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初醒,尘埃已定。
眼前人影重叠,关心着我和我关心的人们,或欣喜,或痛哭,或激动……,我的心轻快充实却异样地平静着。
生死兜转,明月升起又落下,还是那片清辉,旧物依然,那颗心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心。
不知不觉我醒来已经有半个月了,虽然天气已经逐渐转暖,但是在北方,一入夜依旧有丝丝凉意,我的体质遽然垮掉,稍有冷意便浑身冰冷,吃了各种补气的药也不管用,最后不得不让纪情每夜陪我入眠。
清歌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彻底断除了体内郁积了多年的盅毒,更加伤害元神,在金鸾回到魁星笔中之后,保持在大战前模样的体重急剧下降,不到半个月便已形销骨立,好在云蓝从京师带来了各种极品珍贵的药材,每日里把燕窝人参权当家常饭菜吃喝,补到最后,连清歌那样好脾气的人,一看到云蓝就逃之夭夭,一闻到十里外的药味,就愁眉苦脸,不象是要他喝补药,倒像是请他吃毒药一般。
我不由得想起了南方的澜城,此时正是莺歌燕舞,游人如织的温暖季节。我从心底产生了一种渴望,如果我和清歌能够去那里,或者,一辈子生活在那边,那应该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选择吧?
以爷爷的意思,我和清歌最好先去南方将身体好好养一养,等到身体元气恢复得差不多了,再去京师完旨,可是我和清歌此刻身体尚虚,不宜长途跋涉,最后折衷一下,等我的胸口外伤痊愈以后再安排下一步。
我和清歌双双彻底脱离盅毒,所有人莫不高兴万分,除了蚩昊。
蚩昊已经不是我初次见到的那个自信沉稳的族长了,蚩雅的死带给他的打击太大了,如果说开始我没有想到他的心思,那么当蚩雅告诉我他其实是她的义兄的时候,我也该想到了,蚩昊对蚩雅,只怕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兄妹之情,只是当事人一个已经不在这个时代,一个已经彻底心死,要想求证,只怕困难。
我没有问冥月除了死于清歌之手外,蚩雅还有没有别的命运,逝者已逝,人世间的好多事情,模糊着比清清楚楚更好。
郑板桥的一句“难得糊涂”,道尽了世事的多少无奈啊!
我思考了很久,我知道我单单告诉蚩昊蚩雅没死他是不会相信的,除非把我自身的经历搬出来,可是,我要搬出来吗?
走到了今天,搬出来和隐藏真相,其实还有意义吗?他们认可的,是我,裴夜凰,裴夜凰的灵魂和精神,而不是云绮罗这一副漂亮的皮相。
但是,我自己,却要抛开一直在主导潜意识的裴夜凰,从今以后,做真真正正的云绮罗,云家的八女儿,清歌的未婚妻,深爱着爱人也被爱人深深爱着的一名古代女子。
过去,既然有了开始,就让我结束吧,让裴夜凰这个名字,有始有终地消失在岁月时空的洪流里。
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蚩雅二字,他们可以回避,但是,我的心却不容自己回避。
停在蚩昊的房门口,浓重的酒味从半掩的门内散发出来,我被熏得头一阵发晕。
“蚩昊,我要进去了!”我微微提高声音。
门内没有声音,我耐心地等着。
“你,你,你来干什么?”门内,传出大着舌头的声音。
“来告诉你,蚩雅的下落!”我清清楚楚地道。
门被猛然打开,蚩昊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呆愣地看着我。
“你说什么?”
“我是说,告诉你蚩雅的下落,蚩雅不是被一阵白光掠走了吗?”我不厌其烦地重复着。
蚩昊看着我的眼神慢慢聚焦,他方正的脸上闪过惨淡的苦笑,“你,你终于醒了?我答应过蚩雅,以后要代替她好好保护你,我不会再刺杀你了,你不用拿这种话哄我,我又没有喝醉!”
