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站立不动地支持了好一会儿,我才觉得我微微颤抖的双腿有了些许知觉。
从来不知道怕为何物的裴夜凰,在这个落后的时代却接二连三地品尝着恐惧的苦果,真不知是我的功力退步了,还是古人太厉害了。
我能不怕吗?
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动作,就有可能让我丝毫没有还手能力,让我自己人头落地,让我的凰爵永无翻身之日,更让我家人随我陪葬,让我的爱人抱憾终生……
在一个皇权至上的年代,我除了学会害怕的涵义,还能如何规避这暴风骤雨般的权势打压呢?
我没有要求见清歌,而是直接去见九天,表明我不是在做一个沟通两兄弟的话筒,希望这个烟幕弹可以瞒过皇上,求得一时平静。
父亲站在台阶下等着我,一看见我出来,连忙奔上来。
“罗儿没事吧?”
“没事,皇上只是问我一些日常的问题罢了,”我喘着气摇头,不愿让他担心,“爹你先回去吧,我要去鸣凤宫见太子!”
“有什么难事可不要瞒着我,我们是一家人,应该一起面对困难。”爹深深地看着我。
我扬起一抹真挚的笑容,“我明白,爹,,在我能应付的时候我若麻烦你就不是云梦洛了,但是如果有我的能力不能解决的问题,我一定会告诉爹和几位哥哥。”
爹看着我,突然笑了,“好孩子,我云家祖上是马上出生的贵族,后来的子孙却都走上了文官之路,没想到隔了这么多代,却又出了你这么个血性子孙,云家祖先在上,也可以告慰了。”
“谢谢爹。”我没想到父亲竟然这么说,愣了一下。
“去吧,做你该做的事去,爹回家等你。”爹站直了腰板,转身昂然离去。
我知道,此时此刻,爹正打心底为我而感到骄傲,这一股骄傲,让他瞬间似乎年轻了十岁。
做我自己该做的事,此刻,什么是我该做的事?
是私心帮助我的爱人登上象征最高权力的皇位,还是以天下黎民为重心,帮助更能够促使一代中兴强盛的霸主九天掌握大权?
鸣凤宫,鸣凤,楚庄王曾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名言,而在这个架空的历史洪流中,竟然还有一处宫殿,与楚庄王的心思形成了异曲同工之妙,也许,历史就是这样,不论呈现什么样的状态,骨子里慢慢向前进行的规律,永远是不能变的。
灰白的巨型岩石垒就的地基,合抱的大石柱头顶高檐,脚踏巨大青石,连园中的花朵也是硕大的花盘,火一般的艳红,傲然怒放。
大气磅礴,是鸣凤宫给我的第一印象,很符合九天的气质。转过整块花岗岩雕就的假山,刚要走出,却听见假山后有两人在说话,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躲在了假山后倾听。
“你想干什么?”冷冷的腔调响起,竟是一把稚嫩的童音。
“你——哼,你别摆出这副臭架子,告诉你,今天就是你的死期!”是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可是分外森冷。
死期?难道,是有人想谋害他?
“哦?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胆。”稚嫩的声音,绝不超过十岁,却意外地透露出天生的威仪。
好小子,镇定自若,我喜欢!
“你以为拖延时间就会有人来救你?告诉你,别做梦了。”
“我想知道,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你若不告诉我,那我死了变成——厉鬼,可就只找你一个人!”
这哪是小孩子的口吻啊,心思竟然如此迂回曲折,在这样性命攸关的时刻,却毫不在意地用只顾着用手段套话,真不得了!
“你——倒聪明,果然不能留,听说鬼都很厉害,能够查知阳间事,你就等死了去问阎王吧!”那女人嚣张地压抑着嗓音怪笑。
蓦地,一阵拉扯声传来,分明是女人抓住了孩子,将他提了起来,那孩子竟然没有吭一声,也没有叫救命,可见性格十分倔强。
可是,既然我听到了这个未成形的谋杀,又怎么能不管呢?
