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乾向前跨了一步,面色复杂地看着我,那神色间的阴沉锐利,不像是一个十五不到的男孩,倒带着看透一切的成熟。
只是,我心中无鬼,就是再阴沉十分又何妨?
南若风拉住了他,嬉皮笑脸首次出现了端肃的神色,眼角向我微瞥,电光石转间,他把一切都用眼睛告诉了我,我明白了他们的来意。
我忍不住笑起来,越笑越响,所有人都惊疑地看着我,闹不清我是不是疯了,整个大厅静悄悄地,大太监瞪着我,一时竟也不敢端起架子。
“老师?”朗乾沉声唤道,打破沉默。
到底是帝王家的孩子,天生有一种掌控局面的能力。
我侧目看向他,心中微叹,不论我对他多么好,一旦涉及到他父母的利益,他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他的父母,到底孩子还是自己的好啊!
“没什么,只是笑你们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我不过是对皇上的赏赐诚惶诚恐罢了,有那么严重吗?”我轻描淡写地道。
“好了,鸿飞就在府里歇下,锏影,记得给鸿飞安排好住宿,云蓝这些天要格外留意一下京师动静,我现在跟公公去一趟宫里,再怎么着,也不能让公公为难啊!”
我笑着有条不紊地吩咐,他们知道,我话一出口,那就不容改变,一切都成了定局,没有人再说话,都安静地执行我的命令去了。
“老师?”朗乾又唤一声,声音却软软的,有一种隐隐的歉疚的意思。
“我跟你们一起去谢恩。”我温和地道,刻意忽视了他近似讨好的意思,我不是真正的臣子,我更不是这个时代奉皇权至上的人,我是商人本质,不会轻易原谅别人的错待。
但愿这对父子能够意识到这一点。
“你要是不想去,我替你跟皇上说。”南若风柔声道,澄明的眼中荡漾着一抹亲昵。
“我比你要自由多了,怎么反而让你牺牲那少的可怜的自由为我出头?”我笑着,伸手揉揉他的头发,他抗议似的甩头,却阻止不了我把他整齐的头发揉成鸟窝。
“老是欺负我!”他咕哝。
“走吧!”我带头走了出去。
对凰爵出手的商场人士到底是谁?凰爵风光好几年了,如果有人想搞垮它那早就该趁凰爵羽翼未满时动手,不用等到现在。
我虽然表面上放弃了对凰爵的支配权,但还是时刻关注着商场,天日还没有出现有足够的财力和野心想要撼动凰爵在天日根基的商人,所以我很放心地慢慢撤出自己对凰爵的影响,打算把凰爵分割成几块均衡的力量,相互牵制,降低自身的危险,唯一对凰爵戒心十足的先帝已经去世,走时为了给清歌留下自保的势力,竟然放了我凰爵一马,提都没有再提。
对付凰爵,除了商场的贪心外,是不是还应该考虑到凰爵对天日经济政治的影响,而现在,还有谁对凰爵放心不下呢?
我突然打了一个冷战,外面的天气固然冷,可是却冷不过我此刻冰块般的心。
那么,那股江湖势力呢?为什么急于吞并凤十三的势力,同时又向京师、向南方渗透,难道,他们发现了清歌和凤十三的秘密关联?
到底有哪个环节被我忽视了呢?我无论如何,也凑不出一个完整的谜面。
“走这边,老师在想什么?”朗乾伸手拉住我恍恍惚惚打算拐向后宫的身体。
“哦?”我回过神来,皱起鼻子,“我在想,朗乾怎么越变越不可爱了,以前是粉嘟嘟的小天使,现在却活像一个小老头!”
“可是老师还跟以前一样长不大!”朗乾不客气地反唇相讥。
“何处此言哪?”我可不服气,长不大?我?前世今生加加减减我都三十多了,在这个时代都足够做他妈了,还长不大?
“你只关注你愿意关注的事情,对其他世故人情视若无睹,活得我行我素,可是却不知道,因为你这份漫不经心,麻烦已经缠身,也让周围人为你担心。”朗乾停下脚步,低声而清晰地道,声音就在我耳边,一字一字,钻进我的脑中。
我心头一震,抬头看向他,他的眼睛明亮得有点异常,光彩流溢中掩过一朵乌云。
“别说了,皇上过来了。”南若风悄声警告,御书房紧闭的门被打开,一片光影射了进来,我闭上眼睛,皇上的背后镶了一道光晕,我们看不清他的表情。
门被小太监从外面带上,光影顿时收敛,皇上慢慢走了过来,锐利的鹰目首先扫到朗乾,在他不豫的脸色上停留了一瞬,再扫向挤出一抹笑容的南若风。
“你们俩下去吧。”皇上道,声音不大,但却透出不容拒绝的威严。
朗乾和南若风不约而同地递过来两束祝我自求多福的眼神,联袂退了出去。
御书房里,沉默蔓延,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背上,唉,我的背很窄,我的肩膀也不宽广,我快要被压趴下了。
“怎么,朕的礼物都被退回来了,你不喜欢吗?”皇上拿起桌上的纸镇把玩,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发出“咚”的一声响,膝盖霎时麻了,“臣不敢,皇上赏赐是臣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只是臣功微福浅,若大刺刺安然地跪受皇上的赏赐,只恐会折了单薄的寿数!”
