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义会议会址怎么跟照片上不一样呢?尤反修说。
可能是角度问题,照片上的那座楼宏伟壮观,而面前的这座楼就显得普通多了。
你看你看,墙皮都这么斑驳了,尤反修很失望地说。
你别忘了已经历经多少年的风风雨雨了,我说。
参观的人也实在太多了,只能排着队鱼贯而行,讲解员都没有一个,前前后后用了不到一刻钟,就结束了。从表情上看,不光是我和尤反修,几乎所有瞻仰者都不同程度地有些失落。这个地方,早已在我们心目中被神化了,现在,面对真实的一切,发现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光彩夺目,反倒觉得亲眼所见的这些不真实,总觉得这座楼应该更雄伟更壮观更有诗意才对,因为它在中国革命史中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其实,这个地方还是很幽静、古雅和美丽的,尤反修对我说,你看那些屋顶上青瓦缝隙长出来的青苔,还有那些树皮斑驳的老树,而且天也蓝得透明,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说,我觉得就是一首沧桑的小诗。
呀,下雨了,跟轻纱一样的绵绵细雨,尤反修伸手接着天空飘落下来的雨丝,她是那么的兴奋,我最喜欢这样的绵绵细雨,叫人浮想联翩,能享受到一种忧郁的美。
我们快避一避吧,你的头发都湿了,我劝她。我对雨天没什么好印象,跟她相反,总觉得太压抑,心情不大舒畅。再溜达一会儿吧。她说。
我想说,出门在外,要是把你淋病了怎么办?可是,见到她嘴角荡漾的笑纹,以及那种少女特有的简单快乐,就不忍去扫她的兴了,只好跟在她后边亦步亦趋。风吹来,叫不上名来的阔叶树哗啦啦地拂动。
我们沿着这条石板路,一直走到尽头好不好?她拉住我的手,眼睛却望着前面。世界上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我只能感受到她的手的温度和力度。
要是江晓彤他们找我们怎么办?我说。
那就让他们找去吧,她牵着我的手,并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悄声说,就怕他们找也找不着我们。
你不怕咱们俩迷路,回不去家了?我问。
不怕,要那样的话,我们就刀耕火种,过鲁宾逊的冒险生活,尤反修讲起来眉飞色舞,倒仿佛十分向往那样的日子似的。
我觉得这雨越下越大了,我说。
那就加快速度,冲,她洒脱得已经有点儿不像她了。
我只好紧紧追随着她,保持着一臂距离,万一她摔倒,我可以扶她一把,不至于让她跌伤了。
她简直就像一头小鹿,在小径上辗转腾挪,跑得飞快,我要不使出吃奶的力气,根本就赶不上她,只好在她身后说,看在党国的分上,拉兄弟一把。她没停步,只是娇媚地掠了我一眼。
就在那天的晚上,她发起烧来,三十九度几。
石磊,你出来一下,半夜,在小招待所里,杜亦敲我们男生的门,我打着哈欠出来,问她有什么事,她说尤反修发烧了,一个劲儿在说胡话。
别慎着了,赶紧送她去医院呀,我说。
可是,可是她一直在喊着你的名字……杜亦说。
走吧,我披上褂子,跟着杜亦到了她们的房间,背起烧得跟火炭一样烫手的尤反修,照招待所服务员指的路,奔医院去。深夜的遵义很凉爽,也很幽静,我们的脚步声显得特别的嘹亮,而且还有回声。值班大夫给尤反修打了一针,又让喝了两片药,就对我们说,好了,叫病人睡上一觉就可以了,醒了,再给她服药。
我说,这会儿要是回去,又得把大伙儿吵醒,还是让她在这睡吧。
大夫说,睡吧,不过天一亮就得把病床空出来。
杜亦,你就在旁边那床上迷糊一会儿。
你呢,你不困吗?杜亦问道。
我说,我守她一会儿。
你们俩是不是好上了……杜亦问了一句。
暂时还没有,我说。
那么以后就会好了?她又问。
我也不知道,我说。
哼,骗人。她说。
杜亦躺下来,拿一份报遮住脸。我干脆关掉灯,月光倾泻进来,我能隐约感受到尤反修湿润的呼吸和温暖的呻吟。
鸡叫第二遍的时候,尤反修苏醒了,我摸摸她的额,已经清凉了许多,她抓住了我的这只手。
我早警告过你,我说。
你警告过我什么?
警告你小心淋病了。
病了不要紧,很快就会好的。
她把我的手贴在她的脸颊上,摩挲着,我感觉到她流泪了,这泪无疑承载着她的感伤,我不知该把手收回来,还是让她继续攥着,僵在那里。我发现,她的头发也很蓬乱,很想替她往后边撩一撩,又不敢。
你也躺一躺吧,她把身子向边上挪了挪,给我腾出一块地方来,离天亮还要等会子呢,她说。
我不躺,我睡觉不老实,喜欢打把式,弄不好非得给你挤床下边去不可,我说。她笑了,你敢挤我,要那样我就胳肢你,胳肢得你满处打滚。
你这是打哪儿学来的刑罚?
