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时过境迁,人亦全非。
茗莱远嫁至此,当了肃王妃;而炎凉,也早在多年前就到南景当了质子,做了肃王伴读,昭明宫统领。
连那兜帽下不敢示人的面,也刀痕遍布,茗莱知道,那是三年前他为打消她的顾虑而故意自残。
其时二楼雅座起了阵阵刺耳的笑,将军府的幕僚木四酒劲上了头,说话渐渐没了分寸,俚俗笑话讲完,便将那朝廷秘闻也悉数吐出。
“你们有所不知,其实啊,那肃王妃本是云照国的公主,数年前南景与云照建立盟约时就与太子埋下了情种,哪里想到帝君认为太子将来继承帝位,太子妃即使是南景平民也不能是外族贵戚,所以当年云照求和亲时,帝君是让肃王应了婚约,太子与肃王早就貌合神离,这一下更是剑拔弩张,可惜了我那老将军,不知道该效忠哪一方才好……不过,那是大人物的烦恼,像我这样的小角色,就安安心心等上几年,成亲生孩子做些小生意好……”
众人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帝位之争,最受苦的还不是自己这些平民百姓?
此刻那女子的唱腔凄凉更甚,不由得引起众人唏嘘,茗莱着炎凉打赏了她银子,又问及她身世,才知道她名叫青君,本居于乡野,倒也生活无忧,最近却被流兵蹿匪毁了家园,她只好随着相亲来到景城。
木四此时踉跄着下楼去,经过他们身边时涎着脸笑道:“这俊俏的小姑娘,呵呵,曲儿唱得不错,给,给大爷我笑一个……”青君并不睬他,倒是木四瞧见了炎凉遮面的兜帽时,不禁大为惊诧,又看了看茗莱,“你……”一丝黑血忽然从嘴角渗出轰然倒地。
平白无故地死了人,酒楼所有人都被吓跑,青君被吓得瘫软,却被炎凉轻轻扶住:“姑娘莫慌,冒犯太子与肃王妃,肆意造谣,便是死罪。”青君被他扶住,慌乱中对上他兜帽之中的眼,赫然透过蒙纱看见他伤痕遍布、极为可怖的脸。
她更惊慌,倒是茗莱稳住了她的心神:“不知姑娘现时有何打算?”
“小女子我现在只想回家。”但,那是那么容易回去的么?或许眼前这个女子可以帮自己?
“好啊,不过那之前不如请姑娘去我家玩玩吧?也不枉来了景城一回。”又转过头浅笑,“炎凉,你可是吓坏了青君。”
炎凉赶抱拳抱歉道:“臣冒犯了姑娘,请姑娘恕罪!”
肃王妃掩面笑道:“炎凉,你来到南景这么久,却还是没有把南景话学好。让你赔不是你倒似行起礼来了,况且在诸如皇上、太子等皇亲前才言必称臣,而对于青君姑娘这样的身份,称‘在下’或是‘我’才是最恰当的。”语毕,轻轻拉起青君的手,“姑娘,咱们回家。”
这日,春光正好。青君领命去织造监领物件,远远地看见迎面走来了花枝招展的一群人,都是华服靓妆,只好垂首迎了上去——她没有想到酒楼遇见的女贵人竟就是当朝的肃王妃,好好带她在王城内转了一圈,又欲留她在宫中当值,青君细想,正中下怀。
这日初次领命,更不敢懈怠,遇见不认识的人亦不敢冲撞,莲步轻移,领头高髻的太子妃看见她,和身边宫女暖贝嘀咕了几句,知道她是昭明宫新进来的宫女,真是好大的胆子,见着本宫竟不行礼!忽然挑了挑眉,暖贝会意,浅笑。
——只等那新进宫不知规矩的昭明宫的小妮子走近。
哼,待她走近,只消暖贝一抬脚,自己再哎哟一声惨叫,捂着香肩或是身子任意一块地方软倒在一旁,便有太医为自己检查,这些宫女太监也能为自己证明——肃王宫的主人不懂规矩也就罢了,毕竟还是邻国异族的公主,可这小宫女就是万万饶不得,自己再怎么容易被欺负也是堂堂的太子妃,冲撞了她,就该好好被教训一顿……
眼看着大鱼就要落入网中,然而猛地一个回旋,青君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被绊了一下却没有绊倒——一个男子抱住她:“美人儿,你没事吧?”
