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不算,年纪也大呀,周岁都三十八了,准新娘突然说。我仔细端详了准新娘一下,顶多二十来岁,在城市,她这个年纪还在学校读书呢。她还嫌他老不洗澡,喝大酒,不大精通农活,识字也不多,准新娘跟开控诉会一样,把民兵排长的不是排着队一一列出来,显然憋了很久了。
他这么差劲儿,别嫁他就是了,我说。
我这么一多嘴,立刻引来一阵口诛笔伐。
你一个小毛孩子知道个屁,嫁谁,不嫁谁,那是一辈子的大事,而且不是一个人的事,是一大家子的事,能不好好掂量吗?她们七嘴八舌,差一点儿把我给嚼了。
他一个城里的学生哪懂这些个,你们吵吵他干啥,车老板替我打抱不平。
不懂就少插嘴,老实一边呆着呗,她们说。我还是头一回领略到乡下女子的厉害,真正是伶牙俐齿。
我挪挪屁股,离开他们远一点儿,省得她们总拿我出气。好在很快她们就把我忘了,聊得更欢了。
嫁了他,谁还敢翻你们家的老账呀,你说是吧?一个说。
谁翻,这个民兵排长还不扒了他的皮!另一个则说。
这么一想,准新娘心里大概平衡了一些,脸上的表情也舒展多了,她擦掉眼泪,问她的女伴,灯芯绒现在好买不。她的女伴说,夜个还有见来着,两种颜色的都有,一个是黑,一个是红。
搁以前,我一定坚信只有爱情才是婚姻的基础,现在不了。
现在我现实多了,这一趟出来,长了见识,相信婚姻是有阶级性的,阶级性婚姻才是最有价值的婚姻,才稳当,才能持久。至于爱情嘛,太空洞了,周围人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叫它摇摇欲坠,甚至分崩离析。
离驻马店还有多远啊?我问车老板。
也就一袋烟的工夫了,怎么,你饿了,想找饭馆子?车老板弯腰要给我找馍馍。
不是饿了,是我想直接奔车站,回家去,我说。车老板问我,出来多少日子了?我说两个多月了。车老板点点头,是该回去了,出来日子长了,家里也不放心。没等我搭话,他就又补充了一句,你瞅现在都乱成什么样了?
你给我随便撂在什么地方就行,我说。
我还是直接给你送到长途站吧,就是不知道几点有车,现在火车、汽车都没个准时的,他说。
一进城,先下车的倒是那仨闺女。车上只剩下我跟车老板的时候,车老板给我一把刀,一把跟餐刀不相上下的刀,开了刃的,留着防身使,遇见个坏人,你就拿出来吓唬吓唬他,别来真的。我想我一个人赤手空拳,万一遇到什么麻烦,还真是束手无策,带这么玩意儿起码可以壮胆。
谢谢你,我请你吃一碗面条吧,我说。
算了,揣俩钱备着吧,谁知道啥时会用得着,车老板和气地拍了拍我的脑袋。
我是真心的,我说。
我也是真心的,车老板乐呵呵地说。他把我送到汽车站,摆摆手就走了。我瞅着他和他的牲口晃晃悠悠地远去,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知道,这辈子我再也见不到这位善良的老汉了,蓦然一个成语在我脑子里闪了闪——萍水相逢。
我跟这位车老板就是。
你要去什么地方?长途车的站员问我。
郑州,我说。我想到那里再倒火车。
排队去,就在栏杆后边,站员指了指前边的一大溜人。
什么时候会有去郑州的车?
