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队部,我们把我们的介绍信拿给他们看,他们又将我们几个人分头审讯一番,没发现什么破绽,才决定把我们开释。原来,他们村里连续丢了三头羊,一直怀疑有阶级敌人捣乱破坏,所以在村里村外都增设了岗哨,没想到,第一拨落网的就是我们。被放出来以后,我说,我才不信那些羊是阶级敌人偷的呢,不定是哪儿来的串联队伍实在饿坏了,顺手牵的羊。经过这么一场惊吓,想睡也睡不着了,只好连夜赶路,麻烦的是,我们的手电筒电池都没电了,只能磕磕绊绊地摸黑走。
中间还遇到过几条野狗追在我们屁股后面,既不往上扑,也不掉头走,只是翘着尾巴尾随着我们,我见几个女生吓得直哆嗦,有如惊弓之鸟,就豪情万丈地将她们都推到队伍的前列,我来断后,轮到尤反修这,她不但不领我的情,还对我说,你要是怕,你就到前边去,反正我不怕。我觉得她有点儿不识好歹,野狗当前,也没工夫跟她讲理,只好手持树枝子,面对着野狗,倒退着走。走到一个路口,野狗才狂吠着跑掉。我宣布警报解除了,杨东升不耐烦地说,知道了,不用再嚷嚷了,这一道上就你爱显本事。我叫他说愣了,觉得委屈得要命,而且在场的几乎所有人没有一位站出来替我说一句公道话。关键时刻,尤反修说,这一道上吃苦受累都是人家石磊,你们都干什么吃的,要是看着不顺眼,你们也出来显显本事,别跟个窝囊废似的。杨东升还想狡辩,叫江晓彤给阻止了。
前边戒严了,打头的杜寿林突然喊了一嗓子。果然,一队解放军叔叔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一天注定不会太平,简直是风起云涌。
本来我们还惦记着到王家厂水库洗个澡呢,浑身都是黏的,谁想到出了人命案子,道路被严密封锁了。
道边垄沟里扔着几具尸体,都脱得精光,而且是遍体鳞伤。
肯定是被打死的,旁观者推断,这几具尸体里有老有小,很像是一家子,估计不是资本家,就是地主。解放军叔叔勘察完现场,又照了几张相,然后叫来几个牛鬼蛇神把尸体就地埋了。
所有的路人都成了嫌疑人,挨个都得审一遍,江晓彤悻悻地说,今天真是出师不利,净遇到倒霉事。我安慰他,询问证人是侦讯过程必不可少的一环,你光发牢骚有个蛋用。
足足耽误了我们一个上午才放行。
解放军叔叔坐着大卡车撤了,我问当地人,这要多久能破案?当地人说,破什么案呀,这种事哪天都有,多半是受不了批斗,自绝于人民的。我说,那么说,死了也就白死了。当地人摇摇头,哪有这么便宜呀,死人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得揪出来游街,替他们受过。我仿佛做了一场噩梦,不禁打了个寒战,心说:他们就差刨坟鞭尸了。
行了,别再磨蹭了,赶快出发了,几个女生倒是着急起来。
她们走在队伍的最前列,短短的俩仨月时间里,她们的变化比我们男生要明显多了,她们再不是见了个老鼠也要跳着脚尖叫的孩子了,她们强健起来,也成熟起来,而我们几个男生仍然是那么傻乎乎的,这会儿还在看牛鬼蛇神是怎么来掩埋尸体的。
他们怎么不堆个坟头啊?杜寿林问。
江晓彤说,你还惦记着给他们树碑立传是怎么着,几个不齿于人的坏蛋,能埋了他们就不错了。他的那股子冷酷劲儿又来了。我不禁瞪他一眼,径直走到队伍前面,躲他远一点儿。尤反修对我说,你这种温情主义现在不吃香了。我恼火地说,我就这样,改也改不了啦。这时候,我发现,尤反修浑身都在哆嗦,上牙打下牙,我慌忙问她,你怎么了,又病了?