皇上没有说话,只是眯眼看着我,慢慢走近我的身边,绕着我转了一圈,突然问道,“你这辈子,跪过几次?”
我心头一跳,“臣愚钝,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皇上勾起一抹淡到极致的笑,只是他站在我的背后,我没有看到这抹意味深远的笑容,“朕在想,骄傲如你,像今日这样下跪,这辈子有过几次?可能一次也没有吧?听说你在宫中行走总是特意避开那些需要跪拜的场合——今日之前,朕真的很难想象你跪拜的样子。
你一身贵气,衣食极其挑拣,对待下属平易近人,却掩饰不了那份天然的疏离,言谈举止思维敏捷,极善于识人——朕一直在想,一个养在深闺的病弱女子何来这份能耐?一个从不受父兄注意的庶出女儿,如何在一夜之间大放异彩,仿若换了一个人?朕实在好奇,可是云梦海也什么都说不清楚,不能为朕解惑。”
“世族子女,即使万分的不受重视,但贵族的种种还是日常见惯过惯的,臣虽愚蠢体弱,但也不敢坠了云家的名声。皇上多虑了。”我平静地道。
“朕可能是想多了,古来也并不是没有奇女子,朕不能因为自己孤陋寡闻,就责怪对方不该罕见地出色啊!”皇上笑笑道。
皇上走到我面前,突然蹲了下来,我看到眼前蓦地多了一道阴影,身体本能地猛然往后一仰,那本能的躲避,落在皇上深不可测的眼中,溅出了几点什么,只是稍纵即逝,我没有看清楚。
“你最近很消沉,是因为想念清歌吗?”皇上突然吐出清歌的名字,眼睛牢牢地看定我。
“清歌在南方战场上保家卫国,做的是光荣的事,臣又岂能让自己的儿女情长牵绊了清歌?”我冠冕堂皇地道,努力压制自己心头的翻涌。
突然,突然间觉得自己想吐,胃中翻涌不息,恶心的感觉遽然袭来,我紧紧地咬住嘴唇,压抑那几乎溢出嘴边的干呕声。
皇上瞬也不瞬地看着我,那眼光仿佛要将我刺穿一个洞,要看看我的心到底长成什么样子,要看清我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看到我咬住嘴唇,他突然站了起来,嘴边吐出一句我绝对忽视不了的低喃,“我到底该怎么办?”
沉默是金,我努力把这句话发挥到了极致。
“那些东西,朕既然赏了出去,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皇上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坚硬铿锵,似乎刚才有些软弱动摇的人根本不是他。
我什么也没有说,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如果再坚决拒绝,我只是徒然暴露自己的想法,精明如皇上,会看不出来?
“臣谢恩领赏,臣更想向皇上讨一个恩典——皇上赏赐的珍宝,臣不敢擅用,请皇上允许臣将皇上的赏赐供奉起来!”我转而选择了另一条对策。
皇上高大的身躯微微一动,他站在巨大的书桌前,没有回头,举起右手摇摇了,示意我出去。
于是,我将之理解成默许。
“轰隆——”
刚跨出御书房的大门,门内突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晴空霹雳,震得大地几乎都在颤动,门外的小太监失声尖叫,一对大内侍卫瞬息赶来,脚步纷乱,我腿脚一软差点扑跌在地。
骇然回首,那御书房的大门正缓缓关闭,透过逐渐缩小的门缝,我看到已经化为一堆碎木废品的书桌,鲜血淋漓的拳头触目惊心,那张霸道的脸上布满烈焰般的怒气,彻底焚烧掉身为皇上的理智和克制,摄人心魄的鹰目剑气张狂,杀机涌动,暴怒的利刃完全针对着一脸茫然的我,迸射出深入灵魂的恨,抑或是别的,压迫感顿时重如泰山压顶——
我慢慢软坐在地,心口剧烈跳动,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完全喘不过气来,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门,在我面前缓慢地沉重地关闭。
静静地,我看着眼前的丽装女子,近三十岁看起来却像是二十许,保养得极好,对襟的领口以金线绣着云纹,艳红的锦缎衣裳,在行动间光泽流动,步步生辉,勾勒完美的脸庞确乎美丽动人,纷繁华美的凤冠压着黑鸦鸦的鬓发,高贵端庄,气派非凡,身后跟着一群香气扑鼻的丽人,用各种各样的眼光打量着我,毫不顾忌地对我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跪吗?不,我不想跪,皇上话里的讽意我怎么会不明白?
我站直身子,仅仅微微弯腰鞠了一躬。
这样的打扮,才适合后宫的甚至皇室的女子吧?
