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到了紫竹山庄,管家代老爷迎接。无双怎么看他怎么觉得面善。想了半天,猛然想起去年元宵节,她被一个小屁孩踢了几脚,那个为他们解围的石管家来。
再一想,哎呀,新东家叫石北涯,正好姓石,可不是同一家么。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猿粪那!
紫竹山庄很大。管家给他们指了几处空屋让他们选。无双想要后山那一处独立的屋子,说那里视野开阔,通风又好。
吴家母不赞同:“那里离水边远,到时候挑水累死人。要不那么宽敞豁亮的屋子,还能留到现在等咱家来呀?还是挑那间离主宅近的吧。”
无双执拗地要那里,口气十分坚定。
吴老爹宠爱女儿,说:“就依她的主意吧。虽然远了几步路,胜在宽敞明亮,夏天肯定很舒服。挑水的事,我累一点没关系。”
吴家母叹气:“我这不是担心你这把老骨头吗?咱家又没个儿子依靠。老爹,你瞧,真的不如纳一个……”
吴老爹板起脸打断:“我给你讲过几遍了!此事休要再提!儿子不儿子的,那是命中注定。强求不来。”
无双心里沉重,这个时代,没有儿子果然是艰难。吴老爹日渐老了。怎么办呢?她心里沉甸甸的,强笑着安慰:“这有何难。到时候,我们出钱请人在屋前打口井不就得了。”
于是安顿下来。管家禀告老爷后,说同意让他们打井。
工匠来了之后,察看地形,对无双说:“你指定的这个地方,跟下边那条河的水脉不一处。有点难打啊,这可要打得很深,通地下水才行。”
无双笑了:“我就是看不同水脉,才要打的。”
她知道,约莫七、八年后,鸦片战争打响的同时,江南霍乱大爆发,死人无数,就是因为水源污染。她执拗地选这一处屋子,做的正正是这个打算。要是同水脉,她还打个什么劲啊?
“你们尽管开工,工钱不会短缺你们的。”
既然雇主都放话了,工匠们受人钱财,自然是二话不说,抡起胳膊就热火朝天地干起来。
无双一丝不苟地监工,从动土到最后安装轮轴,她都亲眼盯着。
直到十天后,工头验收,打上第一桶清澈的井水送到雇主面前,宣告工程大功告成,她才松了口气,安心地过起日子来。
现在已经是道光十四年了。全中国人民都知道,道光二十年的时候鸦片战争爆发。
无双回忆工人们领工钱时那份小心翼翼的高兴,暗暗想,如今日益感觉到清廷腐败、民生多艰了。再往后会变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
吴老爹有手艺,在富庶人家管理厨房,日子过得还可以。
但是看看张养之、王孟英、相简哉等普通家庭,日子都是很艰难的。而且,常常听说哪家哪家的儿子染上鸦片,又败光了家财。比如旧东家。
她感到深深的恐惧和无力。能预知未来,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啊。
未来几十年中国将一片动荡,且这动荡会一直持续,没有缓解之日。这里所有的百姓还生活在麻木和混沌中。
她没有办法改变一切,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来到这古代做什么。有时候会莫名其妙焦虑得睡不着觉,产生撞墙的冲动。
正好,附近山头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寺庙。
已经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了。总之,她接触到了佛教,并迅速地迷上了它,经常到寺庙拜谒,还买了很多的佛经。她发现念经对缓解焦虑和失眠非常有帮助。而且希望在佛法中寻求出路,或者说,寻求精神的麻痹。
闲暇时,她尝试做婴儿衣服。一针一线地缝,做半个月,停半个月。犹犹豫豫,举棋不定。
一直拖到十月份,惠娘很顺利地产下一名女婴。隔了半月,红莲也传来了好消息,生了个男孩儿。
这个年头,新生儿的诞生无疑是重大事件。两家都高兴疯了。吴家母探望回来,说王孟英初为人父,兴奋得跟孩子似的手舞足蹈,都快停不下来了。
“哎,你真不去看看?小婴儿可爱的很啊!白白胖胖,娇娇嫩嫩,香香软软的。”吴家母试图说动无双——她自从到了紫竹山庄,简直就像老母鸡孵蛋,一天到晚不挪窝。整整十个月呆在山上竟没出去过。用吴家母的话就是——鸡雏都要孵出来了。
无双白她一眼,什么老母鸡不挪窝啊,用现代话就一个字么——宅!她正朝着骨灰级宅女迈进。
吴家母又责备她整天在家闲着没事做,净看些无聊的佛经,给婴儿的衣服那么久都没好。
“我做了一件给红莲。惠娘那里,就没来得及做。谁叫我笨呢,”无双轻描淡写地解释,“而且惠娘心灵手巧,想必早就做一大堆了,也不差我这一份。”
吴家母就没再说什么。
后山有一大片地——就在他们屋子的东面——种满了菊花。这些菊花是每日供给主人用的。
吴家住在这里,管家就把花地交给他们打理。无双常常用一个下午除虫施肥松土。后来问了上头,能不能自己种点东西。
石家大奶奶同意了。
无双种了艾草,打算继续研究艾灸疗法。
吴老爹因为是大厨,天天要抛锅,久了他就患了职业病——右手的肘窝和肩窝酸痛,针刺一样密集地痛。这么多年来,每次痛了,吴老爹都用铁打酒给自己按摩按摩,对付过去。
这一次无双给他艾灸。她先用活血通经的药油涂在疼痛处,然后用艾条,从脖子到指尖,整条经络取几大穴位,来回地熏灸。效果很好,十天后吴老爹觉得胳膊灵活多了。
无双见到有成效,别提多高兴了。她每天都很积极主动地帮他灸,扬言要坚持三个月:“这可不是一次两次就能彻底好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多年形成的老毛病,起码给它两年时间恢复吧?”
