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窗外那株芍药开得正好,娇妍鲜丽,烂漫逼人。
华君铭目色空茫的盯着那株芍药上栖息的白蝶,已经很久了。
突然,那只白蝶轻轻扇动了几下翅膀,飞走了。华君铭双眸微睁,视线随之移动。
一碗漆黑浓稠的药汤撞入眼底。
“君铭,喝药的时辰到了。”华母丝毫不觉挡住了他的视线,委身自床侧坐下后,小心翼翼的将药碗递到他面前,“来,趁热喝了吧。”
刺鼻的味道自碗内飘出,华君铭只觉胃里一阵翻涌,连忙扭头转向另一侧,厌恶道:“算了吧。”
“反正喝与不喝,都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衣食起居都需要人帮忙,甚至连翻个身都无法做到,简直就是个……废人!
“君铭……”华母放柔了声音,就像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喝了药才能早日康复啊。”
可是这话甫一出口,别说是华君铭本人,就连她自己……也是不信的。全临江最好的大夫早已看遍,可结果却始终没变。
——腿伤耽搁太久,早已无痊愈的可能……
换而言之,也就是要他在轮椅上呆一辈子……
“……”华君铭沉默了下来,少顷,他转身以背对着华母,装作歇息。
不听、不看,才能真正做到无动于衷。
“君铭……”华母见他此番举止,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她这孩子性格高傲她是知晓的,让他在短期内接受这一噩耗确实很困难,可他若一直闹脾气不肯喝药,身体又如何能够复原?
正在她为难之际,兮镯来了。她依旧是往日的打扮,只是神色稍显疲乏,看得出是最近一直看照着华君铭累着了。
她手里还提了个双螺锡宝的漆红食盒,见到华母端药站在屋内便知晓是怎么回事了,忙上前道:“我来吧。”
她声音很轻,仿佛是怕被华君铭听到般小心。华母无奈点头,同样轻声回复道:“药还温着,趁热喝药效才好。”
兮镯安抚性的冲她露出个温和的笑容,接过她手中的药碗,“君铭,我来看你了。”
华母离开了,躺在床上的华君铭也动了动,接着又顿住。
兮镯叹气,来到床边坐下,用空闲的那只手推了推他,“行了君铭,知道你嫌药苦,我带了不少蜜饯来。”
因为华君铭的腿伤,华母曾拨了好几个伶俐的丫鬟过来伺候,可华君铭当时的反应却异常激烈,不仅将一众丫鬟全部赶出华府,就连华母也受到迁怒,几日都闹着脾气不愿理她。兮镯得知此事时,也觉难以置信。华君铭这人傲虽傲,可对待下人还是不错的,更何况,他本性极为孝顺,自小到大都没惹过华母不高兴。
“谁说我怕苦!”华君铭被她这一笔诬蔑弄恼了,一掀被子回头瞪她,“要怕也是你怕!”
——他一个大男人,岂会有那般小女儿心态的时候?
——简直笑话!
“呐,我特地带了很多吃食来。香饼团子、糕点、蜜饯……种类很丰富呢。”对上他恼怒的视线,兮镯微微一笑,映衬着窗外射入的金色暖芒,竟是别样的炫目温和,“所以,把这碗药喝了好不好?”
华君铭神色微动,心中像是被猫爪悄悄挠了一记,酸痒酸痒,那柔软的感觉却始终无法褪去。
她仍是在笑,有种很干净明澈的韵味在她周侧留连,“来。”
药碗被递至唇边,他像是受到蛊惑般,下意识的启唇饮下难喝的药汤。
——她的温柔陪伴……是他一直期待祈求,却一直求而不得的。
——如今这种陪伴就在咫尺,他又如何能够拒绝?
将浓稠似墨的药汤一饮而尽,他刚放下碗,嘴里立刻被塞进一粒蜜饯。
原本苦涩的味道一点一滴被甜味覆盖。
“不苦吧?”兮镯面上的笑意越发大了起来,更甚至透出几丝得意。
她此时的摸样,真是像极了六年前不识愁滋味的兮家少爷。
——总是会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他是男人,男人怎么可能会怕苦?
华君铭心里是这么想,可身体却不受控制的动了起来。
他慢慢摇头。
见状,兮镯满意了。她将药碗放到一边,将食盒内的东西一一摆出,笑道:“这里还有很多,咱们可以挑几样出来。”
华君铭不解的看着她。
“趁着今日天气大好,咱们出去逛逛吧。”自华君铭知道了自己的腿被废之时,便再也没出过房门,“临江湖的荷花早就开了满湖,漂亮极了。”
她声音清澈,潺潺如山涧幽溪,“所以,去看看如何?”