也许一刻钟,也许四个钟头,没准。
最后,我还是乖乖地排在队伍的末了一个……
38
接到杨东升的请柬,我确实很是吃惊,这么多年,尽管我们就在一个城市里,但是素无来往,相忘于江湖。三十二开的请柬,金边银字,只注明是个展览,并没注明展览什么。我只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去了,隔老远,我就认出站在展览厅门口豪爽大笑的那个人是他,是杨东升。
几乎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他穿了一套剪裁考究的华服,大红的,映得脸庞也是粉嘟嘟的,跟我比起来,我简直就是个糟老头子了,特别是牙,都掉得差不多了。
杨东升展览的是他私家珍藏的纪念章,各式各样的,有许多我见都没见过,真是大开眼界。他应酬的间隙,过来问我,如何?我奇怪地问他,这些像章你都是怎么淘换来的?他带着我,指着镶在玻璃框里的纪念章说,这些都是我花了三十年时间四处寻访来的,那些呢,是我在咱们大串联时,一个城市一个城市拿北京生产的像章跟当地人交换来的。这时候,我想起来,难怪他每到一处都鬼鬼祟祟地失踪一会儿,原来他是偷着换像章去了。我给他胸口一拳,你小子,原来这么有心。他嘿嘿地笑着说,我不是图它们能升值,我是真喜欢,打小就喜欢。我信他的话。我们俩聊天期间,他不时地还要去跟熟人寒暄几句,我见他忙得够呛,就准备告辞。他说,急什么,结束之后我们一起去喝两杯。我说,我可以改天再来。突然,他对我说,你瞅瞅,那边是谁来了?我扭过头去,见一对男女挎着胳膊缓缓地走来,他们是谁?我问道。哈哈,你真的认不出来了?他一阵大笑。
我说我真的认不出来。
杨东升告诉我,你再睁大眼珠子瞧瞧,那男的不是江晓彤吗,至于那个女的,我想你肯定不陌生。女的到底是谁呀?我仍是稀里糊涂。她是尤反修,现在改名叫尤其,杨东升说。
他们俩怎么会在一起,我问。
人家是两口子呀。
这是多咱的事啊?
他们结婚好几十年了,孙子早都有了。
我倒真没有想到。
你没想到的事多了。
那倒是,他们俩现在做什么差事?
尤其在艺术院,江晓彤搞房地产。
不错不错,我说。
杨东升要带我过去打个招呼,我还是推脱了,算了,以后找机会吧。杨东升冲着我怪笑,都是陈年往事了,你有什么可怕的?我说,我不是怕,是懒得废话。不等他再劝阻,我就赶紧走出展览厅,临出门,我又回头望了一眼,见尤反修穿了一件黑色连衣裙,露着白皙的肩头,依然显得很年轻,也很漂亮。
39
排了六个小时的队,我才坐上去郑州的车,而且还没个座,打了张票,我就站在司机的后边,这样还能瞅瞅沿线的风景。开车前,售票员带领着乘客念了两段语录,又唱了一首《大海航行靠舵手》,才上路。
往后出来别忘了带上红宝书,售票员提醒一个五十好几的大婶。
家里那本,我二丫头带到学校去了,偏巧大丫头坐月子,叫人捎话让我去帮着操持,一赶罗,就忘了跟乡亲们借一本了,大婶絮絮叨叨地说。
下回要注意带呀,售票员说。
大婶满口应承。车上的人都笑了,他们大多是庄户人,不善言谈,倍憨厚,可是售票员锐利的眼睛还是不肯放过任何一个人,最后落在了我头上,你去哪儿?我告诉了她。她又问我是做什么的?我说是学生。作为一个售票员,她实在是管得太宽了,奇怪的是,一车厢的人居然没有一位提出异议,仿佛理所当然。俗话说入乡随俗,既然人家都愿意接受她的审问,我也别出幺蛾子了,问什么答什么吧。也许坐了两天老牛破车的缘故,再一上汽车,就觉得速度惊人,简直是风驰电掣。
窗外的玉米地、高粱地和一片片的烟叶地一闪而过。
他奶奶的,这伙子人又来捣蛋了,司机突然骂了一句,踩了刹车,我差一点儿摔了个跟头。
车门一开,上来一群戴袖标的人,挨个儿询问,你去哪儿?干啥去?问完了还不算,有介绍信的要拿介绍信,没介绍信的要工作证,工作证再没有的,就让你找出熟人作证明,我是两手空空,要什么没什么,自然就成了嫌疑对象,车走了,把我却留下来,继续审查。
这小兔崽子还带着凶器呢,戴袖标的人搜我身的时候,发现了车老板送我的那把刀。
把他绑起来,领头的吆喝一声。
他们就跟绑粽子似的把我绑了个结结实实。
老实坦白,你究竟是做什么的?我一看你就不是个好小子!他们的头头审问我说。说来真是讽刺,这个长得歪瓜裂枣,三角眼,八字眉,他居然还配褒贬我的形象。
我说我是个好人。
你要是个好人,全国山河就一片红了,就没阶级斗争了。那个头头嘲笑我一句。我发现他的衣襟都是油,显然是吃了肉,懒得到水缸边上去洗手,顺便在衣襟上擦的擦。我纳闷,在场的哪个人的五官都比他搭配得顺眼,怎么就偏偏选中他来当领导呢?