“扑通——”一声巨响,传进了我的耳朵。
我一个箭步窜上去,假山后竟是一个巨大的水池,两边杨柳依依,池中还有几朵精致小巧的睡莲,池水色深绿,看不见池底,一看便知相当有深度。
此时已近中午,四周无人,水池旁鬼鬼祟祟地站着一个中年女人,一副普通宫女打扮的样子,正满意地看着水中的一圈巨大的涟漪微笑。
可是,当她一见我从假山后冒出来,大吃了一惊,脸色刷地变了,显然想到刚才的谈话是否被我听去,正欲斥问我,我哪会等她回神,上去一手刀便劈昏了她。
转过头,涟漪已经渐渐淡了,孩子没有冒出头,而我,只会几招清歌教的三脚猫游泳,不知道会不会救不成人反而连累自己……
可是,眼看涟漪越来越淡,而周围根本没有人,就是有人来这孩子也未必挺得住……我终于一咬牙,连靴子也不脱了,一个猛子扎进水中……
深绿的水中,我一路沉到池底,池底的水草纷纷招摇着要缠住我的腿,吓得我猛然一蹬,蹬到了池中央,要不然,救人不成,反被水草缠死,多丢人。
水色谈不上混浊或者清澈,但我几乎看不见什么,好像摸索了很久,可是还是没有摸到那孩子的身体,我有些慌了,不会是我一迟疑间,这孩子已经沉到水底了吧?难道那歹毒的女人在孩子身上绑了石头什么的,要不然,那孩子怎么一入水就没了影子了?
渐渐地,我觉得自己也快呼吸不畅了,我赶紧向上游去,打算换一口气再下去。
顶着浮力猛然窜出水面,呼吸一畅,我长吐了一口浊气,跟着我僵住了。
就在我旁边的树荫下,那个昏倒的宫女旁边,一个湿漉漉的小男孩双手扒着树根,正优哉优哉地浮在水面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你……”我彻底无语了。
“你是哪里的侍卫?这么奋不顾身救我,我会好好赏你的!”小男孩看起来不过十岁大小,口气却老成得很,透着一股天生的高高在上的威严。
“免了,早知道你会游泳,我才不会浪费我着一身新衣服呢!”我没好气地道。
他听到我用如此不敬的语气跟他说话,皱起眉头,重新仔细地打量着我,“你不是侍卫?你是哪位大人家的公子?”
“行了,让我们上岸再聊吧!”我操着半生不熟的架势慢慢往岸边游去。
那小男孩噗哧一笑。
我回头瞪他,“有什么好笑的?”
“你游泳的姿势真难看,这大概就是我叔叔说的那种狗扒式吧,看不出你人长得俊俏,游泳起来却这么滑稽!”
好不容易爬上岸,那男孩已经站在岸上了,只见他一身湿透的宝蓝的长袍,十分华贵,腰间也佩着价值连城的翡翠,只不过现在一身都湿漉漉的,看起来尽管贵气,却依旧掩不住狼狈。
我呼呼喘气,“你这小子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我这个游泳的半拉子敢跳下水,还不是为了救你,我连命都不要了,你却舒舒服服地待在一边嘲笑我,你爸妈就是这么教育你对待恩人的?”
“其实你不用救我,我——爹说了,我很容易会被一些图谋不轨的人暗害,像我这种小孩,失足落水之类的是最好的借口,父母侍卫也不可能天天跟在我身边保护我,要想活命,就要学好自保的本事。”小男孩坐在我身边,口齿伶俐思路清晰地道。
“哦?那你父亲倒是很有些智慧!”我漫不经心地道。
“是啊,我三岁时,我爹就教会了我游泳,只是从来没有人知道,连我娘都不知道,今天却让你看见了,不过既然你肯跳下水救我,起码说明我们不是敌人,你也不会轻易将我的秘密泄漏出去,对吗?”小男孩道,看似随口一问,口气却十分犀利,眼光也异常严肃。
我咋舌,这是谁家的小孩,是怎么教出来的,说话一套一套,还会在不着痕迹的情况下拉拢人,假以时日,这孩子一定能够出人头地。
“好,我答应你,绝对不会将你会游泳的事情说出去,人家如果问,我就说你是我救的。”我笑眯眯地道。
“你倒很会卖人情。”小男孩嗤笑一声。
“哼,知道谁想害你吗?”我随口问。
估计他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了,对谋害他的人应该已经心知肚明。
“哼,还没有怎么样呢,就争得你死我活,让爹看了心烦,要是真如他们愿了,这天下还不得换一个姓?”小男孩冷冷一哼,说出的话却颇耐人寻味。
我怔了半晌,觉得有些不对,不过算了,正事要紧。
“算了,不跟你这人小鬼大的家伙聊天了,我还得去找人呢,你看看,我这一身衣服为了你成了这样,真不知道待会儿会不会被人嘲笑。”我叹了一口气。
“你要见谁?”小男孩顿时竖起耳朵。