‘不想’这两个字就梗在喉口,华君铭抿紧了唇,但视线接触到她的面容,又不自觉软了下来。
半响后,像是无奈般,他轻轻点头。
——只要她开口了,那个‘不’字,他又如何舍得说出……
春去夏来,此刻早已是荷花婷婷绿蓬饱满之季。
临江湖上游舟画舫愈见增多,更有轻筏小舟灵活穿梭于密集的荷花深处。正直年少的少年少女们结伴游湖,折花闻香采莲摘叶,娇笑漫满湖。
沿湖的垂柳郁葱繁盛,早已分不清枝条在何处。
远远的,堤岸上缓缓行来两道身影。
当中那名着乌檀薄衫的年轻男子似是患有腿疾,正坐在一柄乌玉轮椅上,由身后之人推行前进。
细看那名推轮椅之人,却出落得亭亭玉秀,堪以入画。
这两人一前一后,气质迥然,站一起却出奇的和谐。
就这么慢慢沿湖前行,轻推轮椅之人突然俯身,在轮椅上坐着的男人耳边说了些什么,后者良久难舒的眉眼终于展开。
兮镯推着华君铭来到湖边,掏出锭银子给船翁,在岸边船工的帮助下上了画舫。
远避人群,却又能赏景逸致,确实妙哉。
画舫缓缓驶入湖中央,兮镯抱着食盒走进舫内,却见华君铭一声不吭的看着窗外,似乎在想些什么。她放下东西,开口道:“这个时节的莲子正鲜,我已托船翁采摘,回府后可让厨子做道羹食。”
她走到他身边,弯身替他盖好膝上的薄毯,“夏季火气旺,吃些清热下火的莲子羹,对身体很有好处的。”
华君铭动了动唇,却终是忍住了。湖风卷着水汽飘入舫中,他轻轻吸了口气,霎时湿润清凉满肺腑。
兮镯抬眼,见他额上似有薄汗,便举袖替他擦拭,“君铭,你热不热?船家有冰荷花酒,刚送了我一壶,你尝尝如何?”
她这话说完,忽觉不对,便补充道:“不过不可多喝,饮酒对你的身体不利……”
“……小兮。”华君铭平静打断了她的话,慢慢的、一字一句道:“可不可以,不要说这些。”
“?”
华君铭顿了良久,才将心中郁气吐出,淡淡道:“我没那么娇弱。”
这样东西对身体很有好处、那样东西对身体没有好处,这些话……他真的听腻听烦了!
舫内安静了下来,好半响,兮镯的声音才重新响起,“既然你不喜欢,那我不提便是。”
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她若无其事的提壶倒酒,淡淡荷花清香似有若无的飘散开来。
“我们来喝酒吧。”她眉眼微微弯起,露出个温和的微笑。
是的,一贯不屑低头的她妥协了。
此刻在华君铭面前的兮镯,已不再是那个无法屈尊的骄傲‘少爷’;而是以伴他身侧照顾他,事事以他为先的……半个侍从。
一直以来的低姿态的确很委屈,可他的伤因她而起,她又如何能够置之不理?
所以,只得妥协,也只有妥协……
傍晚时分,兮镯将华君铭送回华府后,才乘软轿回到客栈。此刻正是用膳之际,客栈大堂宾客满堂热闹非凡,她受不得那吵,便向小二要了些酒菜往二楼厢房走去。
今日,她并未在华府用膳。或许是因为白日在画舫上华君铭说的那句话,也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唯一清楚的,也只有不想留下这一感觉。
她推开房门,却又顿住。继而朝旁边的厢房,也就是兮夫人的下榻之处走去。
扣指轻敲门扉,门内传来柔和的女声,“进来。”
兮镯推门而入,正想问兮夫人是否用过晚膳,却见到一位本不应该出现在这的人。
那人正朝她这边望过来,眉目精艳眸光明澈,半张俊脸在烛光的掩映下显得异常柔和。
晋凋坐在桌边,视线落在她身上,明显闪出抹喜色,却熠熠如水般温柔,“阿镯……”
他声音清恬,隐隐带着叹息般的柔软,是能让听者不自觉软了心神的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