我心头一热,幸亏冥月改变了蚩雅的命运,不然我这辈子都会纠结在蚩雅的死中,无法得到解脱。
从蚩昊身边跨进门,屋里满地都是酒坛,我悄然叹了口气,清歌说九天他们足足把他绑了五天,才迫使他在痛苦难耐时不再随时自残甚至自杀,等他们放开他以后,他就整天以酒度日,这屋里的酒气都能熏醉一个六七岁大的孩子了。
我赶紧替他打开了紧闭的窗子,好驱散一些难闻的酒气,在这样的屋子里只要待上三分钟,以我现在的体质也非昏倒不可。
“你到底干什么?”蚩昊往地上一坐,捧起一坛酒敞喉狂饮。
“蚩雅还活着!活得好好的。”我也不罗唆,直奔主题。
“哐啷——”酒坛摔成了几片,半坛酒霎时浸湿了席地而坐的蚩昊的长袍,他也丝毫没有反应,只直直地瞪眼看我。
“我不会说什么善意的谎言,你是明白的。”我淡淡地道。
蚩昊的酒醒了大半,声音颤抖,“你刚刚说什么?”
“蚩雅,如果我没有弄错,她是去了我的家乡!”我回忆着梦中冥月的话,至于说蚩雅跟夜爵,我想,我还是不要刺激蚩昊好了。
“哈哈,你的家乡,京师?蚩雅从我的怀里突然消失,怎么会去了你的家乡?简直是一派胡言!”蚩昊哈哈狂笑,几乎笑出了眼泪。
“我说的,不是京师,我的家乡不是京师!”我轻声地,一字一字地道,许是我的表情太冷沉了,蚩昊收起笑容,满是血丝的眼睛闪烁不定,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我的话。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蚩昊冷冷地道。
“哼,”我轻轻一哼,“整个天日,没人知道我的底细,你能从哪得知?”
“你是不是疯了?”
“我要向你说的话跟你的妹妹有关,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你权当听一个故事。”我冷冷地道。
“……”
“我的家乡,不在京师,也不在天日的任何一个地方,我的家乡,在距离天日一千多年后的时代——”
窗边,突然传来一声类似石子滚动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我没有在意,大概是屋檐下的台阶太滑了,那么轻微的声音,不可能是人发出来的。
蚩昊的面容苍白,他张开嘴巴要说话,我抬手阻止了他,“让我继续,不然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再说一遍!”
“当然,你肯定想问,为什么没有人发现云绮罗是冒充的,如果我是从未来过来的,难道云绮罗的亲人没有发现?那是因为,首先,云绮罗不得宠,家里平时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她,除了她相依为命的母亲,而我来到这里后,刻意避开她的母亲,尽可能减少与她母亲的接触,所以,我的身份不会被拆穿;其次,倒也不是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变化,云绮罗的大哥云梦海酒曾经私下调查过我,可是他什么也调查不出来,因为我就是云绮罗,云绮罗就是我……”
蚩昊露出疑惑的表情,我轻声笑。
“不明白?好,我明白点告诉你,我穿越来到这个时代,是因为我在那个时代的躯体已经被毁了,如果我要复活,必须要一具新的躯体,刚好云府的八小姐绮罗被她的姐姐们推到水池中淹死,我顺势就住了进来,也就是说,我穿越来此,不是整个人来到这个时代,而是我的灵魂穿越来了天日,然后附着在云绮罗的身上。明白了?”
我冷冷地看了一眼蚩昊此刻的表情,“你不用感到害怕,根据我的推算,这云绮罗大概就是我在人间的某一世轮回,是我的前身,老天怜悯我屡屡遭亲人害死,所以给了我一个再生的机会,你瞧,云绮罗的身躯会随着年岁的增长而逐渐变化,说明她已经彻底与我结合成一个崭新的人了,所以,我打算今天告诉你真相,然后就永远埋葬我前世的名字,裴夜凰,做真真正正的云绮罗!”
