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无双见留不住他,急得要蹦起来。她回屋拧了凉毛巾给阿心敷上,又给他喂了点热开水。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想,王孟英那急诊的地方也不远。再等等他回来吧。
但是期间阿心又吐了一次。等王孟英回来,他的病就重了许多,嘴唇都白了。
王孟英刚想给儿子诊脉,可是这时,又有人来急诊。无双拼命拦着他,尖声道:“你别出去!这是你儿子啊!你先给他开方子再走!”
来人在另一边苦苦哀求:“王大夫,我母亲已经泻了三天了,如今奄奄一息,求您快去看看!夫人,求您行行好吧!”
王孟英望着病中的孩子,心如刀绞,犹豫不决。终于,他咬咬牙,对无双说:“我很快就回来。”
无双一刹那瞪大眼睛,“王孟英,你太过分了!”她死死拽住他,不顾一切说了出来,“你别走!阿心要不行了!他会死的!”
定宜忽然冷笑一声,盯住她的抓住父亲的那只手:“姑姑,你做什么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我弟弟又不是你生的,你却装得比我们家谁都要着急,假不假?”
这话一出,大家都僵住了。连那求诊的人也面露尴尬。他刚才还以为这是王孟英妻子,称呼“夫人”呢。看眼下情形,是搞错了。
无双脸色惨白,不敢相信她竟会说出这种刻薄的话。她浑身发抖,一口血含在心口,竟是一点都发作不出来。
王孟英沉下脸斥道:“小孩子胡说什么!”
王母把定宜赶回房间,走过来揽住无双,转头对儿子说,“你快去快回。家里有我看着,阿心应该一时半会儿差错不了。”
王孟英艰难地点点头,深深望了一眼无双,硬起心肠走了。
无双眼睁睁看着他走出家门,进退维谷。无论她做什么,都像个跳梁小丑。
“王孟英,你会后悔的!”
王孟英的背影顿了顿,然而很快又坚定地迈开了步伐。
王母拖她回到里屋,一起看护阿心。阿心不哭也不闹,脸颊烧得红红的,半睁着眼睛,只偶尔呢喃一声难受。无双抱着他,心都要碎了。
到了戌时初刻,阿心突然开始大泄。王母这才慌起来,不住地绕圈:“哎呀怎么一下子严重了,孟英怎么还不回来呢?”
无双下定决心出门找别的医生,不能坐以待毙。她匆匆跑出门,走了三条街方才找到另一家医馆。她请了一位白发苍苍、看上去就很有经验的老中医。
偏生那老大夫老胳膊老腿儿,动作忒慢腾腾,急得她直上火,干脆当街雇了顶轿子,直接把人抬回去。
一路催促轿夫紧赶慢赶,回到王家。
老大夫下轿抬头一看,哟,好大好闪的“王氏医馆”,这不是聋子的耳朵——多此一举吗?既然是王大夫的医馆,还请人干啥啊?
无双没空跟他啰嗦,一把拽住他胳膊往里屋拖。
老大夫惊得颤巍巍道:“男女有别,男女……有别!哎!”
无双将他拎到床前,指着阿心,“我们家孩子病了,您老快给看看!”
老大夫看到孩子,“啧”了声,弯腰扒开眼皮,看了看瞳孔,然后手从衣摆里伸进去,按了按肚子。最后,摆好孩子的胳膊,用一根手指头给他诊脉。
诊脉完毕,他给开了一副药。阿心喝下去后,安静了一会儿。
无双紧绷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下。
结果,半个小时之后,阿心大吐特吐,把药都吐了出来。然后,四肢抽搐,眼睛都凸了出来。
无双瘫软在地。王母和其他孩子嚎啕大哭……
王孟英治好那一头的病人之后,开始拼命往回跑。别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以为他疯了,光天化日在大街上狂奔。
没有人能体会到他那一刻的心情。历史上也没有记载。
或许,他心里在呐喊,儿子,再坚持一会儿!儿子,等我!
又或许,他已经紧张到脑中一片空白了……
看官们应该也猜得到王孟英小儿子的命运。
据文献记载,当王孟英跑到家的时候,等待他的是儿子“倏然而殇”的消息。
在他留下的医案里,王孟英自己说的,他这个儿子“长成太速,心性太灵”,说早就知道这个儿子体质不那么壮实。而且,当年阿心患的到底是什么病,已经湮灭在漫漫历史浩瀚中,无从考究了。
在一片哀戚之声中,无双筋疲力尽,麻木地离开了王氏医馆。
她已经尽力了,问心无愧。她不想看到事后才来追悔,甚至不想看到王孟英的脸。
她又气又恨。
她回到紫竹山庄后山,大哭一场。但是没有去参加丧礼。只在家里抄经为他超度,又到寺庙花钱为他点了一盏长明灯,供奉在佛前。跪在佛前对那个乖巧的孩子说,不要怨你爹爹。可是自己却做不到释怀。她开始怀疑自己长久以来的坚持是否有意义。
在这种惨淡的日子里,婚事自然耽搁了下来。
下葬的时候,她出席了。却跟王孟英相对无言。
仪式完毕后,临走前,她对王孟英说:“我想……不但婚事要推迟,而且我们也需要重新斟酌一下,是否要走到一起。”
王孟英并没有惊讶。他深深望着无双,沉痛地问:“连你也恨我,是吗?”
“你不要多想。我只是需要时间好好考虑一下,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也同你外面的病人站在对立面,我是否能够接受你的无情和冷漠。”
王孟英深深吸一口气,别开脸,然而那红红的眼眶却无处可藏:“无情?冷漠?小双,没想多你会这么说。自从跪在杏林祖师爷磕头那一天起,我自诩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坦荡荡问心无愧。可是如今,你们都说我做错了。”
“你难道没有做错吗?”无双遽然变色,直直盯着他愤然道,“是,你王孟英在外面对得起患者,对得起‘医德’二字。在自己家人和外面的患者同时患病的时候,先去救治的是外面的患者,做医生做到这个份儿上,我实在无话可说。可是作为你的家人,难道连埋怨的权利都没有了?”
她越说越气:“女人求什么?不就是有个依靠,男人可以遮风挡雨。我一向敬仰你的医德,可是孟英,在即将成为你家人的时候,我会害怕,害怕你也会扔下我……我只是普通的女人。”她哽咽了。
这声声肺腑之言,训得王孟英低下头,紧紧握着拳,面露痛苦之色。
家国,家国,当家和国站在对立面,当个人和天下苍生发生冲突,前者总是要退让、隐忍。世人欣赏男人心怀天下的广阔胸襟,也赞扬舍己为人、牺牲小我、成全大局的举动。而那些被牺牲掉的人,默默地做垫脚石,连姓名都没有留下。
无双转身想走。
王孟英抓住她,将她拉进怀里抱住。
“你要考虑多久?”他问。
无双了叹口气,“不知道。”
“不要太久……我会想你的。”
无双慢慢推开他,还是走了。她要好好想一想。
她分外迷茫。这就是价值观的碰撞吧。她来自现代,习惯了以自我为中心。回想惠娘,为丈夫的职业奉献了生命,却连一句怨言也不曾有。还有王母,最疼爱的孙子没了,也并不埋怨儿子的选择,只是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这样无怨无悔的付出和牺牲,她做得到吗?
她回到后山,焚香默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