太子妃讶然而忿忿,这等嬉笑的话在宫中唯有太子才说得出口,他与肃王似天生的对头,肃王喜好平静,内敛睿智,而他则笙歌不断,胡作非为,但任谁也猜不透他那不羁的笑中到底隐藏了什么,太子妃气急,远处忽然传来声轻轻的咳嗽,原是昭明宫的首席女官蜜珠在远处冲青君招手:“哎呀,在这儿呢,看你迷迷糊糊万一冲撞了太子太子妃可怎么好?”说着又起了腔势拉了青君来请安,眼看着一个给肃王妃下马威的机会白白溜走,而他自又似对那宫女含情,太子妃发作不得,只好白了一眼离开。
蜜珠扑哧一笑,待人走远了才作势教训她:“娘娘也真是,你刚进宫就派事情让你做,却又不叫人带着你,平白惹上些是非就不好了。”
“我这不是托福遇上了姐姐你嘛?”青君只觉得怀碧天真活泼,毫无架子,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姐姐这么讨王妃欢心,必是娘娘从云照带过来的贴身女官吧,不知云照的风土人情与南景有何不同?”
“嘿。我哪里是是云照人,我是正经八百的南景人,只因彼时两国盟约初定,刚好是将军接待王妃,我又自小被将军府收留,与她便投了缘。待娘娘和亲远嫁至此,宫里顾及她的安全便找了些有武艺的女子作她的贴身宫女,我便被举荐进宫,长伴她左右了。”她忽然似想起了什么,不禁加快了步子,“哎呀,刚才有人说宫外有人带消息给我,我该到外王城去了,你自己回去吧。”
而远远的,茗莱看着不时回过头来看青君的太子和一旁面露不快的太子妃,不由地在自己脸上摸了又摸,男子总是喜新厌旧的吧——相士们都说自己这张脸天庭饱满,前额开阔,是福相,所以父皇才会在众多姊妹中对她偏爱有加。
可这张脸若是对于心上人来说,是否也是福相?
三日后,青君就由茗莱做主,送给了太子。
青君安之若素,在太子当晚的盛筵上,唱了一曲《凤求凰》。
不期然对上肃王眼底诧异的目光,而太子一把拉过她:“美人儿你瞧,天生丽质就是说的你啊,你刚才一曲,竟能让仪威行端的肃王都惊为天人呢。二弟你还不知道吧,她原本就是你昭明宫的宫女,难道茗莱竟没有和你提起么,还是你又跟她闹别扭了?”
肃王回过神来,似浑然不觉太子口中的调侃意味,讲了个笑话敷衍过去。
然而一场酒宴喧闹着过去,尚寝女官却找不到青君,太子今夜要她侍寝,这下可怎么办是好?
往来的风拂面而过,花墙下,是青君犹带泪痕的脸,哪里想到,因缘巧合就遇上了他,那个自称端泽,现时却已经是堂堂肃王的男子。
要说起三年前的那场相遇,怕是离奇了些。
他自觉烦闷,瞒着父皇带了炎凉微服出游,便是在栖霞山误入迷障,渐觉昏聩之时是她用家传药术救了他们。
那时青君身边,已有青梅竹马的男子千若,一个是帝都的贵公子,一个是山野樵夫,却投契非常,饮酒对弈,乐此不疲。
“千若,他好吗?”
