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总是皇室最忙的时候,各种祭祀开始紧张地准备,宫廷祭祀是国家大事,是宫廷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任你是昏君明君都不敢轻忽。记得中国古代历来的主要祭祀都在冬至前后,可是天日的祭祀却基本上集中在了腊月,到底时空不同,再相似也有些微的异处。
因为是所有皇室人员参与的祭祀,连带地,我,朗乾,南若风好歹也是皇室的一份子,也被迫忙得晕头转向,准备礼服,熟悉过程,接受内务府教导等等,一切功课也就暂时停了下来,我忙里偷闲,每日和安圣下下棋,跟老太傅斗斗嘴,要不是心中百般牵挂着毫无消息的清歌,倒也其乐融融。
我诗书读得不多,模模糊糊记得不知道哪个朝代的一位诗人叫司马扎的,曾写过一首跟宫廷祭祀有关的《观郊礼》:
钟鼓旌旗引六飞,玉皇初著画龙衣。泰坛烟尽星河晓,万国心随彩仗归。
郊礼就是古代在郊外祭天举行的典礼,司马扎用短短四句话,便将郊祭刻画得淋漓尽致,宫廷祭祀,大同小异,这次内务府操办郊外祭天,因为是皇上登基的头一遭,更是要办得风风光光,一干人全部竭尽心力务求完美,崭新的衮冕朝服,色彩艳丽的御驾仪仗,一色雪白的千里神骏,气派非凡的祭天天坛,挑剔如我也找不到一毫瑕疵。
腊月二十日,祭天大典终于开始,皇上亲驾御辇,从驾的文武大臣、兵士、仪仗队伍长达数百里。我也没能逃避责任,身为睿王嫡妃,皇室唯一一位亲王王妃,在睿王不在京师时理所当然要代替睿王,站在严寒天气中,在祭天仪式上继朗乾太子之后,成为终献的那一个。
唉,一听到内务府的礼官开口,我连逃亡的心都有了。这祭天大典分明是整人大典,竟然共包括祭祀圆丘、昊天、祈谷、明堂等一系列的程序,这一整套下来,我估计自己就得冻成冰棍了!
我唉声叹气地看着高高地站在祭天圆坛上端庄肃穆的皇上,刺骨的寒风不停地翻动着他那一身看起来很单薄的帝王衣裳,黑色的衮服猎猎作响,皇冕的串珠在风中摇摆不停,皇上俊容面不改色,双目直视前方,口中喃喃地念着郊祭歌辞,我心底不得不万分佩服。
祭天明明是帝王对天帝侍奉、享献的仪式,历代帝王祭祀典礼中最庄严最隆重的活动,可是要我这“一介女流”跟来干嘛?我跟安圣的身份又不一样,何况我还不信这一套,虽然据说我是某位神仙下凡,但是我没有亲眼看见,当然还是十二万分的不相信。
这祭天不过是为了抬高帝王的地位,表明君权神授,在我看来可笑至极,明明是荒唐的无稽之谈,我还要跟着受苦,我站在冰冷的寒风中,突然想到清歌是不是也是为了逃避这该死的烦琐礼节,才坚持不要皇位的?
皇上最终坚持没有立后,所以成为天日第二位没有皇后参与祭天大典的皇帝,站在我右侧的老太傅用谴责的眼光瞪着我,最近他一直批评我做事虎头蛇尾没有恒心,被皇上一吓就把胆子吓回去了,给朗乾他们树立了反面榜样,早知道我这么不中用,他就亲自上奏折请皇上立后了,我苦笑,原来这老头准备坐收渔翁之利啊,可惜我不中用,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我唯独在这件事我不与他辩,让他老人家终于得意了一回。
时间慢慢流逝,我的面颊被风吹得冷涩麻木,双腿已经站得没有了知觉,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好几遍,最后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终于,皇太子朗乾走上了高台准备献词,他镇定自若的风度和流畅出口的锦绣歌辞让台下的百官纷纷露出欣慰的神色,连带我这个老师也面上有光,得意洋洋地睥了老太傅一眼,没想到他倒一脸谦虚的表情,仿佛教导朗乾成材完全是他的功劳似的,气死我了。
终于轮到我了。
我仅仅挪动一步,便龇牙咧嘴地停下了脚步——我的脚麻了,勉强走路只能落个摔倒的洋相。
我站在原地不动,貌似痛苦,百官诧异,不明所以,皇上却明白了为什么,脸上浮出淡淡的关切,安圣和南若风就在我后面,安圣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询问我,“怎么样?支持得住吗?”
