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反修的病似乎更重了,嘴唇都烧起了燎泡,眼睛闭着,留着一条缝,仿佛合都合不严实了。
杜亦说,看来不输液是不行了。我说,那就赶紧去输液。她们几个女生将尤反修驮到我的背上,赶往医院。到门口,我对她们说,你们别都跟着了,先叫杜亦一个人陪着去,要是晚上需要人帮忙,你们几位再来换班好了。
有什么消息赶紧回来告个信,她们嘱咐杜亦。
放心吧,有石磊在,不会有太大问题的,他挺细心的,杜亦说,我瞪她一眼,觉得她的话里有话。
几个女生捂着嘴笑起来。
打针不到一个钟头,尤反修脸颊的红潮就渐渐消退下去。
杜亦贴着尤反修的耳边问她,你要不吃点儿东西,一天一宿水米都没打牙了,那怎么行啊?
我不想吃,一点儿胃口都没有,尤反修虚弱地说,她的声音太小,更像是喃喃自语。
我简单地托付了杜亦一声,就走出医院来,我想给尤反修买一点儿有营养的东西,比如藕粉、罐头或挂面什么的,好消化,又好吸收,可是,摸摸裤兜,瘪的,拢共才一毛四分钱,我撒腿往招待所跑,惦记找杜寿林他们哥几个凑凑。
就一毛来钱,拿走,甭还了,杜寿林说。
柳纯沛贡献了一毛,郑建国贡献了一毛六,还有江晓彤没表示,我走到他跟前,伸出手去,该你了,把口袋里的钱贡献出来。我看见他脖子上的喉结上下翻滚了一下,从上衣兜里掏出皱皱巴巴的一毛钱来,塞我手里。
我就这些,他说。
我把他们的毛票叠成个三角,放兜里,给多给少是个数量问题,而舍得给舍不得给则是个态度问题。
快去吧,人家还在医院等你呢,江晓彤说。
我把钱可丁可卯都买成吃的,一个子儿也不剩,给尤反修捎到医院去。你发大财了,一下子花这么多钱?尤反修瞅着他拎着的满满腾腾的大网兜,怪心疼的。
嗨,花不了多少钱,你就吃吧,我扮演着一个出手阔绰、性格豪放的男子汉角色。
你要这么糟蹋钱,早晚得成穷光蛋不可,尤反修突然变了,变得絮絮叨叨的了。
你也一块儿吃,我劝杜亦。
无论尤反修怎么问,我都没告诉她,买东西的钱是我跟大伙儿凑的,反正到时候我会还他们的。
傍晚时分,谢天谢地,她终于退烧了。
我想回去告诉大伙儿一声,免得他们跟着担心。
她偏偏不让,拉着我的手,就是不撒开。
还是人家杜亦识趣,站起来蔫蔫地走了。
我们俩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扯着闲篇,说话的主要是她。
她说跟我在一起她放心,还说我这人有很强的是非观念。
我说我不是有是非观念,而是因为胆小。
她说这一道上就没见我惹是生非过。
我说也是因为我胆小。
她就笑着问我,有什么可怕的?
我犹豫了一下,给她讲了个故事——
是我们一个街坊,在酒馆喝醉了,跟人家打架,失手把对方给打死了。结果判处死刑。执行枪决之后,派出所的俩警察来家里收费,管他老婆要一毛钱,说是收子弹费。
我听说,一颗子弹是五分钱呀,尤反修说。
警察说,一枪没把犯人打死,所以又补了一枪。街坊老婆当下就疯了,多冷的天,光个屁股满世界乱跑。这件事,给我的刺激太大了,往后做什么事,我都想,自己死了不打紧,就怕给家里找麻烦,添腌臜。
别说了,听了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她说。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为什么不敢调皮捣蛋的真正原因,关于这个,我甚至连秀园都没说过。
我们说点儿有意思的吧,她说。
有意思的就是你快一点儿好起来,大家都在等着你,等着你一起出发,我说。她说,放心吧,我明天就会精神抖擞地站在队伍的最前列,跟你们一样急行军。我说,但愿如此。为了以实际行动说服我,她把我买的饼干、罐头一口气都吃了,吃相很不雅观——只有我饿极了,才这样狼吞虎咽。
吃饱了,别马上躺下,我带你溜达溜达,好消化,我搀着她在小街上转悠了一圈,她还是有点儿虚,虚得跟糖人一样,一碰就碎,一晒就化。
我现在是不是特别邋遢?她突然掉过头来问我。
不,还可以……
我忘了叫杜亦把镜子给我带来了,她说。
你天生丽质,根本用不着这么刻意,我顺嘴捧她一句。
你就糊弄我吧,她飞快地瞄了我一眼。
杜亦跟她的一个女伴来换班,叫我回去,江晓彤说他找你有要紧的事商量,你赶快去吧,杜亦说。
我怕你又在医院蹲一宿,跟尤反修打腻,影响不好,江晓彤对我说,说得矫揉造作。
影响怎么个不好法?我没好气地说,别忘了,人家正病着,大伙儿都应该关心关心她,不光忙活我一个人。
你嚷什么,我反正是为你着想,江晓彤说。
用不着,我谢绝巴结。
不过,那天晚上我还是睡在了招待所,没到医院去陪尤反修,夜里不知哪里来的客人一直在辩论问题,吵醒我好几回。
转天在车站,我一眼就看见了欢蹦乱跳的尤反修。
