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他们回到紫竹山庄。进去之前,在小溪边把外衣脱下来烧掉,然后把早上出去时藏在那里的衣裳换上。
石诵羲不愧是从小锦衣玉食,衣服穿得乱七八糟。无双只好动手帮他穿戴。整理领子时,瞟到他白皙锁骨上可疑的斑斑点点。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某些不纯洁的画面,一下子浑身不对劲起来。
她别开目光,加快速度弄好,刚要离开,就被他握住了手,“你恼了?”
“没有……不,我有什么好恼的?”她看了一看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不恼,就是心里有点堵,“回去之后,最好两日内都别去见老太太,免得老人家体弱,过了病气。”
“你呢?”
“我也告病假,暂时不去陪她了。”
石诵羲点点头,静静看着她,眼睛亮亮的。
她被看得有些心烦意乱,连带着歉意也被勾起来,一阵一阵地把人淹没。
“羲少爷……都是我不好。”
石诵羲只是叹气,“说这些话做什么?其实吧……是我自己也想去青楼见相好的。”这话夹杂着嗤笑,但任谁都听得出其中无奈之意。
两人没再说话。
在后门,石诵羲安排好的人在那里等得着急,见他们总算回来了,才松口气。
然而没走出多远,他房里的大丫环姚黄急匆匆跑过来,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大奶奶……来了……”
通风报信的话还没说完,一群家丁就气势汹汹涌了过来。
石诵羲挑挑眉,一点都不意外。他一面朝心腹小厮使个眼色,一面举步迎上前去。
于是,还没反应过来的无双就被两个小厮一左一右保护着,拐上另一条曲径,迅速地回到了后山。
小厮送她到了家,就干净利落地走了。
无双连句问话都没来得及出口。
她情知肯定是大奶奶知道他们私自进城的事情了,不由得一阵又一阵担忧。她等着大奶奶拿她去兴师问罪,结果等了两天,也没人来找她。
渐渐地山庄里下人的小道消息就传开来。
说抓到少爷擅离山庄,老爷和大奶奶气得不得了,将他打了一顿。质问他时,他说在山庄里闷了一个月,出去找乐子。
下人都一副调笑的模样:“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少爷这次真是撞枪口了,二房三房那边都暗地里笑话……其实纨绔子弟呢,去哪种地方有什么了不得的,亏大奶奶气得那样。”
无双听完,心里知道,石诵羲不是那样的。
她几乎按捺不住了。可是石诵羲那边一直传话,不让她过去。
装病了两天,她确定自己没有染霍乱,就干脆起床,又进去陪伴老太太——她那里肯定有更多的消息。
结果,老太太的心情,出乎她意料,竟是异常愉快。这令她惊讶至极。
见到她来,老太太笑眯眯地招手,“白凤说你这两天不适,可大好了?”
她婉然福了福,“都好了。不然也不敢来见老祖宗。”
说完,她察言观色,试探道:“老祖宗似乎有好事?”
老太太粲然一笑,“哦?你看出来了,不妨猜猜?”
无双真是疑惑了,干脆直接说:“听说……羲少爷那边出事了。老太太怎么反倒高兴呢?”
“羲儿这次的确做得过分,撞到他娘逆鳞了,”老太太长吁一口气,“他私离山庄,不管自身安危不说,也不怕染病回来祸害了一大家子人。”
无双脸色一僵。
老太太没有注意到她变化,自顾自继续,“你向来不问世事,猜不出来是正常的。我也多年不管家里边的事了……前年羲儿出门时,身边随从都是他娘安排的心腹。结果在外面历练两年回来,这些人都不听话了。昨儿拷问,竟是一问三不知,嘴巴紧得很那。”
尽管老太太说得隐晦,无双渐渐听出一点门道来,开始明白她心情为什么好了。
“羲儿是长大了啊……”老太太慨然长叹,“她娘是又痛心又高兴。”
无双心情放松下来,也不禁笑了,“那些人原不是老太太的心腹。所以到您这里,痛心就省去了,只剩下高兴。”
“所以羲儿这次做得过分,我也就不追究了。他有什么内情,我也不管。男人有自己的决断,是好事。我才不跟他娘那样看不开呢,你说是吧?”老太太笑着跟她打趣,随手拿起青花釉长寿松盖碗,喝了一口茶。
无双点头一笑,装糊涂就过去了。她向来对大家族内部斗争没什么兴趣。但事关石诵羲,她心里不免感动起来。
她走到小火炉旁,把薄铜片放在铁丝网上,用银针拨了一点点冰片、薄荷和檀香放上去,热气烘得袅袅香气蔓延开。老太太和她便在这烟气中开始诵经。
念着念着,她走神了。回头想想,真是后怕。那天担心王孟英和惠娘,冲昏了头脑,竟然义无反顾地跑进城。如果石诵羲为此感染了霍乱,有个三长两短,那她怎么还这份恩情?