我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这小男孩还是个小帅哥,白皙粉嫩的皮肤,胖胖的可爱的粉腮,圆圆翘翘的小鼻子,整体还有些婴儿肥,可爱极了,只是那一双璀璨若黑色钻石的大眼睛,却冷峻成熟得与他的年龄完全不符,而且还有那双飞扬跋扈的浓眉,他皱眉敛神的模样颇似一个人……
是啊,这里是太子殿下的鸣凤宫,谁家的小孩敢在这里喧哗,还出入得像在自家一般自在?除了……
“你在家排行第几?”我突然问,蓦地想起他刚刚说的话,若如他们愿了,天下将换一个姓……
小男孩一愣,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乖乖地说了,“我是老大,还有一个小我一岁的异母弟弟。”
果然,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因为在我们的时代,他的年龄并不算大,没有结婚的男人比比皆是,有点成就的还被认为是黄金单身汉,可是这里是古代,很多风俗是完全不一样的。原来,只有亲眼看到,我才相信他真的结婚了,还有了这么大、这么厉害的孩子——
“唉,见一个你也许很熟悉的人——你爹,太子殿下!”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拖着一头昏死过去的肥猪,终于历经千难万险地把人给抬到了正殿。
“你姓云?是丞相家的吗?”想不到这样一个小男孩对朝中大臣竟能如此熟悉,想来,九天对他一定下了不少功夫。
“是的。”我简短地道。
“你真的决定让我父亲插手此事?”小男孩犹疑地问我。
我直接给他一个白眼。
他虽然容貌丝毫不逊于南若风,但性格可比南若风不可爱多了,似乎满古板的样子,这样的小孩,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会开口向我求婚吧?
“你不能姑息养奸,懂吗?每次都不说,最后你就被害死了。何况你父亲现在处境艰难,让他找一点事情做,磨磨他的脑子也不至于让它生锈,你这么做是在为你父亲好。”我耐心解释。
另外一点,我当然不会告诉这个小男孩——我是在试探九天的锐气,如果他没有消沉,没有失去斗志,就会将此事彻查到底,这样也许会得罪某些人,但拥有这种状态的九天,才不枉我和清歌去全心全力地扶持他!
“希望你没有骗我。”男孩深沉地看了我一眼,这一眼的威力,竟不亚于九天。
我心头一跳,这个孩子,就他现在的表现来看,他绝对有资格接任九天的皇位,成为霸主后的一代明君。
只是不知道,九天最终能否登上皇位,而这个孩子,在与自己兄弟的竞争中,能否取得绝对优势。
“告诉父王,他有客人造访。”小男孩施施然地对站在门边的两名太监道。
那两名太监相互觑了一眼,面有难色,“大殿下,太子殿下有命令,目前任何人不得打扰他。”
“胡闹,难道我们也不可以进去吗?”小男孩冷声斥责,“你还没去进去禀报,就直接替太子作主赶人,好大的胆子,是谁给你这个权力的?”
那两个太监闻言顿时面色惨白地跪了下来,“大殿下,奴才也是奉命,不敢……”
“外面是谁在喧哗?”门内,九天的声音突然懒懒地传来,乍一听,我差点以为是皇上在里面说话。
“禀父王,是儿臣朗乾,遇到一位自称是父王故人的客人,儿臣特地带路过来。”
朗乾,真是一个好名字,可惜太有板有眼了,不可爱!
“故人?此时,本宫还有故人吗?”九天的声音很淡,迷离缥缈,却莫名地令我心酸。
“太子殿下果然是贵人健忘,区区数月不见,原来故人在太子殿下心中已无立锥之地了。”我朗声道。
门内沉默了片刻,屋外阳光朗朗,我和朗乾互看了一眼,两个小太监趴在地上发抖。
沉重的木门突然打开,一道高大的身影大步跨了出来。
“你——回来了?”
我看着九天,突然觉得有些难过,又有些欣慰。
他瘦多了,比起清歌的丰神俊朗,他则落魄了一些,不是外表的落魄,虽然他衣衫不整、发丝随意披散的模样的确别有颓废的魅力,但是精神上的落魄才是让我最担心的。
所幸,只有一点点而已,那双凌厉如鹰的眼睛只是稍微有一点黯淡,那飞扬霸气的浓眉也只是淡淡地收敛了些许,只要给他一点鼓励,相信以他的个性,一定能很快缓过神来。
“殿下,你不是让我这副模样跟你站在这里聊天吧?”我微微一笑。
他这才注意到我和朗乾都是一身水淋淋的,地上还有一头昏死的肥猪,九天的盛气又回来了,他拢起浓眉。
“怎么回事?”
