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幸亏有这么一座盖了一半的楼,我对江晓彤说。江晓彤说,这也是苍天有眼。我们到常德的第一天,正赶上变天,气温一下子降了十来度。
都快把我冻死了,柳纯沛抱着肩膀头子直哆嗦。其实,何止是他,我们这次出来也都只穿着单衣,夜风一吹,浑身起鸡皮疙瘩,他们还好,有铺盖,钻被窝里可以暖和暖和,而我就惨了,连个炕单子都没带,只有等着挨冻了。
杜寿林见我怪可怜的,就提出跟我分享同一床被。
说得好听,真躺下睡着了,被子都让他给拽走了,我只得跟他抢,一宿我冻醒了好几回。这一冷,倒显出同学们的团结友爱来了,甭管是男是女,都挤在一起,相互温暖。每个人都蜷着身子,睡得跟一群歇晌的鹌鹑似的。
好歹我睡了一觉,醒来时,却发现身边不是杜寿林的那张苦瓜脸,而是一张甜美的面孔,她是尤反修。
哎哟,我怎么钻你被窝里来了,我一骨碌爬了起来。
是你主动钻进来的,我可没请你,尤反修赶紧声明。我忙向她赔礼,我不是故意往你被窝里钻的,我只是冻坏了。尤反修大度地说,钻就钻了呗,解释个什么劲呀。我拍拍屁股站起来,从楼上朝楼下看,这座楼盖到一半,工人们就都干革命去了,扔在这里成了我们的临时宿舍。尤反修说,要是他们把厕所、厨房和客厅、走廊都盖得了,再革命去,那就更好了。
你想得美,我说她。
你也真没眼眉,咱们这些人当中,就数杜寿林的被子又小又薄,你偏偏跟他挤,尤反修说。
不跟他挤,还能跟谁挤?就他不嫌弃我,我对尤反修说。她腼腆地说,我也没说过我嫌弃你呀,我的被子又大又厚,只怕你封建,不敢跟我合用。我低着头,尽量不去看她,我怕我被她的眼神电着。好了,咱们先不讨论这个,也许到晚上又出现高温天气呢,我说。她知道我是在逃避这个敏感话题,只是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常德是个古朴而优美的地方,但是跟全国一样,人并不祥和,也都充满了火药味。我们给自己的任务是,凡是有黑板报的地方,我们都把《人民日报》社论《好得很》抄上一遍,告诉常德人民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是灰尘,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常德这地方忒小了,只两天的时间,我们就占领了所有的街头黑板报。我问江晓彤,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向前向前向前,他说。
去岳阳还是去张家界?我问。
不,直取湖北,他说。
在常德的第二夜,我又被冻醒了。
白天,杜寿林总是表现得很哥们儿,睡着了,他的自私自利的本质就暴露无遗了,跟他抢东西,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我只好爬起来抽烟。
哎呀,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个了?突然有人问我。
坏了,我抽烟叫尤反修给发现了。
想掩饰,已经来不及了,我赶紧说,我是随便抽着玩的。尤反修问我,烟是打哪儿来的?我说是捡的。尤反修撇撇嘴,显然是不信。为了表示我跟抽烟的恶习一刀两断,我把烟卷扔地下,用脚去踩,她却拦住了我,别糟蹋了,怪可惜的,她说。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居心,你赞成我抽烟?我问她。她说,抽就抽呗,又不是小孩子了,况且也不光是你一个人抽。我问她,除了我,还有谁学会了抽烟?她冲我勾勾手指头,示意我跟着她,她把我带到一块预制板后边,偷偷给我使了个眼色,我定睛一瞧,江晓彤这小子正躲在后边喷云吐雾呢。尤反修叫我不要声张,又指了指沙堆,告诉我柳纯沛总在那头一边解手一边抽烟。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我问她。
我警惕性高呗,尤反修振振有词地说,总不能稀里糊涂地跟几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人朝夕相处吧,回头他们把我卖了,我还傻啦吧唧地替他们数钱呢。
既然你非要让我抽,那我就给你个面子,我故意给她来个得便宜卖乖,就势点上一颗烟。
别光你自己抽呀,也给我一颗,尤反修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刚点上的烟,已经到了她手上,以一个娇小的女生而言,她算得上是手疾眼快了。
一个女生抽烟,怕是不好吧?我嗫嚅着嘴唇说。她不以为然地努努嘴说,许你抽,为什么就不许我呢?就因为你是女生……我说。女生就不想家了?就没有别扭事了?你们想家了,别扭了,就抽棵烟解解闷,我们为什么就不许?她一串问号,就跟一捆集束手榴弹一样,把我炸得人仰马翻,找不到一句有理有据的话来反驳她,好,你愿抽就抽吧,我说。
我发现她抽烟的架势很洋气,也一点儿不咳嗽,就说,你抽烟这么溜,打什么时候开始练的?