我用不着你假惺惺地关心,她十分不友好地说。
好吧,你不愿意让我问,我就不问了,我说。不是我善解人意,而是我明白她为什么哆嗦了,她一定是想起了她的爸爸妈妈的遭遇,担心他们也遭到厄运。我丝毫不认为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可是嘴上却说,别胡思乱想比什么都强。
你以为我愿意想,可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脑子,她说。
你别总沉浸在以前的时光隧道里,要眯缝着眼看当下,我说。要想不内心挣扎的唯一办法就是当鸵鸟,这是我的经验之谈。
当下就更让我烦了,你看看,到处都摔桌子打板凳,谁跟谁都留个心眼,唯恐被暗算了,她从兜里掏出一支烟来,拿在手里捻,直到捻空了为止。
这话很容易被误解,你没见现在的号外上说,形势一派大好,我捅捅她的腰,叫她少嘴给身子惹祸,叫人家听见,一上纲上线,就麻烦了。这时候,我们正巧走进两湖交界的一个县城,县城的人对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如果目光可以透视的话,那么我们的五脏六腑早叫他们的X光扫描了一百遍了。甚至有鲁莽的小伙子干脆凑到跟前来。
你们有传单吗?他们态度谦恭地问。
问他们要那玩意儿做什么,他们说学习学习,瞧瞧上边有什么新精神,我们把手头从北京带来的传单,尽数都给了他们,他们还没够,江晓彤实在没耐心了,跟他们嚷嚷,没有传单了,没有传单了。结果,我们就没有在县城停留,连续急行军,闯出重围,别说饱餐了,就连一口水都没喝上。仓促间,我们甚至都没注意这个县城叫什么名字。好不容易出了县城,想找一眼井,喝点儿水,吃点儿东西,不知从什么地方,丢下许多土坷垃,而且力度十足,砸在身上生疼,我们只有抱头鼠窜的份,末了,都没闹清楚袭击者是谁。显然我们是一群不受欢迎的人,所以当地人才用这样的仪式来款待我们。杨东升还不服气,跳着脚冲着山坡上边骂大街,其结果只能招致一阵更猛烈的土坷垃从天而降。我警告他,你他妈的就别给我们招灾惹祸了。他就没敢再多嘴。
我算知道狼狈的真正含义了,尤反修一边抖漏着脑袋上的土一边自嘲地说,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驳斥她。好像是默认,默认自己确实够狼狈的。
接下来,我们要留心了,留心周围有没有埋伏,江晓彤提醒大家。
一路注意左方,一路注意右方,我说。
我们小心翼翼地迈着步,仿佛稍微不在意,就会踩到地雷似的。杨东升不满地说,就用龟兔赛跑的这速度,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到湖北呀。
我们已经到湖北了,江晓彤翻出地图来,查了查,告诉杨东升。进入湖北后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就是一群石匠砸一座庙,至于庙里供的是何方神圣,就不知道了。他们先是用大锤轮番上阵,可是效果一般,一锤下去,顶多就是一个坑,跟钢镚儿这么大,后来,他们开个会,决定用炸药炸。我们边歇腿边瞧热闹,同时猜测这座庙是哪朝哪代盖的,最后,谁都没猜对,石匠告诉我们,这座庙起码有五百年了,庙堂当间的那个佛,是用一块完整的石头雕的,尺寸足有五六米高矮,还不算莲花宝座。
炸药埋好了,维持秩序的民兵把所有旁观者都赶到一百多米以外,只听轰隆隆一声闷响,那座庙就成了一片瓦砾,一时间,我的耳朵嗡地一震,就什么都听不见了,好半天才恢复听觉。这时候,我发现在茂密的灌木丛后面,很多人跪着向那座已经不再存在的庙顶礼膜拜,有的甚至泪流满面,虔诚得令人惊讶,他们大多都是些满面沧桑的老人和妇女。
迷信,迷信,破除迷信这么多年,还没除根,江晓彤说。
快走吧,这一天我们紧赶慢赶也没走过四十里地,我说,我不想再看下去了,因为我不想叫我的心情阴雨绵绵。
离开那个地方的当天,我听说在那座庙的下边发现了一个地宫,里边有一大堆金银财宝,也许还有别的,但是没人会在意,他们只在意金银财宝。至于怎么处理这些金银财宝,传话的人也不知道。
到下一个城镇,停一下,我要买一双鞋,杜亦说。跑路太多,她的鞋底子都磨透膛了,脚后跟也露在了外头。
我也要买,我的鞋早飞花了,郑建国和杜寿林也跟着凑热闹。
在下一个小镇,不光他们几个买了鞋,我们几乎每个人都买了一双,新鞋穿在脚上,果然舒服多了。只是在寻找住处时,碰了钉子,这里没有招待所,我跟江晓彤沿着对角线跑了一圈,才找到镇上唯一的一间空屋,在镇西头,院子里长满了杂草,半人高。镇里人告诉我们俩,这间屋是个凶宅,三年前,一个年轻媳妇把她的丈夫杀了,然后自己也上吊了。我跟江晓彤商量半天,决定硬着头皮住一宿,明天早早就开拔。你说,咱们要不要把这间屋的历史跟大伙儿讲清楚?江晓彤问我。我说,最好别讲,讲了恐怕就没人睡得着觉了。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轮流巡夜,两人一班,一班站俩钟头的岗。
夜里,灰蒙蒙的月光覆盖着小镇,勾勒出一幅阴森森的画面,杜寿林他们都睡得挺酣,只有我跟江晓彤睁大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神经高度紧张,谁翻个身都能吓我们一跳。
你相信鬼神吗?江晓彤问我。我瞅着落满尘土的房梁,墙角上还净是蜘蛛网,小声说,我不信。可是心里仍是嘀咕:那个小媳妇恐怕就是在这个房梁上吊死的吧?
