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我们相视无言,尴尬的气氛蔓延到空气中每个微生物的细胞里。你说刚刚我为什么要推开他呢?推就推吧,为什么还要讲一大堆“男女授受不亲”的大道理给他听?讲就讲吧,为什么我会再折回去拍一拍他的肩膀,一副“没关系,失败是成功之母”的神态。话说,丢脸也要有个限度吧?
其实当时也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只是之后才越想越汗颜,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时候理所应当,事后想起犹如芒刺在背。那个大烂人貌似在闭目养神,只是为什么嘴角是上扬的……哼!就知道在笑话我,虚伪做作的男人,表面相敬如宾、优雅礼貌,其实心里早给对方打下一个分数,被定义的一方,无论怎么努力怎么挣扎,永无翻盘机会。爱丽丝,应该属于分数超烂的那一类吧?而且还是那种永远没有翻身机会的——除了今晚,我们的世界不可能再有任何交集。
拨开窗帘透气,想到那天他和优姬……他……应该是喜欢优姬的吧?既然喜欢优姬又来招惹我做什么?大餐后的甜点吗?还是用来消遣的小游戏?扭头,我重重地把窗帘放下,狠狠地吐一口气。他察觉。
“爱丽丝小姐不高兴了吗?”依旧是自信满满的微笑。
“没有。”
“那为什么嘴巴撅着,小脸蛋还鼓起来了?”
好吧,我承认本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喜怒形于色,不过我还没有蠢到直接质问人家私生活的地步,于是假装黛玉附体,喟然叹曰:“没什么,只是在想为什么我和别人不一样,头发是墨绿色的,眼睛也这么怪……”声音那个柔弱迷茫,任谁听到都会怜香惜玉一把。
“为什么要和别人一样呢?”他开口,我僵硬,“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有着属于自己的光芒和魅力,那是别人无法模仿和拥有的,每个人都有值得骄傲的权利、自信,要靠自己诠释。”每个字都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让人恨不得奉为圭臬,这是我第一次领教贾斯汀的说教,承认自己完全沦陷。他看着我已经明显呆滞的脸,微笑:“所以,如果没办法与世界合奏,那就让世界倾听你的独奏吧!宝贝。”
刚想让他住口不准再叫那两个字,可是头忽然剧烈地疼起来,那种疼,足以摧毁人类的一切意志,没有预兆,没有前奏,忽然排山倒海,沧海洪荒。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就像奶油蛋糕上被搅碎的花纹,黑暗……彻底的黑暗……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有疼痛和眩晕在撕扯着我的灵魂。我奋力哭喊,可是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脑海中忽然出现一个陌生的画面,一个在冰上爬行的孕妇,身下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妇人有张美丽的脸,雪白的颈上带着条深蓝色的项链,她捂着肚子唇语呢喃:“小伊丽莎,我的小伊丽莎……”我感到彻骨的冷,大概是那些冰块和我挨得太近了吧……来不及想,又一阵剧痛袭来,我翻滚在地,隐约听到他在叫我的名字,一声声格外急切……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那种极端的状态中醒来,发稍汗湿,泪痕斑斑,好像刚刚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可是梦的什么统统不记得了。身体疲惫,精神虚弱,那种什么都抓不住的无力感,好像掉进一个漆黑的水井,四周黏腻而冰凉,无论怎么努力都爬不上去……马车依旧颠簸,感觉自己被谁抱着,熟悉的野玫瑰香气,火红的蔷薇耳钉,是他吗?为什么会有这么安心的感觉?那是一种来自灵魂的匹配,好像彼此早已相识……
推打着那个胸膛企图挣脱,可是却发现自己的力气竟小得连只蚊子都打不死,而且越挣脱怀抱越紧,手臂环绕在我的背部,鼻息洒在我的耳侧,他的声音里晕染着懊悔和自责:“对不起宝贝,忘记你在那里久了,过结界的时候会很痛苦。如果早知道,我会把底比斯的一切都在人界复原,绝不让你受半点儿伤害。”他轻轻拍打着我的背,唇语呢喃,“爱丽丝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没有继续往下说,或者说了,我没听到,只记得他当时的目光,温柔而失落,一望无际的深蓝里,夹杂着心疼和懊悔。
这种神情是我之后许多年不曾见过的,即使后来他战败,被俘,失去王位和尊严,也不曾出现过这般衰颓的模样——总是微笑着,优雅淡定,带着自信与高傲,仿佛一切繁华没落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又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我气喘吁吁地伸出手去,想要抚平他眉间的忧郁。不知为何,见他蹙眉,就好像自己犯错了一样,却被他抓到,撑开,十指紧握,接着,两片柔软的东西覆在了我的唇上……
5.
被抱的时候,老实说,本人很不好意思,毕竟大家不熟,又才接过吻……接吻吗?和这个最讨厌的家伙?是的,我悲催!珍贵的初吻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没啦!