你跟唐家会学抽烟的那天,我就开始练了,跟你几乎同步,她张嘴吐出好大的一个烟圈来。听她这么说,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想到无论你干什么,背后总有一双警觉的眼睛盯着你,实在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我也吐了一个烟圈,但是显然没有她的烟圈圆。
以后你抽烟可以不再避我了,她说。
但是你也不许避我,最好是咱们这伙子人谁都不避着谁,我说。
你想家吗,出来这么久?尤反修问我。我不想瞒她,我说想,尤其是想我的奶奶,大跃进那些年,我爸我妈他们都忙,就把我送回泊镇老家跟奶奶一起过,你呢?她说,我不想,一点儿都不想。我不禁很奇怪,为什么,你父母对你不好吗?她耸耸肩膀,这个动作我在苏联电影里经常能看到,不,我父母对我很好,不是一般的好,她说。我就更好奇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过去我骗了你,说我是背着父母偷着跑出来的,其实不是。我皱个眉头问道,不是偷着跑出来的,难道还会是他们逼你出来的?她说,确实是他们逼我出来的,他们预感造反派很快就会来抄家,把他们五花大绑地逮走,怕连累了我……我问她,她出来以后跟家里联系过没有?她说联系过,头一次打长途,是她妈接的,说她爸被斗了,不许回家,暂时关在单位里,再后来,家里的电话就没人接听了,我担心我妈也被抓起来了。我后悔勾起她的伤心,弄不好再哭上一场,我都不知道怎么哄她。果然,她的眼圈红了,我赶紧将她揽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以示安抚,这是我从小说中读来的,以前跟秀园从来没有这样的安抚过她,都是她这样来安抚我。幸好,尤反修没有哭,只是偎在我的胸前啪嗒啪嗒掉眼泪。
你爸爸妈妈指定没事,他们又都没叛变过,我说。
我也这么想,可是,她突然又哽咽起来,万一我回到北京,他们仍然被关着,家门也贴着封条,我该到什么地方去呀?我就成了无家可归了。
那就跟我走,我连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也许是太过突然,我和她都愣了一下。
我没想到她会亲我。
而且亲了半天。我却说不清我感受的来龙去脉,我只觉得嘴唇滚烫,烫得我都受不了,一点儿都不舒服。她呢,她的感觉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停下来以后,她对我说了一句,你的胡子扎死我了。其实我长出胡子来的时间并不很长。
一看你就没亲过嘴,她说。
那么说,你是经常跟人家亲了?我板着脸问道。
我……我是无师自通,她说。
我嘟囔了一句,我是没被人亲过。
就是说,你一直都主动亲别人来着,她狐疑地说。
我既没被人亲过,也没主动亲过别人,我说,不到三十岁,我才不会考虑个人问题呢,我要把青春献给祖国。
真是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让人钦佩,她咯咯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我说的是真的,我急扯白脸地向她证明。
她笑得更欢了,叫她停她都停不下来。
你笑吧,小心笑下大牙来,我一赌气,掉头走开了。她在后面追着叮嘱我,不许你到处乱说,随便告诉别人。
我当然不会告诉别人,我更喜欢把秘密收藏起来。我以为,跟尤反修亲过嘴之后,我们的关系会有一个质的飞跃,结果,不但没有,她反而对我冷淡了许多,从常德到石门,一道上她也没跟我说一句话。我不知道我什么地方得罪她了。行军途中,她沉默着,我也沉默着,倒是两辆摩托车打破了沉默,车上的人一手握把一手举着小喇叭开道,让开,都让开——他们的后面是几辆卡车,卡车上都站满了人,人人手里都攥着一支狼牙棒,脑袋上还戴着柳条编的安全帽,杀气腾腾。