中美合作所。
你再睡一会儿吧,我知道折磨别人也怪累得慌的,我跟她开了个玩笑。
你要是不躺,那就扶我起来,咱们到窗户那边站一站,她欠起身来,叫我拽她一把。
你刚刚退烧,注意一点儿。我说。
没什么,我体育课回回都能得高分,她说。
慢一点儿,杜亦才睡下,别吵醒她,我说。
杜亦是我一起长大的朋友,吵醒她,她也不敢跟我发脾气,论岁数,我还比她大九十多天呢,尤反修瞅了瞅在旁边病床酣睡的杜亦,压低声音对我说。
哦,我没想到你已经这么老了,我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隙,回头故意逗弄她。
谁老了,讨厌,她骂我一句,将两臂趴在窗台上,仰望着镶嵌在蓝色夜空中的星星,显得异常的缥缈。你说,要是当初遵义会议上没有确定毛主席的领导地位,会怎么样?
红军就叫李德糟蹋干净了呗。
那就不会有新中国了吧?她问我。
那当然了,我说。
那么,我们这些人也只得生活在万恶的旧社会了吧?
肯定是,那样的话,我到前门去蹬三轮儿,你可能就到天桥给人家去缝穷,我跟她满嘴跑火车。
难道我就不能成一个抱着书本的大学生,留着时兴的发型,穿着白裙子,在学校图书馆里读书,或者在实验室里做试验?尤反修竖起眉梢,俏皮地斜了我一眼。
你愿意那样就那样吧,我说。
至于你,她说,最好在海军里当个军官,隔三差五到学校来看我。
为什么非得是海军呢?我问她。
我喜欢海魂衫,她说。
行,服从你的调遣,我说。
我们俩说了些着三不着两的话,直到六点多钟了大夫叫我们回去,不然一会儿医院的领导就要来了。杜亦和我,一人搀着尤反修的一只胳膊,回到招待所,我的那些同伴都用很僵硬的眼光看着我,这让我浑身都不自在,心跳也过速,但是我还是坚持将尤反修送上她的床。众目睽睽之下,我真想找个角落藏起来。
打个针,还值得花一宿的工夫?江晓彤问我。
怕她来回来去地跑,病得更厉害了,我说。
你抽空赶紧睡一觉,下午可能又得出发了,江晓彤说。我赶紧说,马上出发也没事。江晓彤把我往床上一推,睡你的吧,熬坏了身体,损失就大了。我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随口说了一句,夜里我已经迷糊一觉了……江晓彤流露出不大相信的笑容,就出去了。我只脱掉球鞋,往床上一躺,就跟了却了一桩莫大的心愿似的,马上就睡过去了。一睡就是大半天。
石磊,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动身了,江晓彤把我从甜梦中叫起来,杨东升他们都收拾好行李,就等我一个人了。
我就好,我一边起身穿戴整齐,使劲儿勒勒裤腰带,一边问江晓彤,我们准备去什么地方?
直接到贵阳去,你说怎么样?江晓彤与其说是回答我,还不如说是在通知大家。
柳纯沛,你去叫女生来集合,江晓彤命令低头在日记本上写字的柳纯沛。
这就完这就完,柳纯沛在本子上用劲地写了个感叹号才起身。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不一会儿,柳纯沛就耷拉着脑袋自己一个人回来了,江晓彤问他。他说,麻烦了,尤反修又烧起来了,几个女生正急得团团转呢。
唉,真够呛,估计她的病一时半会儿恐怕好不了啦,江晓彤对我说,不然这样吧,留下个女生在这照顾她,我们先走?
那怎么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担责任?我反对江晓彤的建议。
你总不能叫这么多人等她一个吧,不管怎么样,个人也得服从集体呀,你说对不对?江晓彤振振有词地对我说。
要是你坚持这样的话,你走你的,我留下来,等她好利索了再走,我本不是个固执的人,却突然固执起来。
你不要太感情用事了,江晓彤说。
我觉得人就是要讲仗义,连六亲都不认的人就不是人了,我赌气地说,赌气时说的话很容易伤人。
好吧,你愿意留下就留下吧,没人拦着你,江晓彤也赌起气来。
石磊要留下,我也留下,我们哥们儿同生死共患难,杜寿林第一个站出来,跟我一个战壕。
江晓彤棱角分明的嘴唇闭得紧紧的。
我们再等上一两天,她的病也差不多好了,求你了,柳纯沛对江晓彤说,这小子还是挺怜香惜玉的。
那好,就给你柳纯沛一点儿面子,江晓彤虽然脸上明显流露出不快,却还是就坡下,做了必要的妥协。
石磊,你过去看看她,该打针就打针,该吃药就吃药,他又对我说。
行,我过去瞧瞧,我二话没说,就到尤反修那边去了。
石磊就是个助人为乐的人,没别的意思,我听见身后杜寿林在跟江晓彤解释。
有别的意思也很正常,江晓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