我睡不着……江晓彤说。
我说,睡不着就站岗去。江晓彤说,你陪着我吧。我们俩换了岗,靠着墙打盹儿,谁爬起来起夜,都能让我们心惊肉跳上半天,静寂中,撒尿的声音能传出去很远。
不尽长江滚滚来,我们俩偷偷笑着说。
我们俩扯了一会儿淡,不知不觉都靠着墙迷糊着了。
突然被窸窸窣窣的响声惊醒了。
哪一部分的?我们俩几乎都跳起来,冲着草丛大喊起来,草丛里一阵骚动,渐渐又平静下来。我估计是个黄鼠狼或是野猫。没想到倒惊动了屋里睡觉的人,他们都跑出来。
睡得正香呢,你们咋呼什么呀?杨东升嘟囔道。
谁咋呼啦,人家说,这屋子本来就闹鬼,我能不警醒着点儿吗?江晓彤说。
一听说闹鬼,屋里人都炸窝了,赶紧穿衣裳,准备逃跑。
你胡说什么呀!瞎造谣,我狠狠瞪了江晓彤一眼。我也是脱口而出,没经大脑,江晓彤挠着后脑勺羞愧地说。
人心都浮动了,再想安抚也安抚不了啦,只好即刻出发,赶紧走人,一分钟都没耽误,一直走上宽阔平坦的大道,心里才平静了些,再有谁问闹鬼的事,我们俩一概回答是说着玩,就为了叫大伙儿早点儿上路。
简直太不像话了,我刚梦见一桌子好菜,没动筷,就叫你们给搅了,郑建国说。我走到他身边,拍着他的肩膀头子说,回北京,我赔你一桌还不行吗?
你也就拿嘴对付对付我,郑建国说。
我觉得说那个房子闹鬼,一点儿不是瞎话,尤反修悄悄地对我说。我问她何以见得,她心有余悸地说,那间屋子一进去就有一种恐怖感,令人毛骨悚然。
那是你想象力太丰富了,我说。
我们上了公路,没走出两里地去,就发现地下哩哩啦啦有一溜血迹,循着血迹跟下去,一直走到一棵大杨树下边,我们瞧见一个血肉模糊的伤者弯腰驼背地匍匐在那里,一个劲儿呻吟,见了我们,他想挣扎着站起来,可能是伤势太重了,他的动作很迟缓,站了半天也没站起来。
我告诉他,我们是北京来的学生,让他别那么慌张。
当他知道我们对他没有任何敌意的时候,他松弛下来,问我,有没有水。杜寿林把他的水壶递给他。从他剧烈的喘息声判断,他伤得不轻,鲜血几乎把他的上下眼皮都粘连在一起,要睁开,得费很大的劲儿。女生都害怕,直往后躲。喝过水之后,他拿手背擦擦嘴,说道,我们的人都被他们抓起来了,只有我一个人跑了出来。我问他,你们是谁,而他们又是谁?他试图跟我解释,可是嘴唇动了动,似乎又觉得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干脆放弃了。尤反修见他头上、眼角和鼻子仍在流血,就把手绢给他,让他擦拭一下。他说了声谢谢,就呜呜地哭起来,哭得我们都手足无措,长这么大,还没有哪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在我们跟前这么伤心地哭过。
我们送你去医院包扎包扎,顺便打一针破伤风针,杜亦说。
伤者断然拒绝了。这时候,天已大亮,他钻进密密匝匝的小树林,我问他,你真的不需要我们帮你一把吗?他说,你们只要不说出去,我就谢天谢地了,然后就一瘸一拐地消失了。江晓彤担心前面有凶险,就叫我们走树林里的小路,结果,刚上脚的鞋都脏了,露水重,踩了我们一脚的烂泥。杨东升问江晓彤,是我们现在艰难,还是当年的八路军艰难?江晓彤说,当然是八路军艰难了。杨东升说,八路军起码还可以端个炮楼打打牙祭,我们呢,天天都跋山涉水,饥一顿饱一顿……几个女生驳斥他,我们此行是干什么来的,不就是磨炼自己吗?想享福,回家去。把杨东升说得上不来下不去,一个劲儿翻白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们几个就偷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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