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这色如何?”兮镯自一众大红的绸缎中取出一匹绸缎,色如云薄,触亦如雾般沁凉,正是铺中最上等的云雾锦。
兮缎瞅了瞅她手中的云雾锦,又瞅了瞅桌上摆放的其余绸缎,开口道:“小姐,鸳鸯是吉兆,喜服绣上鸳鸯才好呢。”
她拿起一匹布料,上头精湛的绣工绘出祥云成片,鸳鸯交颈,煞是喜庆。兮镯望着那对鸳鸯,也不知是想到了何事,眉目微微蹙了起来。
“……算了,这两匹都带上,让君铭挑吧。”对于这方面,她一贯没甚耐心,“铺中卖得好的几款首饰也带上。”
兮缎将首饰全数装入首饰箱内,接着喊了两个伙计过来抬缀,自己则抱着兮镯指定的两匹布料,“小姐……”
“嗯?”兮镯头也没抬,手里拿了支垂络簪花,正考虑着是否要一并带去。
兮缎跟在她身后,声音听起来有些迟疑,“您……您真想……”
——真想和华少爷过一辈子吗?
她想问,却不知为何始终问不出口,那话在喉间辗转许久,终归还是艰难咽下,“嗯,没什么……”
其实严格来说,华少爷人还是不错的,一直对小姐诸多照顾,与他一起……小姐该是幸福的吧……
兮镯有些莫名的看着她,她讪笑了两声,忙道:“小姐,咱们已耽搁不少时间了,还是快些出发吧。”
兮镯点头,领着他们出了商铺,朝华府方向走去。因为抬着箱子,自然不好正大光明的从正门进,当他们绕到后门方向,远远便见到两个小厮模样的男人来回渡步,似在等人。不过待她走近了,却只见到一个小厮,另一个不知跑哪里去了。那小厮见到她,忙不迭的迎她进门,“兮少爷您可来了,少爷等您好久了呢。”
兮镯勾唇露出个淡淡的笑容,刚想说话,便看到了华君铭。依旧是檀纱轻薄,他坐在轮椅上,双手覆膝,面容如刀锋刻就般凌厉。身后几名小厮静静站着,见她望过来,无一不是恭敬冲她道:“兮少爷。”
兮镯见状也没多言,上前握上轮椅扶手,微微使力让其转了个弯,推着他朝东厢方向走去。
“在铺中耽搁了些时辰,让你久等了。”她低头看着他披泄在肩的柔顺长发,轻轻解释道。
“……啊,没关系……”华君铭一怔,反应过来后忙道:“我只是觉得屋里太闷,所以出来透透气。”
不过,说是这么说,唇角却不自觉翘了起来。
——等她早已成为习惯,只是头回听见她的解释……惊诧之余,难免欢喜。
他能清楚的感觉到,她在试着慢慢接受他……
华君铭忍不住回头,她的眸色温暖柔和,映着夏日繁叶,是能令人炫目的耀眼。
感觉到他的注视,她回望,精秀眉目稍弯,露出个既好看的弧度。
他不由痴了。
“布料与首饰我都带来了。”兮镯让伙计将首饰箱打开,兮缎则将怀中抱着的两匹布料摊开,让他挑选。
华君铭的视线自两匹布料上巡过,毫不犹豫的选了那匹绣有鸳鸯交颈的暗红云锦。也就是兮缎说喜气的那匹。
兮镯瞧着他爱不释手的摸着那料子,意料之中又情理之外的恬然。
‘鸳鸯喜庆,交颈便能相偎一辈子’……这种话,君铭也会相信吗?
不过她既然说了让他选,那自然是遵循他的意见。
当日下午,华君铭敲定了婚宴当天要用的一众物品后,兮镯便离开了。临行前,华君铭将她送到府外,道:“小兮,你明日有空吗?”
兮镯摇头轻笑,“衣服与首饰都需现做,这几日怕是不得空闲。怎么了?”