我跟他解释,我是出来串联的,半路掉队了。
那个头头双手插在口袋里,围着我转三圈,把我看得浑身发毛,他说,出来串联的人我见多了,人家都是驮着背包,举着语录,唱着歌,你再看你,耷拉着两手,任啥不带,还褪着脖子,怎么看怎么像个偷鸡的一样。
我跟他说,背包和语录本来我都带着了,半道给丢了。
丢哪儿了,怎么丢的,别的能丢,红宝书能丢吗?就是丢了脑袋也不能丢了语录呀!这个头头连珠炮似的问题,一下子把我给问懵了。
丢了就是丢了,我说。
看来我得给你提个醒了,他说。
他让他手下给我松绑,却又在我腿上捆上两口袋谷糠。
给我跑圈吧,啥时你记起在啥地方丢的红宝书,啥时候停,这个头头命令我。我不敢违抗,活动活动被绳子绑得发麻的胳膊,绕着场院跑起来。
仅仅跑了两圈,就觉得两条腿迈不开步了。
跑快点儿,磨蹭什么,我们这的瞎驴拉磨都比你跑得快!那个头头冲我嚷嚷。我猜我腿上捆的口袋,一只起码有十斤,比运动员训练时捆的沙袋要重得多。
很快,我就一身的汗。那个头头冷眼旁观,嘴角挂着嘎笑,估计这样捉弄人的把戏,这兔崽子没少干。
终于,我跑不动了,一头栽倒在地,呼呼喘大气。那个头头叫手下把我腿上的口袋解下来,薅着我的脖领子拖到他跟前。怎么样,想起红宝书在哪儿丢的了吗?他问我。我不敢说是武汉,万一他们要到武汉去外调,就麻烦了,只得说不知道。这话再次惹恼了那个头头,他使劲儿咬着后槽牙说,来人,把他的头剃了,我看见留这么长头发的人就觉得不顺眼。马上有人过来按住我的脑袋,我拼命挣扎,只有那些牛鬼蛇神才被剃成秃瓢,我没罪,凭什么叫他这么侮辱?可是,架不住他们人多势众,而且个个还都是膀大腰圆,我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一个留山羊胡子的半大老头嘁哩喀喳就把我的头发剃了个精光,我被他们按着脑袋,只见头发哗哗地掉在地上,心里的火苗子腾腾地往上蹿,可惜,寡不敌众,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不得不让他们为所欲为。半大老头的手脚不太利索,几次啃在我头皮上,生疼,疼得我叫出声来,半大老头还骂我,吵吵个啥?
嘿嘿,这下子看着就干净多了,那个头头上下打量着我跟狗啃似的脑袋,笑眯眯地说。我一边抖着脖颈里的碎头发碴儿,一边指责他是***。他似乎不知道***是什么,就将脸凑到我跟前,问我,你说我是啥,你说我是啥,再说一遍?
我说你是混蛋王八蛋,我跳着脚破口大骂,也许是因为太愤怒了,我豁出去了,痛快痛快嘴巴再说。
给我把他绑起来,嘴也堵上!那个头头给气急了,招呼他的手下把我给绑在一根电线杆上。绑我的这家伙肯定是个牲口把式,拴的都是死扣,怎么挣都挣不开。
你将来不会有好下场,我撒狠似的诅咒着他。
堵上他的嘴!他说。
我叫你骂,我叫你骂,他们将一个破毛巾塞进我的嘴里,毛巾很脏,一股子汗味,闻着直恶心。他们还戏谑我,咋不闹哄了,接着闹啊?
我现在只能冲他们干瞪眼,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
我们吃饭去,饿死这小子,那个头头说。
他们吃的时候故意吧嗒着嘴,其实,也没吃什么好东西,不过就是普通的枣饽饽而已。
就的是冰凉的井水。
我要是这么吃,早闹肚子了。
跟那小子说,他要肯交代问题,就让他吃饭。
那个头头吩咐他的手下说。他的手下走到我跟前,拍拍我的脑门说,我们司令问你交代不交代问题?
我根本说不出话来。
你要是愿意交代,就点点头,假如企图顽抗到底,就别言语,那个头头也凑过来,对我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先叫他把堵我嘴的毛巾拿下来,我都憋得喘不上气来了。我就势点点头。那个头头自然不知道我是缓兵之计,还以为得逞呢,就叫他的手下将我松开。被捆绑得早已麻木了的胳膊,一活动,跟针扎一样的疼,我只得使劲儿地甩,以便让血液回流,恢复知觉。
别磨蹭了,赶紧交代吧,那个头头跷着二郎腿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