下意识地瞄一眼自己一身素淡的衣袍,我当然没有忽视旁边衣饰色泽明丽的贴身宫女投来的不屑的眼光。
朗乾把我带来这里,说是他母亲宣我。
眼前这美貌端庄的宫妃,就是被册封为皇贵妃的梨妃,目前后宫没有太后也没有皇后,她在后宫地位最高,皇上让她暂时掌管凤印,即使未来没有进一步被册封为皇后,那也仅仅只次于皇后,除非出现什么非常的变故,否则一般可以陪伴皇上终身,封号、地位终生不变。
最重要的是,她的孩子,不算庶出,只要能力过硬,完全会被挑剔的重臣贵族接受并认可,和嫡出继承大统的机会完全一样。
朗乾和我从来没有见到的朗坤,虽然同父所出,母亲娘家背景相似,但他们的未来,却早已注定了那份不公平。
所以,她才会这么爱惜自己的羽毛,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自己的儿子。
我没有下跪,她眼眸一闪,不置一词。
聪明的举动,因为旁边一个品阶较低的丽人已经尖锐地代替她开口了,“见到贵妃娘娘还不下跪?真不懂规矩!”
我冷冷一笑,昂头看向她们,我的个子何其高,她们不得不仰头看我,霎时输掉了一份气势,“规矩?那么见到我,你们怎么还不下跪?我记得我应该是睿王妃吧?你们是什么品阶?”
顿时,这群丽人梗住了,纷纷对我怒目而视,而后求助似的看向梨贵妃。
“娘娘,恕绮罗无礼。”我轻轻一笑。
皇贵妃的品阶够高了,但也不过和我平级,我根本无需向她下跪。清歌是先帝亲封的亲王,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又有监国重职,在天日地位超然,连带我这个睿王妃也跟着沾光,加上我本身就有与安圣相齐的长公主待遇,换言之,在这偌大的皇宫里,我只需跪拜皇上与皇后,其他人一律不用行下跪礼!
“你可没有失礼,倒是她们,见了王妃怎能如此没有规矩?”贵妃嫣然一笑,声音如我那次惊鸿一瞥间听到的柔媚。
丽人们十分不服气,虽然不敢不听贵妃的,但是也只是草草地抖了抖手罢了,阴狠的目光如毒蛇般缠绕着我,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们惺惺作态地表演。
这样一群女人,想得到当今皇上的心,啧,太难了,我突然对皇上感到万分同情。也许,这就是得到皇位的代价吧,真可怜啊。
先帝说了,这些是他们兄弟自己的选择,看来,清歌果然是一个智慧的人。
我终于明白了,这才是朗乾说的“麻烦”的真正内涵,只是这群吃饱了撑着的后宫女人,大概把我当成跟她们一样被人桊养的小猫了,找我的麻烦?
但愿她们能够闻到我身上的血腥气息,我不是小猫,而是撕裂过无数猎物的狮子。
我恬淡兴味的表情落入贵妃的眼中,她精致的眼中终于闪过一抹不耐。
“听说今日是睿王妃的寿诞,我一向深居宫中,竟然忽略了这样的大事,姐姐对不住妹妹了。”柔媚的声音带着十分的亲热。
贵妃走上前来,挽起我的手,笑吟吟地,我扫了众人一眼,表情依然淡定,并没有露出她们预期的受宠若惊。
真是无知的女人,即使我不是睿王妃,我也是云绮罗,出身第一贵族家庭,家教严格,出入商场,战场立功,怎么会像她们那样心眼窄小目光短浅?
许是我看戏的意味太厚重明显了,又一名丽人忍不住了,“王妃殿下的寿诞,王爷都来不及赶回来,看来王爷真是一个以国为重的人哪!”
“怎么?你的意思是王爷不以家为重,不以我为重?这种话说出来不是明显会得罪人?!我是不在乎这些小节,但是你下次再这样不注意,得罪了什么你得罪不起而心胸又小的人,只怕你在宫里的这一点点地位也不能保住了!”我挑眉,声音故意放得很大,当场将这个女人说得脸一阵青一阵白。
这叫做打蛇七寸,别以为我会遵循你们的游戏规则,跟你们躲躲藏藏地玩语言游戏,既然要玩,那就必须遵循我的游戏规则!
一时间,屋里静默得几乎令人窒息,我优哉优哉地看着一群心怀各异的女人,勾起一抹笑容,转向也愣在那里的贵妃。
“不知道娘娘要朗乾宣我此,所谓何事?”
我欣赏着她的表情。
我是清歌的正牌王妃,所以我有资格直呼自己和所有皇室下一辈孩子的名字,但是皇贵妃,尽管地位尊崇,孩子也可以和嫡子争美,但她自身,却只能算是一个有地位的妾罢了,没有资格直呼任何孩子的名字,包括她自己亲生的。
如果她们够聪明,就可以看出来,我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不要惹我”,也许,她们不是没看见,只是觉得无关紧要,可以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