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这一场霍乱爆发,有着世界范围的背景。
霍乱这个病,现在世界医学界基本公认起源地在南亚次大陆。在公元1817年,印度的加尔各答腹地就爆发了一次霍乱大流行,从那儿以后,世界范围内霍乱一共爆发过七次,其中前几次就跟印度这次爆发的菌株是一样的,我们管它叫“古典生物型菌株”。
这次印度爆发的霍乱疫情非常惨烈,死亡无数。而且,疫情顺着两路传入中国。
一路,循着陆路传到了云南等地,但是这次爆发的范围不是很大。
另一路,从海路传入了东南沿海,是通过商船带过来的。
当时的东南沿海海运业非常发达。根据文献记载,在鸦片战争前期,上海港的吞吐量就达到了300万吨,包括河运和海运。海港里是商船林立,鳞次栉比,其中非常多外国来的商船。这个条件,给霍乱的爆发造成了可乘之机。
那么大家一定会有个疑问,为什么云南那一路没有造成这么大的影响,而东南沿海爆发得这么严重呢?
这,要从当时江南的卫生状况谈起。
现在我们到江南旅游,那是非常漂亮,风景如画。但是,在晚清的时候,江南绝对不是这样的,当时的江南,三个字足以概括——脏!乱!差!
当时,腐朽的清朝政府已经没有力量去照顾老百姓的生活了,所以江南的卫生条件非常不好。大量的农民涌入城市,进入到苏州、上海、杭州等地。没有房子住,他们就自己胡乱盖窝棚,居住条件非常差,垃圾成堆,蚊蝇成群。
江南还有一个最致命的陋习。因为那里是水乡,河道密布,人们取水很方便,于是就不打井了。
没有打井的习惯,大家喝的水、做饭的水都到河里面去取。但是,大家可别忘了,他们涮的马桶也是在河里边涮(现在有些地方还是这样,请看电视剧《租个女友回家过年》),这样就给霍乱营造了非常好的传播途径——霍乱患者的粪便里通常有大量的霍乱弧菌。它会污染水源,会污染食物,同时,日常的接触,和苍蝇等昆虫,也会起到传播的作用。
当时,医生这个职业,风险是非常大的。尤其在那个年代,医生的保护措施很不完善,是直接暴露在感染源中。他的家人也是很危险的。大家可以回忆一下03年非典的时候,有多少医生护士染病身亡,人们又是如何地惊惶不安。
无双陷入了空前的矛盾和恐惧之中。因为她知道,江南流行的霍乱,并不是一场。历史记载,在这段动荡岁月内,发生了好几场霍乱。一般是冬天停止,到了夏天,湿热的环境助长细菌滋生,然后瘟病又流行起来。
她早就知道,王孟英的老婆和小儿子会在这时期的某一场霍乱中死去。但是,究竟是哪一年,她并不清楚。
想到这里,她坐卧不安。即使知道历史是不可能改变的,即使她对王孟英的爱慕并不曾改过。可是一想到惠娘将会死去,想到王孟英对惠娘的感情,一阵又一阵的惊慌和无力就会汹涌而来。想去探望王孟英,可是山庄又封闭了。
她不是很担心山庄。因为最大的传染源——水,于他们是很安全的。紫竹山庄在山上,是上游。而且,由于她早就预见了霍乱的大流行,在房子旁边打了口井。井水来自地下,不会被污染,所以暂时无虞。
在钱塘城里的王孟英怎么样了呢?可以说,对霍乱是一无所知。
在现代尚且如此,非典初期大家也是不明白这是什么病,一群无头苍蝇似的乱飞。更不用说技术落后的古代了。
王孟英自然也不例外。
他是怎么从对霍乱一无所知,在黑暗中摸索,直到成为中医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霍乱第一人的呢?
他也听说了上海发人瘟,但不知道什么病。直到一天早晨,一个男子匆匆忙忙地来敲王孟英家的门。
王孟英开门后,看到了这个男子慌张的脸,忙问是怎么了。
男子说:“王大夫!我老婆昨天夜里开始泻肚子,大泄特泄,然后嗓子就哑了,神智昏沉。您能不能去看看是怎么了?”