当时我晕得转向,只感觉一张脸离我越来越近,妖瞳如星,黑发如歌,迷迷离离,梦梦幻幻……
被抱下马车的刹那,我再次找到了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这是什么地方啊?中世纪的欧洲吗?那么大的广场——午夜蓝的瓷砖绵延百里,高耸入云的旗杆沿着广场一根根站着,中间是一座看上去相当眼熟的喷泉:黑色披风,立领华衣,半眯的瞳孔在水雾中是妖冶的深蓝,上翘的眼角有着说不出的妩媚。他侧着头,鼻梁巧秀高耸,形状极美的唇带着随意不羁的笑,左手抱右手肘,右手手指抵在玉锥似的下巴上,袖口处有银丝做的装饰……这不是贾斯汀吗?他的雕像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城市的市政府广场上?还这么大!这么雄伟!这么气派!
“不是城市,是国家。”他侧头微笑,一副“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的神情。
广场上的市民来来往往,一个个看起来闲适安逸的样子。一个小孩子不知穿的什么奇装异服,屁股后面竟然拖着条尾巴,尾巴的末尾是心形,头上还顶着俩小犄角,手里拿一把钢叉,见到我咿咿呀呀地指给妈妈看。
“国家?坐着马车就出国了?签证手续,什么都不需要?哇塞!这不是真的吧!”不好意思,声音太大,注目礼又收到好几个,我统统无视,继续翠花进城,“这里怎么这么大?!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这么这么壮观的广场!”撒欢儿似的小跑几步,又跑回来,“这个国家肯定很有钱!殿下!我们别吃饭了,去洗劫银行吧!”我两只眼睛闪耀着青碧火光,袖子高高挽起,慷慨陈词的模样成功引起围观,他们脸上都带着同一种表情,那就是——鄙视。
那个头上长角的小孩子像是见到什么怪物,直接躲到他妈妈背后,不时露出半颗小脑袋,冲我龇龇一嘴尖尖的小牙。
贾斯汀微笑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不过立刻又恢复原来的优雅淡定和彬彬有礼:“宝贝,我们先去买衣服。”不等我回答,已经被他拖着向人少的地方走——就跟放风筝似的轻松,忽然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大力在他这里仅仅相当于一只小蚂蚁的力气。车夫和侍从都遣散,站在他右侧,忽然发现自己需要略微抬头才能瞥见他右耳上那颗火红的蔷薇花耳钉,真是的,长那么高干吗?你走一步我走三步,你优雅从容我吐着舌头,一直冲着贾斯汀翻白眼,但他不甩,不知是压根儿没看到还是胸怀宽似海。
说起衣服我才发现,这里的人的穿着都极讲究,像我这样的穿着几乎没有。礼帽、手杖、领结、西装,不仅样式古老,而且好像根本就不是这个年代的。
跟着他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忽然如大梦初醒般惊呼一声,他赶忙俯身问我是不是头又痛了,我摇摇头跟个智障儿童一样蹦出几个不相关的词语:“白天、刚刚、黑夜。”这里竟然是白天,虽然没有阳光,但确确实实是白天,阴暗但不寒冷,可能是有他在的关系,啊呸!和他有什么关系?鄙视下自己。
“这里的白天和黑夜都很长,类似人类的极昼极夜。”
“这里?这里是哪里?”我看着身边经过的一个巫师装扮的人,还有他眼下闪闪发光的几颗五角星,咽了口唾沫,感觉像哈利?波特里的,可是又不像。
他微笑了一下:“对不起宝贝,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宽阔整齐的街道,哥特式的曲线,路旁的房子都装饰得烦琐华丽,阳台上还开着各色鲜花,灰色的石板路上偶尔会出现几抹艳丽的图案,整齐而不失情调。我看着门外那几个水晶砌成的大字:“帕诺——帝都的骄傲。”落款“贾斯汀”。
我鄙视地问道:“殿下是不是有随便题字的瘾?”