简直太吓人了,尤反修拽住我的袄袖子,我告诉她别怕,其实我自己看着狼牙棒上那一根根亮闪闪的大钉子也心惊肉跳,想象着它打在人身上会是什么感觉。江晓彤咬着我的耳朵问,他们这是做什么去。我猜是什么地方两派干起来了,他们是其中某一方搬来的救兵。尤反修数了数,四辆车,每辆车上有二十几人,将近一百来人,又都全副武装,绝对算得上是生力军了。杜亦挠着头皮说,这一仗不定又有多少人头破血流呢。只有郑建国羡慕不已,咂着舌头说,多咱我也能这么威风就好了。尤反修抱着膀子,斜愣着身子冲郑建国说,等着吧,等你体重一百二,身高一米七就行了。郑建国一脸向往的表情,我恨不得现在就长大。他的这个想法我也有过,希望自己一夜之间成长为丈八男儿,端起冲锋枪巡逻在中苏边境,随时回击来犯之敌,不过,此时此刻,我更想回到童年,无忧无虑,坐在屋里一手抚摸着趴我腿上的花猫一手做功课,趁我奶奶不备,我就跳出窗户到圆明园捉蛐蛐儿去了。
咱们改变行进路线吧,江晓彤悄声地对我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产生了这么一个念头。
我怕一会儿一群伤病败将溃退下来,再把咱们给抢了,他说。我没说什么,因为我实在分辨不出这样的可能性能有多大。但是其他人都坚决反对,附近就这条路还平坦一点儿,别的地方都是崎岖小径,真要迷路了,非得喂了狼不可。江晓彤也就没再坚持。
我以为刚才受惊时尤反修曾拽着我的袄袖子寻求我的帮助,代表我们的关系有所缓和,可是,风平浪静以后,她却又不理我了,继续保持她的矜持内敛。我又不愿上赶着跟她说话,那显得太掉价了。晚上,我们在距离公路不远的一个瓜棚过夜,女生睡上边,我们则睡在瓜棚的下面,能有个背风的地方就不错了,还有什么可挑剔的?蚊子凶恶地向我们发起一轮又一轮的进攻,我们一宿都在劈里啪啦地拍打着,身上咬得到处都是疙瘩,后半夜起风了,蚊子少多了,我们才勉强可以入睡。
醒一醒,我刚睡着,杜寿林就把我推醒,有情况。
果然,周围有一片窸窸窣窣的动静,我侧起耳朵倾听了一阵,看来我们是被包围了。我跟杜寿林将大伙儿都叫醒,匍匐在原地见机行事,这时候,黑影里突然蹿出几个人来,个个手里攥着头,不许动,其中有两个基干民兵拿着三八大盖枪逼住我们。我们的本能反应是双手抱住了脑袋,当他们见我们都是半大孩子,态度才缓和了一些,走,到大队部去,他们押着我们。我想表现出大无畏的英雄气概来,对他们说,你们误会了,我们是北京来的红卫兵。对方拿枪托往我后腰眼上一捅,我就不敢再言语了,只好乖乖地跟着他们去了大队部。一路上,很多人从自家里探出头来,跟看耍猴儿一样地看着我们。进了屋,他们让我们靠墙站着,站成一排,审问我们,说,是谁派你们来的?
32
扬子到长沙,就撂下我,自己回去了,我只好向李全缃求援,反正他也退休了,闲着也是闲着。
扬子为什么这么着急走,李全缃在电话里问。
我说他惦记着家,不放心。
谁叫他讨了个这么小的媳妇,又怕戴上绿帽子,真是没事找事,李全缃说。
你就别这么多片汤话了,赶紧开车上路吧,立马到武汉等着我去,我嫌他废话,就催促他说。
现在你在什么地方?他问。
我在湖南到湖北的半道上。
就你一个人,你顶得住吗?他又问。
问题不大,你就放心吧,我说。这时候,我正在石门夹山寺,这里变化之大,简直都叫我认不出来了。
要我给你带什么东西吗?最后,李全缃问我。我告诉他,带上两条中南海烟就可以了。
要不要我给你带去一个小妞?她跟你很般配——我看,李全缃嘻嘻哈哈地说道。
既然能跟我般配,那就绝对不是小妞了,起码现在不是了,我一口回绝了他。我的手机都快没电了。
先别急于下结论,见了面再说,也许你一见钟情也说不定,他还跟我穷对付。
现在我没这个心思。
那就你回来,我再介绍给你,他说。
33
快走吧,别再在我们村逛荡了,基干民兵对我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