王孟英一听这些症状,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妙,虽然此刻还不知道是什么病,但很危急就是了。
于是马上出发。他跟随来人,掩着鼻子,左跳右跳,穿过胡同里的各个垃圾堆,来到了这户姓沈的人家。
到了屋子里一看,这个患者蜷缩在床上,捂着肚子,痛得要死。再诊她的脉,是弦细的脉象,两个尺脉跟没有似的。她感到非常的渴,但是只要一喝水就吐,腿上的肌肉因为抽筋硬得像石头。
王孟英心里一阵发凉,这种病症,应该是古书上的“霍乱”啊,但是,怎么跟过去的霍乱有些不同呢?此时,他尚未取“霍乱转筋”这个名字。
他没见过这种病,可是,如果再不治疗,看患者的这个样子,就快危险了。没见过也得治啊,就按照中医一贯的原则,辨证施治吧。
王孟英根据脉象,判断这是“暑湿内伏,阻塞气机,宣降无权,乱而上逆”。湿气和暑热在阻碍她身体的正常运行,那就把湿气和暑热去掉,让她的身体恢复自己的能力不就可以了吗?
王孟英就自己创了个方子,叫蚕矢汤,方子组成为:晚蚕砂、生薏仁、大豆黄卷、陈木瓜、川黄连、制半夏、黄芩、通草、焦山栀、吴茱萸。
这个方子,清热利湿,是治疗湿热内蕴的一个重要的方子,现在中医的《方剂学》教材中就收录了此方。
药熬好了后,患者喝进去,居然就不吐了。这时王孟英让人用烧酒用力地擦患者转筋的腿部。
然后患者也不泻肚子了,到了傍晚的时候,又喝了半付药,患者晚上居然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只是觉得特别的困倦而已,王孟英就又给开了些调理的药物,这个患者就痊愈了。
王孟英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险啊!
但是,还没等他歇过乏来,敲门的又来了。
这次是有钱人家的少妇病了,说也是上吐下泄,王孟英赶快跟着仆人来到了患者的家,一看这位少妇,身体非常的消瘦,舌质是红绛的,眼睛也是红的,非常的口渴,想喝冷水,脉象是左弦有力,右脉滑大。
王孟英判断,这个人平时肝胃就有热,现在又加上外来感染的邪热。
怎么办?把热去掉吧,于是就开了白虎汤去掉粳米和甘草,加上生地、公英、益母草、黄柏、木瓜、丝瓜络、薏苡仁等药。
在服用了一付药后,患者就不吐泻了,再服一付,病就好了。
然后王孟英刚回到家里,敲门声就又响起来。
此时,王孟英十分疲惫了。因为大家看到了,他治病的特点是完全根据这个人的身体状况,来使你的身体调整到正常的状态。每个人患病的情况都不同。因此他是一个人一个方子,基本没有重复的。而且每天也在根据你身体的状况调整药物,进行加减。
这样对医生的要求是非常高的,需要不断地消耗脑力,进行思考,不能有半分的差错。
而疾病,却根本不给你休息的时间,经常是刚刚闭上眼睛,敲门的声音就响起来。
渐渐地,他也反应过来,看来是上海那边的瘟疫已经蔓延到钱塘了。
短短五天之内,王孟英就医治了将近一百人。但是,仅凭他一人之力,根本来不及拯救偌大的钱塘城。自从大家听说王孟英治疗这个瘟疫有效果,都蜂拥而至,王孟英有好几天没有合过眼。
作为一名慈悲心肠、有责任心的大夫,每天看着成千上万的人死去,却无力救治,心里冲击是非常大的。他日夜奋战,无奈实在分身乏术,救不过来。
在山庄里的无双消息是很闭塞的,一点儿都不知道城里的情形。
然而她常常站在山顶看下去,看到钱塘城那个方向常常有火光隐现,浓烟滚滚。
听守门的人说,那是因为每天都有上千的尸体运出城门,太多了,都来不及埋,就堆在一起烧了。
无双看得心惊肉跳。到了第十天,她实在忍不住了,想来想去,下定决心向石诵羲求助。
石诵羲惊讶地看着她,皱眉道:“你竟然想去城里?!你难道不知道现在城里就是人间炼狱吗,万一有个意外,怎么办?”
“求求你,羲少爷,我就去王孟英家看一眼。你悄悄把守门的人引开,可以不?也别告诉我爹娘。我去一趟,很快就回来的。如果你害怕我带病回来,我就在外头坐两日,等确定没有病了,才进来,行不行?”
