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路上,慢悠悠地晃过来一辆轻便舒适的马车。
看样子马车并不急着赶路,看起来既不特别优秀又不特别蠢笨的马踢踏着步子,一身青衣短衫的马夫连鞭子都没拿,懒洋洋地靠在车栏上。
基本上,除了那慢得让人发狂的速度外,这辆马车外表上丝毫没有吸引人的地方。
但是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那马夫虽然看起来懒洋洋有气没力的,但那双藏在斗笠下的双眸却精悍干练,不露声色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你不用这么紧张,以我们现在这个样子,不会吸引一些宵小的。”马车内,传来懒懒的声音,清亮中透着沉稳的沙哑,竟听不出来是男是女。
“我有什么好紧张的?我身上只装了几文钱,真要有贼子来抢,我只要把你这个天日最富有的商人丢出去就万事大吉了!”马夫用着仆人不可能对主人说出的平等的腔调回答。
“啧,我们好歹是姻亲,你用得着这么刺猬吗?”那马车中的人显然是带有恶意的话音,嘲讽似的落进马夫的耳朵里。
“你这个人,一点也不知道识相两个字怎么写吗?”马夫的浓眉竖起。
“唉,对了,我记得你说过,你在当族长前曾在外游历八年,你在哪里游历?都学到了些什么?”马车里的声音继续问道,毫不在意马夫话里的怒意,非常自然地进行着自己想要的话题。
“你——,我干嘛要答应你陪你出来?!”马夫发泄似的,猛然拎起旁边遭遇冷落多时的鞭子,打了马背一下,马一受惊,立刻惊慌地小跑了起来。
“哎哟,你想害死我啊?”马车内传出咕咚声,一阵杂乱的衣物散乱的声音,跟着一声痛呼,声音有些尖锐,终于听出了一丝性别的影子。
车门被遽然拉开,露出了一张耀若朝华的明灿面庞,雌雄莫辨的绝色美丽并不是天下无双,那眼底熊熊燃烧的火焰才是让人情不自禁沉溺的美景所在。
此时,那绝美的面庞却有些微微变形,腮帮鼓得像两个小馒头,霎时将漂亮的下半边脸涨成可笑的模样,长发高高地束起,之前一定整洁干净——但是经过刚才的意外,那好看的乌发不由得溜下来几缕,静静地搭在面庞上,乌黑与雪白的醒目对照使这张脸仿佛雕刻一般立体并具体起来。
这个人,自然是连夜出城的我,而马夫,却是放下了一族之长的身段,委屈自己落身仆佣的蚩昊。
“我说,你又不是没有机会拒绝我,干嘛要等到现在才报仇呢?”我很想龇牙咧嘴地揉揉几乎肿了一个大包的头顶,恨恨地看着若无其事的蚩昊。
这算是,算是报仇?
“我答应过蚩雅,要好好保护你!”蚩昊简单地一语带过。
从我与他谈过那番话后,他突然沉默了三天三夜,不喝酒,不睡觉,不发疯,我们都在猜测他什么时候会真正清醒,没想到,他突然间就变成了常人,甚至不避讳蚩雅的名字,任由我们自由地谈论,可是我们反倒不敢说了,毕竟只有我知道蚩雅未死,其他人却都亲眼看见蚩雅身受重伤,突然消失,他们都以为那是蚩族人死去的方式,所以竟没有人敢跟蚩昊求证,也没有人想过求证。
我心底是笃定了冥月的话,她毕竟没有必要拿这种大事开玩笑,我想蚩昊也接受了吧,他是蚩族族长,他们那个盅毒又何尝不是稀奇古怪的东西,而且接受这个事实比接受另外的事实要容易得多。
只是,他却不接受,该接受的人,却在后面磨蹭……
“你确定他们会有人赶来?马速太慢了,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赶到西域?”蚩昊不耐烦地道。
“放心,清歌得把谈判结束了,云青他们大概会跟着清歌过来,还有半天多的时间吧!”我仰头往马车里柔软的被褥上一躺,打算眯一觉再说。
我虽然能够自由走动了,但毕竟元气没有完全恢复,过不了多久就会感到疲劳,尽管自己什么都没有做。所以走之前,我着实将这辆马车里面往舒服里改造,铺了厚厚的柔软被褥,四壁都遮了不会透风的丝绸——虽然奢侈了一点,但是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却不是我这样的人会做的事情。
“你们不是很恩爱吗?怎么一点小小的风雨就能把你们打得晕头转向?”蚩昊嘲笑,以发泄心中的郁气。
“偶尔有点误会也是生活的调节剂嘛,我们是人又不是神。”我大方的道。
不是神?怀中的魁星笔似乎发出了嘲笑声。
前世跟我没关系!我一口撇清。
我不打算再去提以前的那一套,我就是这样的人,把握眼前才是最好的选择,如果清歌一辈子都记不得以前的事,那我就一辈子不告诉他,因为完全没有必要,这跟我隐瞒穿越的身份是两码子事。
“他们要是不找来呢?”蚩昊继续问。
“那我就把西域铲平,然后自立为王!”我闭着眼睛,哼哼道。
“你真打算去西域打仗?你不是商人吗?怎么突然这么热衷战争?”蚩昊有点想不明白。
我悄悄睁开一条眼缝,看着车帘上倒映的那道笔挺的身影,笑了。
谁说我打算亲自去打仗?那一场北疆的混战早已让我对战场上的血流成河产生了一种无端的恐惧,我怎么会傻得再自投罗网——我只是去给西域送将军啊!