“啊……没什么,等你有时间了再说吧。”
他不说,兮镯自然不会勉强,兮缎与三两伙计跟在她后面,一行几人渐渐便走远了。华君铭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这才低声道:“进去吧。”
小厮应了声,推着他慢慢进府。
回到商铺的兮镯饭也没顾上吃,叫来制衣绣娘与打造首饰的老师傅着手赶制婚物后,便跟着绣娘进了绣衣厅。
之后的数十天,她都呆在绣衣厅内没离开。其实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清算账目、拟定婚礼当天的宾客、还有布置喜堂、成亲当日需要用到的酒菜时令……等等等等。
可是当她看到那双鸳鸯,又会忍不住将手上的事放下,静静看着绣娘一针一线细致且认真的刺绣,将那双交颈依偎的鸳鸯一点点绣上鲜艳到夺目的嫁衣。
鸳鸯、鸳鸯……
她明明已经……不相信鸳鸯了啊……
为什么还是会被鸳鸯夺了心神,无法做其他的事?
自那日从华府回来后,兮镯便没回过兮府。这日,兮夫人将兮缎找来后,问道:“镯儿最近在忙些什么?”
——怎的天天都不回府?
“……回夫人的话,近日铺里事多。”她并没有说谎,铺中为了兮镯要成亲的事已经忙疯了。
“多的连回趟家的时间也没了?”兮夫人明显不相信。
“这……”兮缎咬唇,却又不知该如何回话。兮夫人轻轻瞟了她一眼,像是想到了什么,面色微变,“难不成她真打算与君铭成亲?”
当日在晋府,镯儿确实与她说过这事,只不过最近拾整兮府花了她不少时间,实在没多余的精力去想其他。
“唔……夫人……”兮缎为难,支支吾吾半天也没个下文。
兮夫人见她那摸样就知道自己是猜对了,抬步便往长廊上走去。兮缎一惊,忙追了上去,“夫人,晚膳时间快到了,您这是要去哪?”
兮夫人脚步不停,冷冷道:“我哪儿也不去。你去铺里和镯儿说,要是晚膳后见不到她的人,那她就一辈子呆外头别回家了!”
天空不知何时开始飘起了雨丝,斜飘落地时却成了豆大一颗,雨越下越大,没一会儿便倾盆滂沱。
“夫人……”兮缎跺脚,想要解释,却又无从解释,心急于兮夫人刚才说的那句话,她伞也没来得及拿,就这么一路急匆匆的冲出府。兮缎跑进铺中时全身都湿了个透,抓了名伙计便问道:“少爷在哪?”
那伙计被她吓了一跳,磕磕巴巴道:“少爷……少爷出门了。兮缎姐,你这是……下这么大的雨怎的也不打伞?”
她如遭雷击,哪里还顾得上伙计在说些什么,“何时走的?知不知道去了哪里!”
伙计摇头,“有几个时辰了,少爷没说去哪,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这回可完蛋了……
兮缎急的就差没直接哭出来了。小姐呀小姐,这回兮缎可给您惹大麻烦了!她松开伙计,咬牙又冲进雨幕中,不一会儿便跑远了。
“哎,兮缎姐!”伙计喊她,可哪里还有人应。
铺中掌柜瞧她如此来去匆匆,估摸着是有什么大事,忙道:“快叫几个人将少爷找回来,怕是府上出了什么事。”
伙计一听也急了,“可是……我们不知道少爷去了哪里啊!”
“呆子。”掌柜啪了他脑门一下,没好气道:“少爷爱去的地方就那么几个,一个地儿一个地儿的找!”