好利索了吗?我过去问她。尤反修客气地说,谢谢你惦记着,我好多了。她态度冷淡,只是眼睫毛跟松鼠一样忽闪了两下,我猜就是怪我昨天没再露面,就想跟她解释,昨天江晓彤找我谈话,她却转身走了,把我扔在一边,不理我了。
坐车上,尤反修也故意跟我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我很沮丧地挨着杜寿林站着,即便是这样的慢车,也人满为患,跟糗虾酱一样。
杜寿林今天情绪也不对劲儿。
我几次上去跟他搭话,他都敷衍了事,仿佛是在沉思冥想着什么,把我晾在一边。
你怎么了,琢磨什么了?我问他。他说他想家了。其实,我也想家,但是我不会公开说出来,怕人家笑话。他突然又说了一句,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们家过生日都过阴历。
我来给你过,我几乎没动脑子,脱口而出。我挎包里最后只有一块五毛钱了,如果拿出来,一旦有个风吹草动,我就只有干瞪眼了,可是,我都答应人家了,就不能再退回去了。我算计半天,这些人要吃一顿捞面,起码得块儿来钱。反正是豁出去了,谁叫我跟杜寿林是好哥们儿呢。
车到站,就该是明天了,想过也来不及了,杜寿林说。
我出去转一遭,回来对他说,我刚问列车长了,到贵阳不到十二点,车站附近的饭馆又都昼夜服务,绝对没问题。
你好像比我都上心我的生日,他感动地说。
我比你大,还能不多照顾你?我搂了搂他的肩膀,没想到他也回过手来搂住了我,反倒叫我怪不意思的,让人家看见,还以为我们俩是长不大的小毛孩子呢。
今天是杜寿林的生日。下车以后我们该为他祝福一下。我们要叫他体会到集体的温暖。
我背着杜寿林,挨个都通知到了,目的就一个,别叫杜寿林觉出孤单来。轮到尤反修这,她瞥我一眼,说了一句,敢情你对谁都这么热心肠呀,我说是。
你们先等着,我去打听道,车一到贵阳,我就赶紧去周围找饭馆,幸亏车晚点不算多,还不到十二点,有的饭馆仍开着门。
我们这没有炸酱面吃,倒有一种肠旺面,饭馆的大师傅告诉我说。
只要是面条就行,我说。
我跑出去把等着我的伙伴们都找来。
见我真要请客吃面条,杜寿林又不落忍了,一个劲儿推辞,拉着我的手死活朝饭馆子外头走。
人家把面条都下锅了,你不吃也得给钱,我说。
他这才勉强坐下来。大家都跟他握手,向他祝福,尤反修掏出一大把牛奶糖,给他,他不敢要,这么多年他吃的糖有限,实在馋得慌,就偷着吃打蛔虫的塔儿糖,吃了就上茅房。
接着吧,跟我见什么外呀,尤反修说。
大概也是饿了,肠旺面上来,最少一个人也得吃两碗,也不嫌辣,吃得顺着脑门子流汗。我心疼得要命,又不好表示出来,怕人说我是财迷脑袋。我还得装出一副笑模样来。
这一碗我吃不了,你替我吃了吧,还是杜寿林仁义,舍不得敞开肚子大快朵颐。我说,面条就是为你煮的,别人吃不了我不管,你就是吃不了也得给我吃下去。他稍微有些磕巴地说,好好好,我吃我吃。我看见他的眼圈红了。
给你,临出饭馆门,尤反修偷着往我手里塞些东西。
原来是大白兔奶糖。
我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我说。
谁跟你一样,心眼跟针鼻儿一般大,她抿着下嘴唇说。
咱们俩有一个心眼小的,我故意学着她因为感冒而囔鼻的声音,尤反修掐我一把,悄声说,本来不打算再理你了,不过看在你给我买的罐头的面子上,饶你一回。
谢谢你这么宽宏大量,我夸她一句。她淘气似的说,既然你这么夸我,我也是不经夸,这样吧,到地方以后,你快把褂子脱下,叫我给你洗洗,你看看,都起汗碱了。我低头一瞧,胸前的确有一片污渍,估计后背也会有,我说,回头还是我自己洗洗吧,就甭麻烦你老人家了。心里觉得很难为情。
怎么,连个学**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她撅起嘴来,好像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我赶紧说,你要真这么迫切地想给我洗衣服,那就求我。她就说,我求求你,我求死你,后面那句是打牙缝挤出来的,透着凶狠残暴。
好吧,给你个面子,怕她突然又翻脸,我只好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她。
她悄悄地笑了。
顺便给我的褂子也洗了吧,柳纯沛突然插嘴说。
尤反修白他一眼,仿佛是说,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模样。我的心怦然一动,她掉头瞅我的眼神,似乎包含着许多内容,让我想起一句从书中读来的话: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