我苦笑,这个安圣,自从那日从我的府中被带走后就和我怄气,今天还是第一次跟我说话,为了她这句满含关切的话,再痛一些也值了,还没等她过来扶我,皇上已经发话了,“朗乾,婶母的脚麻了,你过去扶一下。”
“是!”
众目睽睽之下,太子朗乾恭恭敬敬地走下高台,小心地将我扶上去,冷贵的面容泛着淡笑,神色间殷勤备至,“婶母小心足下。”
我微微偏头,百官静默,爹正怔怔地看着我,面色间有丝忧虑。
笔挺地站在圆台上,我一身月白宫装,立领高贵,宽袖飘飘,繁复的衣裾随风而荡,仙姿傲立,银线绣出的浮面麒麟在阳光下灿然明耀,眩花人眼,透出的淡雅高贵与我亲王妃的身份十分相合——嫁进来后我才知道,浮面麒麟代表清歌宫服的品阶,其高贵仅次于帝服的凤舞九天,整个天日仅有清歌有资格穿着麒麟图案的衣物配饰。如今,再加上了一个我。
长长的祝词是我从记忆中华丽繁杂、气势恢弘的汉赋中搜出来的,我仗着记忆力出众一口气念出来如黄河之水奔涌不绝,浩浩汤汤,听得老太傅目闪异彩,捋着胡须半晌不语,百官为之咋舌,本来对我被封少傅一职颇为不满的人也萎头搭脑下去。
好不容易祝词念罢,我只觉头晕目眩,微微摇晃了一下,依礼站在朗乾身后,安圣携着南若风走上前来,又是半个时辰,昊天这个环节才算正式结束,随后就是皇上和百官的事情了,我长长地出口气,大半天已经过去了。
祈谷,就是祈求丰收,是祭天活动的一部分,由皇上独自祭天,记得唐代一般是在正月上辛日祈谷,在这里却在腊月跟前面的各种盛大祭天典礼一起做完,为了祈求天日冬雪厚重带来明年的丰收。
我的头越来越晕,意识慢慢模糊,不得不拼命努力集中精神,才能弄清大典都进行到什么时候,我的身体开始前后摇晃,喉头翻涌着想吐,也不知道是不是饿的,有点站立不住了,朗乾频频看着我,眼中担忧之色殊深,额上渗出汗来,安圣俊眼中闪着害怕的神气,甚至不顾礼节,伸手扶住我,好在百官都聚精会神地听着皇上的祈辞,也没注意到我们的异常。
祈谷终于在台上我们四人的忐忑不安中结束,接下来就是明堂环节了,明堂是皇上宣明政教的处所,凡朝会、祭祀、庆赏、选士、养老、教学等大典都在明堂举行,所以祭祀队伍开始慢慢向宫中移动,百官都要去明堂听皇上的教诲,连朗乾和南若风都要去聆听教诲,而这个活动,我和安圣两个女人却可以不必参加了。
我擦了擦额头争先恐后冒出来的冷汗,总算撑过去没有出丑,眼见安圣和朗乾也暗暗松口气,南若风则夸张地在额头一抹,甩去一手虚拟的汗水,我笑了笑。
我没有注意到,皇上暗中默默地看了我好几眼,更没有忽视我苍白的脸色,和一头的虚汗。
眼看皇上已经率领百官起身远去,朗乾和南若风担忧地看着我,我摇摇手,努力压下心头的烦闷浊气,“你们去吧,我没事,只是没吃过这种阵仗,一时没适应,有安圣陪我,你们放心!”
安圣走上前来,“好了,你们去吧,我送她回去!”
她伸手扶我,我扶着她的手向前走了一步,顿时只觉得天在飞速旋转,突然和地面交替倒了过来,安圣的脸一下子变得遥远而模糊,我看到她那蠕动的红唇却听不到一点声音,脑中轰隆隆仿佛碾过一长串火车,清歌的脸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幽眸深情忧郁地看定着我,俊逸的脸庞多了丝风霜痕迹,可是还是那么迷人……
“清歌……”是我太思念导致幻觉了吗?
耳边,传来纷踏的脚步声,惊慌的呼叫声,是谁奔上高台,带来一股疾风,是谁一把搂住我倾倒的身躯,一种有别于清歌那淡香的味道窜进我的鼻子,仿佛在哪里闻到过……
遥远的南方大营,军帐中,进来一个疲惫不堪、刚刚指挥了一个险胜的漂亮仗的男人,他伸手欲端起茶杯,却失手将之打碎,看着桌上蔓延的模糊的水渍,地上碎成几片的茶杯,他只觉得心跳加速,一股惶恐不安的感觉攫住他一刻也没有放松过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