石诵羲断然拒绝,“不行!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无双苦苦哀求。石诵羲却怎么也不答应。
她咬咬下唇,猛然掉头离开。
石诵羲拽住她胳膊,惊怒瞪着她:“你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大不了我跳进河里,潜水顺流而下。反正我会水性!你们石家总不能连水流也截断罢?”
石诵羲暴跳如雷,“你疯了!”
“我早就疯了!”
石诵羲气愤地来回踱步,一拳砸在桌面上,咬牙切齿:“你为什么这么关心王孟英?”
他怒,她比他更怒:“你什么都不知道!不是王孟英,是他妻子!”
石诵羲英俊的脸上阴晴不定。他僵了好久,方才道:“好,去,可以。我跟你一起去。”
无双猛地抬眼,“你……”
石诵羲坚定地看着他。
无双摇头,“不。我死了就死了,你的命开不得玩笑。”
“你一个人的话,就休想出这个大门!”石诵羲斩钉截铁。他寒着脸叫来一个心腹小厮,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钱塘的西城门。
络绎不绝的担架抬着尸体出来,抛到阴沟里,准备火化。一团又一团恶秽之气扑鼻而来。
无双看着堆成山的死人,脸色白得可怕,几乎站不稳。她连死人都没多见过,更遑论这么恐怖的场景。一股凉气直直从心底透发起来。
石诵羲脸色也不好看,但还竭力护着她肩膀,不让那些肮脏东西碰到她。
“别怕,死人罢了。见多了也就那样。”他轻声安慰。
她勉强点点头,抓住他袖子,颤声道:“我们快走吧。”
两人一路来到王氏医馆门口。医馆大门却紧闭。无双几乎腿软了。
石诵羲拖着她,抬手敲门,“有人在吗?”
不多时,一个小女孩咚咚咚跑出来,说:“是有人急诊吗?急诊的话,王大夫出去了。他交代如果很紧急的病,就去单柳胡同找他。”
无双稳了稳心神:“定宜,是我。”
小女孩一看,嚷起来:“无双姑姑!”她回头叫,“娘,无双姑姑来了。”
惠娘惊诧地迎出来,“无双姊,你怎么来了?”
无双看到她还活着,心里一颗大石头放下,然而随即又紧张起来,“我听说城里很严峻,所以来看看。”
惠娘忙把他们请进屋。但石诵羲很识趣,说:“我不进去了,你们说话吧。我下晚之前来接你。”
无双一惊,“你要去哪里?”
“看一个老朋友。你放心吧,都来到这里了,到外头多走一圈还能怎么样?”
无双忽然觉得心底有些异样,望着他低声道:“你……要小心。”
“恩。”石诵羲随口应着,抽身离去。
进了屋,惠娘抓紧无双的手,一脸担忧:“无双姐,多得你来。现在亲邻都不敢走动了。我心里害怕得要死,又不敢跟孟英和婆婆倾诉。”
无双拍拍她:“现在城里情况如何?”
“天天都死人,数不过来死多少。孟英已经连续一个月没好好休息了。好几个晚上,半夜三更都被人叫去出急诊。他,他自己也染上了一回。”惠娘浑身发抖,带上了哭腔。
无双吓了一跳,脸色遽变,惊道:“什么?”
“后来他撑着给自己开药,吃了两天,还没好透就又出去了。那样不怕死地继续治病。我拦不住,可是心里这煎熬哇……”惠娘用手绢堵住眼睛。
无双倒吸一口凉气。
她勉强镇定下来,紧握惠娘的手,“嫂子相信我,大哥不会有事的。我担心的是你和孩子。”
“啊?”
“你听我说。你们喝的都是河水。这改变不了了。嫂子,你记得水一定要彻底煮沸了才能喝,千万不能喝生水。大哥出诊回来,你一定让他洗浴干净。另外,他吃饭的碗筷专门独立出去。你们别跟他混在一起用了。让他多用碱水洗手。家里要通风,别关死门窗,常常熬醋,熏一熏屋子。多吃些蒜、葱等辛辣物,尤其是你自己……”
她顿了顿,难以启齿,但还是咬牙说了出来:“如果可能,你最好别和他同床睡了。分开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