“让你儿子告诉你吧。”我轻道。
九天听到“儿子”这个词时明显地一怔,似乎才想到我已经知道并直接接触了他的儿子,跟着他那英俊如阿波罗的脸上闪过一丝狼狈,一丝慌张。
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不管我心里到底在不在乎,但是,站在他的立场,他心底对我依然有意,在曾经那样骄傲地宣布过惊世骇俗的爱情观的我面前,他却不得不公然承认他的儿子的存在,对他而言,是一件很难接受的事情。
我想,如果不是我先遇到他的儿子,他恐怕一辈子也不会让我看到他的妻子。
朗乾何等聪明,他迅速从他的父亲神情中读到了一种令他顿时黯然的讯息,尽管他对我和他父亲的关系万分好奇,但是,他还是礼貌地打了一个招呼,便要离开。
“朗乾,别走啊,我还要请你爹给你主持公道呢!”我一把抱过他,反正都是一身湿,也不怕谁弄脏了谁。
“我不是孩子了,不要这么抱着我。”朗乾挣扎着,可爱的小脸涨成了诱人的红苹果。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好可爱,我要有这么个儿子就好了!”
“去,你占我便宜!”朗乾现在连雪白的耳根都红透了。
“你想要一个朗乾一样的孩子?”九天则难掩兴奋地问我。
糟糕,在人家的地盘上,说这么暧昧的话肯定让人误会,我太嚣张了。
“呵呵,可惜我没有这个福气。”我干笑。
九天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转而招来门口的两位小太监,“你们去梨妃那,要一套梨妃平日没有穿过的白色衣衫,越简单越好,另外给大殿下也取一套换洗衣衫来。”
“是。”小太监毕恭毕敬地去了。
“梨妃?你妈妈?”我抱着朗乾使劲摇。
“住手,你这个家伙,我快被你摇昏了,你别仗着救过我就敢这么对我!”朗乾大概实在受不了我的折磨了,用尽吃奶的力气从我手中挣脱,一溜烟跑到他父亲身后躲了起来。
“救了你?朗儿,怎么回事?”九天问。
我偷偷扮了一个鬼脸,说实话,我真的看不惯九天此时这副端庄威严的父亲样子,虽然他看起来是一个会让孩子崇拜的父亲,但是……
幸亏清歌没有结婚,就算有孩子,那也是我和清歌的,呵呵……
朗乾一五一十地将在假山后的遭遇告诉了九天,九天的脸庞上顿时乌云密布,刮起了风暴。
“来人,把这个大胆的奴婢泼醒!”九天大喝,双目灼灼,呵呵,这时候的九天,才是真正的九天,光是一个凌厉的眼神,就足以让下人瑟瑟发抖。
“等等,我先说完我的来意,虽然你的家务事事关可爱的朗乾,我强烈希望你秉公处理,但是我还是不介入比较好,我说完来意就走,你再审不迟。”我淡声道,我虽然关心朗乾,但不代表我愿意介入九天的家事中,除非我糊涂了。
“我就知道,没有事你怎么会来看我?说吧。”九天自嘲地一笑,然后伸手脱下外袍,拿在手中停顿了一下,才递给了朗乾,“披上,别着凉了。”
朗乾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父王,给云哥哥吧,他看起来很冷。”
我为这孩子的窝心万分感动,可是我又觉得,这孩子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云哥哥可是练武的大人。这点小水能把我怎么样?你一个小孩就别让了,赶紧披上吧。”我伸手躲过九天手上的衣服,劈头盖脸给他罩下去。
他手忙脚乱地挣扎,我哈哈大笑。
“你这个粗鲁的家伙!”终于从衣服领口钻出了头,他呼呼喘气,瞪着我。
“你有什么话?”九天静静地问。
我放弃和朗乾大眼瞪小眼,转向他,“那三十万套棉甲已经准备好,将士们等着过冬,你也许需要亲自跑一趟了。”
九天微微一震,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我细不可察地点头,表明消息确切。
“是谁传出来的?”九天低声问。
“你信任的人——”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道,声音也压得极低。
没办法,这鸣凤宫难保没有皇上的眼线,万事小心为上,我可不想功亏一篑。
“他真的——如此狠心?”九天低喃,向来强势的声音中终于难掩疲惫和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