还曾于险境中救过他数次,如今又受他所托为她寻找续命灵药。她是真心尊重他,想起他叱咤风云手握生杀大权,却持斋戒只吃素食,一时回想,也不禁莞尔。
见她嘤咛一笑,柳长青忽地一怔,他已许久没见她笑过,或者说,自从进了韩府从未见她笑起。她是内虚体质,郁积于中,连同五官神色都似蹙了一脸的忧愁,正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宽慰她时忽听她说:先生,您刚从蕙园来?”
柳长青正纳罕她如何知晓,恐她以为自己也是见风使舵的那类人,却见她兀自笑起:“蕙园的五色泥土是当年老将军为解老夫人相思专门从云郡叠彩山上采来,种植茶花用的,别的地方自然没有。”说罢吩咐丫鬟递了罗袜、新鞋,伺候他更换。
这样客气,却是下了逐客令,柳长青再不好意思逗留:“将军刚叫我有事,夫人好生歇息。”
“先生,”柳长青正欲告辞离开,忽听莹雪问道,“不知先生去蕙园,可见了那姑娘?又可否透露她是何病症?”
虽然兰心蕙质,也不喜与人争锋,但莹雪毕竟还是平常女子,总会与其他女子一样有善妒之心。柳长青顿足正告:“那姑娘,确如传闻所言与夫人有几分相似,病症也是郁积于中,只是与夫人不同,她是体外虚热。”
“果真如此呐……”莹雪摇扇思忖,却是再不管他了。浣碧送柳长青出来:“先生,你大人有大量,夫人最近总是心事重重,待人未免唐突些。”望了他好一会儿欲言又止,却被莹雪唤了回去——“碧儿。”
“诶!”她心有不甘,却只能应了往回跑。柳长青望着浣碧的身影,又望向远处舒园中繁茂的合欢树,这极致的美丽,不知能持续到多久?
“碧儿。”
浣碧刚走回内厢,便听见莹雪的咳嗽声,三步变作两步:“夫人别急,将军刚回来,定是被琐事缠身,这才来不及看您。”倒了杯清茶正欲递给她,却蓦地吓了一跳,手中的茶杯也砰地摔落,“将,将军。”
“呀,可惜了。”韩敬涛从门帘外探来半个身子,顺手夺了浣碧手中的茶壶:“我方才正要夸你料事如神,你却摔了我一枚上好的青花瓷杯。”
“不怪她,倒是你忽然进来,谁不被吓着?”莹雪嗔怨,却是满面春色,一向苍白的面容也染上少见的红晕。
言笑晏晏中浣碧只觉得漫漫天光在晴园中迟滞起来,忽然大悟似地向玉童示意:“玉童,你不是说有东西给我吗?”说着便拉着玉童离开。
“我哪里有说过要给你什么?”玉童被浣碧拉了手离开,只觉掌中温暖绵软,却得了便宜卖乖,“这可要说清楚,我若送你东西,便是要娶你过门,到时候老夫人和将军主婚,你可是想赖也赖不掉的。”
“扑哧。”浣碧闻言一笑,“那不过是让主子单独相处的由头,哪里是贪图你的什么东西。嫁给你?你若能像将军夫人那样的一半好,我便是谢天谢地。”她今日随着夫人开心,嬉笑皆忘了分寸。
忽然间内厢里却似起了争执声,浣碧与玉童踌躇了一会儿,慌忙跑回屋外候着,纳罕着方才还好好的,如今却是怎么了?
“住手!你这是做什么?”韩敬涛的声音时高时低,透出些无可奈何,“我也是为你着想!”
久久不见雪莹回音,浣碧正欲冒险进屋劝慰,哪里想到帘帐掀开,雪莹亲自将物什搬到屋外,身子却是对着韩敬涛:“你若是要这般做,我只好搬到月牙庵去住。碧儿还愣着做什么,替我收拾换洗衣物。”
这吩咐可是不好办,浣碧偷眼瞧两位主子的脸色——哎,这情景,肯定是为了那新进府的小妮子争执起来的!
只见韩敬涛在屋内来回踱步,最终还是妥协:“好好,我不违拗你就是,哎,你何必如此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