道光十七年的这一场瘟疫,在钱塘王孟英和其他不计其数的大夫努力下,熬过了酷暑,进入秋天,又辗转迎来冬季。疫情因严寒渐渐平息了。王孟英一家都相安无事。无双提心吊胆了几个月的心慢慢放下来。
总之,这次战役把王孟英累坏了,但也大量积累了治疗这种危急重症的经验,为日后编撰成书打下坚实基础。
道光十八年很平静。虽然霍乱平息了,石诵羲并没有随父亲回上海。他留在了钱塘,管着家族在城里的生意。
道光十九年,发生了一件大事——林则徐虎门销烟,朝廷下定决心禁烟。钱塘城好几家烟馆被关闭了。周围的人都在讨论这件事。有些人是倾向弛禁鸦片的,因为当时很多人把鸦片当作一味妙药。但更多的人支持林则徐。
王孟英虽然只是一介布衣大夫,却也对这件事非常关心。他对鸦片是深恶痛绝的。他在《归砚录》中用了很大的篇幅来论述鸦片的害处,说鸦片“始则富贵人吸之,不过自速其败亡,继则贫贱亦吸之,因而失业破家者众,而盗贼遍地矣。故余目之为妖烟也。”在这个书里,王孟英还非常详细地记录了每年鸦片的进口数量,比如咸丰五年,有六万五千三百五十四箱进口,“进口之数若是之广,有心人闻之,有不为之痛哭流涕者耶?”
道光二十年,即公元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这是中国历史的分水岭。在后人看来,这一年发生的事情犹如惊天巨雷,惊涛骇浪,轰的一声,在历史上划下撕心裂肺的一笔。
然而在那时候的钱塘,甚至在中国大片土地上,这一场战争不过是饭后谈资,没有人意识到它是历史转折点,也没有人知道这是未来百年耻辱的开端。
因为那离他们生活太远了,而且消息闭塞。老百姓只听说洋人在沿海几个港口扬威耀武一番,发生了几场战乱,死了几千个兵。这一切都没有影响到多情软侬的江南。而且割让的香港岛,他们之前更是没有听说过大清版图上有这个地方。后来又说香港岛不过芝麻那么大,不足为惜,只是为增加的赋税抱怨。
无双前世学习近代史时,跟所有现代人一样,站在高高的角度上俯视,总觉得那时候的清朝百姓太过软弱无能。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然而真正地身临其境,她却反而觉得,能当鸵鸟也是一种幸福。这里没有现代的电视,新闻,一切消息都是从皇榜、官榜上得知。更多的是都是街坊里的传言。她竟然也没有太大(河蟹)波动,只想好好地过好每一天。
战争、割让土地什么的,她没有能力去管。跟所有人一样,她卑微地祈祷别打到钱塘来。
她自嘲地想,自己是否也成为鲁迅先生痛心疾首的对象——麻木,无动于衷,卑微,鸵鸟。
基于这种情况,轰动中华历史的鸦片战争,在钱塘引起的波动,还没有另外一件事大——霍乱瘟病卷土重来。
这一次人们有了经验,都没有前些年那么慌乱。然而渐次地又传出谣言。原因是王孟英治疗的一个案例。
那是一个富家小伙子,长得非常胖。他中午的时候跟朋友喝酒吃肉。这么个大夏天,他吃得一身汗,燥热得不得了。于是就把凉席铺到了地砖上,躺上去睡午觉。
然而午觉并没有睡好,还是热,所以起来后,他“饱啖西瓜”,肚子吃的很圆,当时是舒服了。
然而等到傍晚,就开始不对了。
他感觉头重,身上发冷,到半夜的时候上吐下泻,四肢抽筋,好不容易挨到天明,实在挺不住了,赶快打发人去把王孟英请来了。
王孟英来了一摸脉,这个人的脉搏微弱的几乎要消失了。
王孟英说这又是一个阳气要脱的症,阳气要消失了,怎么办?当然是赶快补足这个人的阳气!
于是他开了一个方子,叫浆水散。这个方子的主要成分是干姜,附子等温热的药。
那,什么是浆水呢?
浆水,就是用秫米酿制的一种汁液。秫米是我们通常说的高粱米,过去北方百姓经常吃,但是现在大家都不吃了,现代人认为那是粗粮,而日常大家喜欢吃细粮。
可是中医认为,高粱米可是好东西!王孟英是个食疗大家,他非常清楚什么食物对人有什么养生作用。他说这个高粱米具有调和脾胃的作用。具体的功能是——“甘凉清胃,补气养脾”。
那么,这个浆水散服用下去以后效果怎么样呢?文献记载是“投匕即瘥”,就是说这药投下去,人就开始恢复了,然后很快这个霍乱就被治好了,
类似的情况多了,流言开始四起。说吃西瓜会导致霍乱,有的文献说是“食西瓜者即死,故西瓜贱甚”。那个年头,大家纷纷传说谁吃西瓜谁就可能得霍乱,西瓜价钱非常便宜,谁都不敢吃。
当然,这是没有科学道理的。其实吃西瓜本身并没有问题,但关键是不能过食。其实霍乱弧菌并没有大家想的那么可怕。它实际非常脆弱,在正常人的胃里边只能存活四分钟,就会被胃酸所杀死。那么为什么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呢?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在夏天的时候,人们会喝大量的水,导致胃酸的稀释,这就给霍乱弧菌的繁殖造成了可乘之机。另一方面,西瓜切开以后有可能被苍蝇、水源等污染,形成感染源。
自从霍乱又开始蔓延,无双就焦躁地度过一天又一天。一天中午,她正在教小宁写字。忽然听到外头吵闹。
王孟英的母亲哭着冲进来,见到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抓住她胳膊,大哭道:“小双啊,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