“千若他……”也就在一个月后千若送他们穿过迷障离开栖霞山之日,她等候他久久未回,便去寻找,哪里想到在返途中看见他的尸身,身上中了数刀,已气结身亡,似被匪寇劫财,脸也血肉模糊,辨不出模样。
所以见着炎凉兜帽之下的那张脸时,便涌出种种奇异的感觉。
却没想到他当日的随从,竟就是昭明宫的统领,炎凉。
“都是我害了他,若不是我以为他生长于斯,匪寇不会挟持他而央他与我更换身上衣物,他可能就不会……”
“怎么,生气了,可真好笑,你为了让那慧儿吃醋故意将她送给我,却没想到她与泰泽本就认识是吧?三年前你们成亲前他恰微服出游,便在山野间认得了这小妮子,怎的,炎凉本就是你云照国的质子,又是你远房的表兄,该不是连这个都没有告诉你吧?”
炎凉闻言马上跪下请罪:“王妃,我……“
“好了,我知道。”茗莱却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许是那小姑娘越发美丽出众,他也没认出来吧。”
鼎中的百合香清新爽利,袅袅不息,青君静静地等着,直待身畔太子的呼吸渐渐平稳悠长,才悄然起身,整了整鬓发,蹑手蹑脚走到外面。
她在这宫中仅仅三日,除了第一次就被宣侍寝而她却未应约而至本忐忑不安时,太子仿佛忘记了她这个人的存在,她才放下心来,昨夜尚寝女官传令由她侍寝时,她复又恍惚。
太子对她的安然应命也有些诧然,手指点落的时候,衣襟散落。
迫不及待。
一切,如堕迷梦。
内侍早在外候着,当值的女官见她出来,都心照不宣地抿嘴轻笑,尤其那平时与她相熟的执帚宫女,此刻正轻轻扫着汉白玉石阶上的落花,不时扬起一片香风,也停下来促狭地笑:“哎呀,你脖子上那红绳呢,莫非是留给殿下做了念想?”
青君这才注意到原系于脖颈上的佩玉果真不见了,心想定是夜间与太子纠缠时被他扯落掉在内殿了,脸上不禁一红:“姐姐,别取笑我了,那东西是我娘的遗物,你待会打扫内殿时好好替我拾了,我必重谢你。”
“好,重谢倒不必说,只要你飞上枝头莫忘了我。”逗笑中又想起什么,正色道,“你快些跟着太子的跟班去昭明宫吧,太子妃就快回宫了,她这样的性子儿怕是早在她那丞相老爹面前告了你一桩,到时候连太子也保不了你。”
“难道就让我去昭明宫求肃王庇护?”她只笑,不语。
“姑娘还不知道吧,昨日殿下已吩咐我将您送到昭明宫去。”他在太子身边多年,却仍然猜不透太子心中所想,太子虽好女色,却鲜宠幸宫女,看得出是对她极上心的,却又为何又要将她送给肃王?
一个念头忽然冒出脑海,难道是将肃王喜欢的女子宠幸过后又送还给他,故意要给他一个下马威吗?
冷汗涔涔,这差事可不讨好。
要说这南景王城,也是有些年头的建筑,南景皇室本为游牧一族,崇尚自然之风,建筑也粗旷大气,各殿曲径通幽,可自穿行,而后才在各殿起了宫墙,但各殿互通的花园却没有拆除,每到花期,便姹紫嫣红一片,繁华了一年又一年。
而今年遍植的,是从景城城郊移来的兰花。
闻着只有宠幸宫眷后才燃起的百合香与兰花的花香,刚回宫的太子妃忽地发了狠,将脚边那成片的兰花悉数踩了:“哼,山中的野花就想登堂入室吗?”
茗莱正对着螺钿铜镜梳妆,准备安歇,忽然有宫女在门外叫道:“娘娘,太子妃,太子妃……”
“她怎么了?”茗莱浅笑,“死了?”
炎凉出手好快啊。
“准备一下,我去吊唁。”茗莱起身,正要蜜珠陪自己去,却见蜜珠红着眼进来,也难怪,蜜珠虽自幼在将军府长大,又是与自己最为相亲,但初进宫的三四年却是在昭阳宫当值,她念旧主,倒也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