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大伙儿围了一圈,呆呆看着仍半嵌在泥土里的倾斜的马车,一股悲伤的情绪弥漫开来,在雨中分外凄凉。有的人甚至开始低头抹眼泪,哭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们回去禀告老爷吧……”
“不!”王孟英断然反对,“我们无论如何都要继续挖!早挖还有一线生机!”
说完,他扶着无双到一块石头上坐下,回身跃入马车,希望能发现一点蛛丝马迹。车厢很宽敞,他把车里的石块泥土清了些出去,仔细观察推测。
泥石流是从山上涌来的,从一侧将马车推倒,马车倾倒在地,瞬间被前仆后继的山洪掩埋。如果人坐在车里,身体会被惯性甩这边……王孟英把视线投向脚底下。
脚下的车窗被几块较大的石块堵住了,从边缘可以看到木板呈纹裂状。他踢开几块石头,擦掉浮尘,赫然看到一枚壁钉上挂了一小块脏兮兮的丝绸。
他心里一动,连忙扒拉卡在车窗的碎石块。不多时,他摸到一条软软的东西……那是男人的发辫!只有末梢一小段。
王孟英用力拔了拔,发现被碎石块压住了。
他激动地大喊:“大家快继续挖!就在这车窗下面!快!”
旁人不知他为何如此激动,但看他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样,也盲目地生出几分希冀,倍加力气地抡起锄头铲子干活。
无双迅速爬入车厢,抹了一把脸颊的水珠,连声问:“你发现了什么?发现了什么?”
王孟英指了指脚下。
她摸了摸,抓起那条发辫,仔细看了两眼,身体猛然一震,“是他!”
王孟英用力点头,“我们快些!”
众人拾柴火焰高,不一会儿,马车就被完完全全挖出来。石诵羲果然被压在下面。
他简直幸运到了极点。马车倾倒的那一瞬,他被甩出了车外。而由于一块巨石顶着,车厢只半倾斜,与地面形成一个小缝隙。石诵羲就被困在这出狭窄的空间里。
他被解救出来时,已经失去了知觉,浑身上下都是血。
无双扑到他身上,紧紧握住他一只手,哽咽着呼唤他的名字:“石诵羲……石诵羲……”
他的脸呈现一种可怕的铁青色,嘴唇紫黑,这是长时间缺氧的结果。乍然看上去,就像已经死了好久的尸体。
她用袖子擦拭他脸颊上的污渍,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
王孟英看见她的神情,仓皇得如同大雪封山、瑟瑟藏在山洞里的小动物。他不自在地转开目光,稳了稳心神,随即走到另一旁,蹲下为石诵羲诊脉,然后又检查他身上的伤口。
石诵羲全身多处割伤、擦伤,肋骨和左侧大腿骨折,失血过多,缺氧过久,元气伤得很厉害。
石家的人哭着问他:“王大夫,我们家少爷还能救不?”
无双也抬头紧紧盯着他。
王孟英并不答话,只镇静吩咐道:“赶快在附近找一间干净的房间,把石少爷用担架抬过去。热水、纱布、止血膏、木板都速速备好。另外派人去抓药,‘生脉饮’的三味药——人参、麦冬、五味子,有多少拿多少过来!要快!”
石家仆从立即行动起来。
石诵羲被送到不远处一处一家农民的房子。王孟英片刻也没有拖延,立即为他接骨包扎。他不是外科大夫,但此时此地除了他,没别人可上场了。接骨是很痛的,但石诵羲彻底失去了意识,无论怎么摆弄,始终没有半点反应。
王孟英挑选了几个男人进去帮他。
无双只好等在外头,心急如焚。
雨水渐渐小了,不多时,石诵羲的父亲石北涯带着一小群人赶到。原来,山上的老爷夫人们听到石诵羲出事,全都急得发疯,要跑下山来。他们被困在半山腰,等着人清理道路。但石北涯等不及,撇下老太太和夫人,自己带人先过来了。
下人请他入内,告诉他王孟英在施治,不让任何人进去。
石北涯只得在堂屋里来来回回踱步,眉头紧蹙,时不时顿足长叹,焦虑之情溢于言表。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王孟英一头汗一手血走出来。石北涯和无双均一个箭步冲上去,“怎么样?”
王孟英望着他们,面色凝重:“暂存一缕极微弱的气息。如若明天醒不过来,那就……做好心理准备吧……”
这句话如一道惊雷,劈得石北涯久久不能动弹。良久,这位父亲忽然抹了一把脸,蹲在地上,佝偻着背。仆从吓得立即去扶他,哭道:“老爷,老爷,您保重啊!”
石北涯忽然暴怒:“哭什么哭!本来没事的,都叫你哭丧气了!你们全给我滚进城去!把钱塘的大夫都给我请来!只要救回我儿子,重金酬谢!”
“是,是!”石家仆从连忙收住泪,火烧火燎地派人去请大夫。
无双走进房间,守着昏迷的石诵羲,低头褪下手腕上的佛珠,紧紧攥着,一粒粒地捻,心里反复地、颠三倒四地默念佛经。
又过了半个时辰,石府女眷也赶到了。老太太、大奶奶和少奶奶几个女人相互搀扶着走进来,看见不省人事的石诵羲,哭得几乎晕倒。
无双默默让出位置给她们。她们才是石诵羲的亲眷。在她们面前,她是不能过于失态的。
她走出房外,看见姚黄两个丫鬟也在抽抽嗒嗒。她们从小和石诵羲一起长大,感情极其深厚。可是碍于身份,她们还不能进去看他,而且也不敢表现得比老太太和少奶奶更悲切。她们眼圈红红的,拼命忍着泪,好生可怜。
她们向无双打听消息,听到石诵羲肋骨和大腿骨折,都打起了寒战。
天很快黑了。由于石诵羲的重伤不便挪动,石家的人全都留在了山下过夜,默默祈祷他在天亮前能醒过来。老太太老泪纵横拉着无双,让她陪自己念佛祈福。
王孟英和其他医生商量讨论后,都一致认定今晚是个难关。好不容易讨论出妥当的方子,熬好后,王孟英让侍女端进去给石诵羲。他站在门外,瞥见无双接过药碗,然后心急地转过身,并没有看见自己。
他心里闪过一丝涩然,叹口气,一瘸一拐走了。每走一步,小腿上的伤口都钻心地痛。
无双一直陪伴到深夜。老太太身子熬不住,寻了张卧榻躺下了。大奶奶和少奶奶还在撑着,陪在床头。她看了看石诵羲,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多余,便把经书放在老太太枕边,悄然退了下去。
夜色黑沉沉,雨水却是小了,只剩零星的毛毛细雨。附近的房子都灯火通明。抢险工作还在进行,没有人能在天灾过后睡得着。门口趴的不知谁家的老母狗,也时不时伸长脖子,呜呜两声,凄然地望望四周。
她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沉重感,干脆走出去,漫无目的踱了一阵子。忽然想起了王孟英。晚饭过后他就没了影子。难道是回去了?怎么不说一声?
她抓住一位石家下人,问:“你有看到王大夫吗?”
“哦,王大夫啊?!好像在那边的大庙堂。受伤的人都被抬到了那里,他还在熬夜给人治疗呢。”
无双心里一紧,急忙借来一只灯笼,独自往大庙走去。
宽阔的庙堂里果然很多伤员,痛苦的呻吟声不绝于耳。她巡视一圈,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王孟英。
他正蹲在地上,给一位老奶奶包扎。身上的衣服仍然半湿着,皱巴巴的,裤腿处还有几块暗色的污渍。昏黄的烛火下,弓着的背部看上去更加瘦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