“你说的,也太,太……”蚩昊慢慢地站起来,有些口齿不清。
“嗯,荒诞不经是吗?我这种人也是不信这些的,要不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别人告诉我我肯定以为他是骗子,这种事情,谁会信?所以来到这里后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连清歌也不知道,今天要不是蚩雅和我有了同样的命运,我也不会告诉你。”我沉稳地道。
窗口处又传来了石子滚动的声音,我皱眉走过去,什么也没有,两粒小石子躺在滑腻的台阶上。
“你是说,是说,蚩雅也……”
“我没有见到蚩雅穿越的情况,即使见到了也未必就能猜到,是那个曾经引导我穿越的冥间使者告诉我的。”我走回椅子旁。
“他为什么告诉你却不告诉我?我才是蚩雅的哥哥!你肯定是在编造什么谎言,这么漏洞百出……”蚩昊大声道。
“那是因为,蚩雅是整个穿越过去的,蚩雅身体受的伤只有在我们那个时代才能治好。”我耐心地道。
“哼,在我们蚩族,也有上好的药物!”
“首先,蚩雅受的是外伤,内脏出血,只有动手术才能缝合,在天日有很多治不好的病在我们那里只是小意思罢了!在我们的眼中,这个时代的文明跟我们的文明比起来,简直是婴儿与圣人的差别!”我冷硬地道。
如果有可能,我不想告诉他其他的事情,可是他是这么的又臭又硬——
“我们的盅毒也能解?你如果要安慰我,请你离开,我不需要!”
“你——我不是专业医生,并不知道你们的盅毒怎么解,但是我知道蚩雅没死,因为,因为——我在那个时代还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弟弟,而他未来的妻子,就是蚩雅!这就是冥月会告诉我却不告诉你的原因!”
蚩昊呆呆地看着我,因为我的话而顿时变成了一尊雕塑。
“蚩雅爱我,可我却是女人,根本无法回报她,我感到无比内疚,在蚩族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有可能,我真想把她介绍给我的弟弟,我弟弟与我长得十分想象,人又出色能干,对自己的亲人温柔体贴——没想到,没想到冥月竟然真的将她安排去夜爵身边,我对你感到,感到很抱歉——”我最终把事实还是说了出来。
“你弟弟?”蚩昊茫然地道。
“是的,我唯一的亲人,在那个时代经营着——做着和云梦洛相似的事情,那个企业也叫凰爵,我想,蚩雅一定会喜欢上他的,真的!”
“蚩雅会是你弟弟的妻子?”蚩昊喃喃地重复着我的话,我知道,他在消化,我没有接口,静静地等待他。
“他比云梦洛好吗?”蚩昊突然问。
“比云梦洛强势冷硬,没有云梦洛风流温柔,但是,他会是一个终生对妻子好的好丈夫!”我认真地回答他。
他低下了头,我看着他,半晌,两行热泪缓缓从他面上滚落,我似乎已经把该说的话说完了。
我说的是事实,我想,他也宁愿我说的是真的吧?!
即使是梦,也是还让人有做梦空间的美梦,只要蚩雅没死,那么,他也许宁愿蚩雅不在他的身边。
“我没想到,蚩魔要的代价不是我的命,而是蚩雅的命,我最珍贵的东西,我最心爱的蚩雅,我不能怪别人,其实是我害了她,是我……”蚩昊喃喃地哭泣。
“她会过的很好,然后在另一个时空思念你。”我轻轻拍拍他的肩膀。
门口突然传来明显的脚步声,不是走过来的,而是在来回地踱步。
我吃了一惊,连忙走到门口。
一道高瘦的熟悉身影。
清歌面无表情地在房门前走廊上踱着步,手中抓着一件女式的披风。
看到我,他停了下来,举起手中的披风,声音竟然意外地平静,“我并不是有意偷听,只是担心你受冷,特意拿披风给你!”
我觉得嗓子干干的,“你,听到了什么?”
“我听你们在说蚩雅,我便没有进去,但是,有些话,我不太懂!可能因为这几天身体不好,我听觉也有点不好……”
清歌朝我笑了笑,在我看来,那笑容无比地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