他脸上的笑意更浓,看了我一眼,不回答。
随他进去,四周橱窗林立,各色商品陈列其中,蕾丝、手袋、帽子、珠宝、皮革饰品……极艺术的摆设方式,光看着就让人觉得是一种享受,只是路上的行人并不多,他说,帕诺是这里最繁华的街区,你想买什么都可以在这里买到。我环顾四周,繁华?连个人都没有?大概是看出我的鄙视和困惑,贾斯汀一本正经:“今天人不多。”
随着他边走边看,发现许多我以前不曾见过的东西,走过几条街,发现这里的东西只要和贾斯汀那个烂人稍微沾点儿边,价钱都会变得非常离谱,比如,某家文具店贾斯汀曾经用过的某支鹅毛笔上的某根鹅毛,60亿欧里。虽然我不知道货币之间的兑换比率,但一根鹅毛卖到这个价钱,我想说,老板,你疯了。正这样想着,突然一群贵妇少女抱着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钞票冲进来,对着文具店的老板又嚷又叫又撒娇:“老板!那个是人家的!钱昨天都已经付过了!”“老板,给你双倍的价钱!”“老板!”“老板!”贾斯汀在旁边跟神一样淡定,我直接石化……
当我们从帕诺出来的时候,所到之处,回头率超高,引人注目的当然还是我:墨绿色的头发被挽在脑后,额头高高露出,只在两侧留下几缕自然卷曲的刘海,紫色抹胸长裙,白狐披肩,黑耀石高跟鞋,脸上的妆容也是极致的妖艳。怎么看都像优姬再版,脑海中渐渐浮现出门前优姬那怨毒的眼神,以及气急败坏地抽烟的模样。
那个“皇家事务所”的老板不知欠了贾斯汀多少钱,见到那个烂人的第一反应是语无伦次,然后哆哆嗦嗦行礼,再然后就一直哆嗦着没停,贾斯汀貌似对这些很习惯,淡淡地说了句:“她,明白了吗?”语调平稳却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威严。那个老板赶紧把“小的明白”重复数声,我纳闷:小的明白什么?来不及想,已被众星拱月般地带进一个巨大无比的房间,各种粉扑和粉饼同时在脸上落下……当我花枝招展、一肚子怨气地站在那个烂人面前时,贾斯汀的双眸有一丝惊喜划过,不过瞬间淡定,他微微笑:“这样才好。”
这样才好?这样?难道是指像优姬吗?眼中如流星般短暂的欣喜也是因为我像她?我是她的替代品……在他旁边走着,我越想越气。
“帕诺,其实我不常来。”他开口。
“嗯。”我爱理不理地哼了一声,不是没想过指着贾斯汀的鼻子大骂一通然后转身离开,只是那样,肚子会饿扁……人,都要自己坚持的东西,而爱丽丝坚持的东西就是:物质第一,精神第二。
他看看我,嘴角上翘。
6.
就在我感觉快要饿死在这个鬼地方的时候,贾斯汀终于微笑着说了声:“就是这里,宝贝。”我抬头一看:“皇家御膳。”冲到一半发现冲不动了,手腕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控制着,就像一只见到骨头的小狗,努力奔跑却被铁链锁着脖子。明白自己的失态,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清清嗓子,后退几步,再清清嗓子,大家闺秀般挎上贾斯汀的手臂。
“皇家御膳”的门前也是稀稀拉拉的,贾斯汀的马车停在那个贵宾专用的位置。这家饭店的招牌相当雄伟,进去一看,更加雄伟,拿着菜单一看,价钱更是雄伟得无懈可击。
里面没有一个客人,活该!这么高的菜价,谁敢来吃?
“这里平时都是高朋满座。”贾斯汀像能看透我的心事般说道。
那为什么今天没人?想问,但没问出口。
“因为所有的女伴都不愿和爱丽丝小姐同时出现,所以今天客人不是很多。”贾斯汀微笑着,我扭头作呕吐状:多么拙劣的阿谀,不过,是实话啦。
进入一个房间,极大,装修那叫一个豪华奢侈,银质烛台,红色天鹅绒桌布。
“殿下真是风流潇洒,每次都带这么漂亮的贵族小姐。”一女仆装扮的人在旁边奉承地说道。我窝着无名火把那些鸟语菜单翻得“呼啦呼啦”响。每次?他……每次?贾斯汀在对面笑而不语。终于,一张菜单禁不起蹂躏,率先破裂。
“我要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对着某张菜单狂点一番,我满脸戾气,心想赶紧吃,吃完走人!
“亲爱的,你确定看得懂菜单?”贾斯汀的笑容里满是玩味,仿佛在享受着某种莫大的乐趣。
“废话!看不懂我会点菜?”废话,我还真看不懂。
“那就按爱丽丝小姐的要求。”贾斯汀对早已石化的女仆说。
“那……殿……下……呢?”女仆小姐稍稍解冻,颤抖着声线问道。
“和爱丽丝小姐一样。”他不紧不慢地回答。沉稳、自信、高贵,而且给足女人面子。女仆小姐又瞬间冰冻。
10分钟后,各种菜汤一大盆一大盆地搬上餐桌,我如僵尸般微笑着,当确定九盆汤上完却没有牛排面包后,我感到自己的脸一毫升一毫升地红上来。贾斯汀左手抱右手肘,右手骨节抵在玉锥似的下巴上,笑得格外欠扁:“爱丽丝小姐的用餐习惯很独特呢。”
虽然这么说,他还是很快帮我解了围,带着招牌式微笑向那些女仆经理大师傅解释:“对不起诸位,爱丽丝小姐刚刚在和我开玩笑,大家受累了。”然后拿起菜单,娴熟优雅地吐出一连串听都没听过的菜名。末了,淡淡地说了句:“这次的牛奶要两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