与此同时,被兮家人火心火燎满城乱找的兮镯,正悠闲坐在一家制伞铺中,手里端了杯清茶,仰头静静观望着门外的瓢泼大雨。
其实出来也没什么事,只不过是觉得心里有些闷罢了,不过走到这附近却突然下起雨来,于是也只得先避避雨。她慢慢喝了口茶,边上的铺主人正往伞架上糊油纸,一层又一层的**覆于伞架上,将素面绢花的伞面黏紧,密贴严丝合缝,仿佛此物本为一体,从未有过分离。
她看着这场短期内不会停的暴雨,轻轻叹了口气。
她停了生意让铺中所有衣匠一齐赶制,终于在刚才将喜服完工,现在她已将喜服送往华府,交到了华君铭手中。
对于这场她亲口应下的婚事,她其实没多大想法,只觉顺其自然便好。没有刻意的装作很欢喜,也没有公之于众,只是静悄悄的、独自筹备着,连家人也未曾告知。
——娘她……定然不会同意她与君铭成亲,她又应该怎样才能说服娘接受君铭呢?
心情忽然就差了,她端着茶杯走到檐下,感受着雨气铺面的凉爽。
兮夫人性子虽温婉和善,但认定了一件事便绝不更改的脾气却是与她一样。所以要说服兮夫人,若不动点脑筋还真没把握。
可要是娘咬死了不松口,她又该怎么办呢?她不会、也不可能在娘反对的情况下还与君铭一起……
“小兮!”隔着雨幕,突然传来熟悉的呼喊。她下意识的抬眼,却见华君铭独自推着椅轮,极艰难的往这边过来。
她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华君铭明显也看到了她,被大雨打得微微眯起的双眸不由自主的睁大,绽放出熠熠夺目的狂喜。
“小兮、小兮……小兮!”终于找到她了,他终于找到她了!
雨珠顺着他额前的发丝滴落,他脸上分不清到底是雨水多一些还是汗水多,提心吊胆担心了一路,担心着她是不是有什么意外所以找不到人,这种几近窒息的恐惧……几乎能让人崩溃!可现在……现在她就站在他眼前,好好的站在眼前,完好无损。失而复得的狂喜让他忘了所有,甚至连自己早已残腿无法行走也忘了个干净。
他想立刻跑到她面前,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再不让她突然消失!
可是,他此狂喜急切就算让沉重冷僵的双腿感知到了,又有什么用呢?连支撑他站立的资格都没有,又何谈跑?
所以下一刻,他重重摔在地上。
水花飞溅,混合着泥土的雨水也溅了他满身。他落魄狼狈的倒在泥水混合的污秽青石板上,早被椅轮磨出数道血痕的双手已近麻木,可是他还是在努力向前爬着,努力再靠近她一些……再靠近一些……
“君铭……”兮镯心中一窒,连手上的茶杯落了地都没发觉,“君铭!”
她几乎是跌跪在他面前,面上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慌乱着急,“摔倒哪里了?有没有压到你的腿?这么大的雨,你一个人跑出来做什么!”
咬牙切齿的吼着,平素的沉静淡然哪里还能见到分毫?
华君铭轻轻替她擦掉脸上沾到的泥水,微笑了起来,“兮缎四处找你,估计是有什么急事,你还是快些回府吧。”
——他只字不提这一路艰难寻来的焦虑急迫、以及生怕她会有什么意外的害怕恐慌。
“你……就是为了说这个?”她不敢相信的瞪着他。
“还有……”他轻轻吐出口气,继而对上她冒火的双眸,认真道:“小兮,下回你出来能不能留个口信?”
那个人可以不是他,但她只要能让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就行。像今天这种一遍遍满怀希望的找,又一遍遍满怀失落离开的感觉……他再也不想尝试了!
——明知道不可能,可还是害怕着会永远见不到她……
兮镯骤然失语。眼前是他湿漉漉的狼狈摸样,心中忽然便柔软了一块,有酸涩的感觉自其间冒出,点滴积聚,哽了她的喉口。
——她可以很清楚的感觉到他对她的在乎。
——也唯有在他这里,她才能感觉到自己有多么重要……
原本一直缠在心头的烦绪彻底消散,她弯唇,郑重其事的应道:“好。”
华君铭松了口气,也跟着笑了,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