“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游历过什么地方呢?”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他磨牙。
“和所以天日青年一样,修习文武,希望有一天能够出入朝堂,或者守护边关!”出乎意料地,蚩昊平静地回答了我。
“对哦,我都忘了,其实蚩族也是属于天日的臣民!”我若有所思地道。
“我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而是他当年——去京师的时候,在京师捡到的一名孤儿,他待我如亲子,可是当他被盅毒反噬时,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救不了他。他临终时,特意叮嘱我们兄妹,不许报仇,因为是我们犯错在先——”蚩昊遥遥地回忆着往事,口气竟异样地平淡。
“冤冤相报何时了?你爹大概就是想表达这个意思!”我道。
半晌,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看着他模模糊糊的背影。
“你怪我吗?”我突然非常渴望听到答案,只是不确定自己想听到哪种回答。
“不止怪,也恨!”蚩昊毫不含糊地回道。
我苦笑,我还能奢望得到什么答案呢?
静谧的路上,只有马车轮骨碌骨碌的滚动声,打破沉滞的寂寞。
“你心里知道是谁吗?”
蚩昊突然问。
“他只是想考验我们一下罢了,说实话,我和清歌真的好得让人嫉妒呢,我一点也不希奇。”我画蛇添足地急急补了一句。
没有回声,可是我却想象得出来蚩昊唇边的那抹嘲讽。
我沮丧地垂下肩膀,觉得心头泛苦,“意外顺利地出了城,我就察觉到不对,可是他不是那样的人啊!”
“你有一个很大的毛病,就是很信任人,从本性来出发,这也是你的优点,站在你商人身份的角度,这样做是非常出色的交际手段,值得肯定;可是站在宫廷官吏身份的角度,你做得很失职——你太信任人了。”蚩昊静静地道。
“……谢谢。”
“我在履行我对蚩雅的承诺。”蚩昊简单地道,在夕阳下,扬起了马鞭。
“得得得……”马蹄轻快,马车平稳而快速地奔跑在路上,离北陵越来越远。
当几道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时,惊醒了迷迷糊糊睡着的我,我才发觉,马车已经停了下来,蚩昊一声不吭。
“怎么回事?”我掀开车帘。
“……”眼前一张俊逸非凡的脸,正用一种让我想找条隧道钻进去的眼神谴责着我。
“我不想让你这么劳累的……嘿嘿——啊,你吃药了吗?”
“如果某人认为我在这种时候还能吃得下去那些难闻的药的话,那就太没良心了!”原来天籁之音也会变成噪音,我现在总算领受到了。
不过,那个没良心的人——我可不承认是我!
“唉,我一时被冲昏了头脑嘛!你得承认,就是再优秀的人,也会有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啊!”我大言不惭地道。
清歌满面乌云,我的歪理一箩筐,除非他是凤十三,否则是绝对说不过我的。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清歌几乎是咬着牙问道。
“嗯,我马上从马车上下来!”我连忙讨好地笑笑,慌慌张张地爬下来。
“慢点,你……”生气归生气,看到我有些笨拙的动作,清歌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来要扶我。
“咦,那是谁?是我眼花了吗?”我突然指着清歌身后,诧异地看到一条不该看到的身影。
清歌身后跟着几道我非常熟悉的身影,个个谴责地看着我,只有最后一个人,隐身在阴影里,我甚至看不清他的面容。
那身影往前一步,从阴影中走出,一张粗犷深沉的脸露了出来。
“征服我锡勒的将军要走,纳可烈怎么能不送行?”
他微微笑,脸庞比我那次见到他的时候又沧桑了几分,只是精神很好,而且他虽然那么说,我却没有听到一丝怨愤。
“你不——”恨我?
“睿王殿下都跟我说了,如果没有云将军,只怕我锡勒就要倾巢覆亡了,又哪有我锡勒立足之地?——听说让锡勒复国的建议,是你主张到底的。”纳可烈静静地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知不觉中,清歌已经走到了远处。只留下我一个人面对纳可烈。
“我一直没有跟你说,我在锡勒的那段时间,谢谢你的照顾!”我艰难地道。
“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吗?现在站在这里,你不是天日的先锋将军,我也不是锡勒的复国国主——我已经继位了,当日你或明或暗地帮助我,想让我登上锡勒国主的大位,现在——应该是我说谢谢!”纳可烈真挚地道,“为你的那份真诚!”
“那只是一时的,我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是真心对你!”
“可是有一时就够了,你知道吗?不论是天日皇宫还是锡勒皇宫,帝王家的丑闻永远都是罄竹难书,而帝王家的虚伪和无奈更是让人心寒,可是你很特别——你很世故,不掩饰自己的世故,但是却世故得那么坦率,让人不由得心生羡慕,尤其是让我们这些帝王家的无奈子女。”纳可烈看着我微笑。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你是不是弄错了?”我不觉得我是他说的那样的人。
“人都有缺点,你也有,可是瑕不掩瑜,我还是嫉妒睿王,虽然已经没有了嫉妒的立场。我来这里,就是想对你说一声,祝福你,希望你过得好,今此一别,只怕……”他怅然地道。
我明白他未尽的话,仅此一别,只怕永无相见之期了,从此以后,即使有见面的机会,以我们的身份,其实相见不如不见,他心底清楚得很。
“你当日要我登上皇位,是为了什么?”纳可烈转了一个话题。
“我希望,两国能永远维持和平,两国的百姓,能从此远离战争的苦楚,过上安定富足的生活!”
“那好,我答应你,我会实现你一半的愿望——我会让锡勒的百姓,再也不会经历战乱之苦,我会让他们,过上有吃有穿的安定生活!”纳可烈轻声道,“为你,也为我自己。”
我看着他坚毅的表情,一时间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