吴老爹点头:“好的。女儿大了,懂得孝顺爹了。”
无双又说:“其实啊,你这是长期磨损这一块的筋骨,湿气和寒气趁机入侵,在这里形成了风湿。”
风湿这种病,在气候湿热的地方十分常见。不单单江南,凡是海边、湖边等常年湿热之地,老百姓都有这种病。比如渔民、海员。
无双给吴老爹说了一个风湿病的医案。是她在《小儿药症直诀》里看到的。
大国医钱乙自己就是个风湿病患者。他年少时在东海海边生活过很多年,这可能是他风湿病的由来。年轻时还感觉没什么,等他上了年纪之后,开始难熬了。
他在京城当御医时期,风湿发作过几次。那时他自己给自己用药,控制得都还好。文献记载是“疾屡攻,自以意治之,则愈。”
但是,当他从太医院退下来以后,这个病越来越严重。他常常感到身上持续疼痛,四肢活动不利。
他就给自己诊断了一下,诊完之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此所谓周痹也,周痹入脏则死,吾其已夫!”他说——唉呀!我的风湿恐怕发展成周痹了,周痹如果顺着四肢进入内脏,人就要死了。难道我会就此结束生命吗?
周痹是一种严重的风湿病。不仅难以治愈,而且极易复发。
可能沿海地区的看官会比较清楚——即使在医术高度发达的今天,也没有一种彻底治疗风湿的方法。说得不好听一点,这种慢性病是治不好的。家里有老人的话,到了阴雨天气他们就很难受,吃什么药都好不了。
那么,宋朝的钱乙能有什么方法呢?
钱乙仔细思考后,想了一个方法,“吾能移之,使疾在末”,我能移动这个病,不让它进攻内脏,我要把它逼到四肢去,让它在那里停留。
于是钱乙开了方子,配药后,“日夜饮之”。(此方已经失传)
喝药喝了一个周期,他发现自己身体产生了症状——“居亡何,左手足攣不能用”——他的左手和左脚,慢慢地僵硬不会动了。
一般人,要是发现自己半边身子突然不能动弹,肯定会吓得半死。可钱乙十分高兴,“乃喜曰:可矣!”他知道自己成功了!成功地把渐渐进攻心脏的风湿逼到四肢去了!
但是,他的治疗过程还没完。
他又“使所亲登东山”,让家人到旁边的一座山上去采茯苓。
茯苓是块茎类植物,跟花生、红薯一样,长在地下面,被埋着看不到。那怎样才能找到茯苓呢?
钱乙是这样叮嘱家人的:“视菟丝所生,秉火烛其下,火灭处斸之。”
原来,古人相信,“上有菟丝,下有茯苓”。如果地上有菟丝子生长,那么它的根部就肯定有茯苓。因为它们都是靠寄生在松树上生长的。茯苓正是寄生在松树根部的一种菌类植物。(在现代不一定了)
钱乙亲人在大山里转了好些日子,终于找到了一处茂密的菟丝子。可这菟丝子长得盘错交杂,蜘蛛网一样,根本不知道它的根部在哪儿。他们就按照钱乙吩咐,点燃了菟丝子,一直等到火烧完,看火是在哪里灭的,那个地方就是根部。
他们一挖,果然挖出来一个茯苓,巨大得跟簸箕一样。(果得茯苓,其大如斗)
钱乙看到这块茯苓,乐坏了。这可是块宝贝啊。一般在药店,哪里买得到这么好这么纯正又有年头的茯苓。千金难求啊!
他开始按照一定的方法吃这个茯苓。茯苓太大了,他吃了整整一个月才吃完。
吃完之后,治疗效果就出来了。
据记载,从此以后, “繇此虽偏废,而气骨坚悍,如无疾者”。就是他从此身体异常结实,健步如飞,身轻如燕,精神矍铄,跟壮年大汉一样。①
“咦,钱乙为什么要吃茯苓呢?茯苓怎么这么厉害呀?”吴老爹问。
无双道:“因为中医认为,风湿病往往是风、寒、湿、热,四种邪气纠结在一起,滞碍经络,造成痹症。其中,风、寒、热三种邪气是无形的,肉眼看不到。只有‘湿’是有形的。无形的邪气,会附着在有形的邪气上面,盘根错节,所以这个病非常难治。中医一般是用药把有形体的‘水湿’泻掉,让无形的邪气无所依托,没有地方站脚。再治疗它,就容易散去了。茯苓,正是祛湿健脾的。所以钱乙要用茯苓作为风湿病的善后药物。”②
吴老爹恍然大悟,“哎呀闺女儿,你可真有学问。你把这些道理深入浅出地这么一说,我个大老粗也明白了!”他竖起大拇指。
无双叹气:“可惜我们找不到那么好的茯苓了。这玩意儿跟百年老人参一样可遇不可求啊。”
吴老爹就摸摸她的脑袋,“没关系。你现在给我艾灸,效果也挺好的。”
无双这才笑了。
却说周光远,去年秋天他的疟疾治好后,到了这个秋天,又开始发作起来。这学名叫做“疟疾复发”。
手底下的人又是很着急,忙着张罗请大夫。
周光远一挥手,命令道:“停!哪个医生你们都别给我请。我如今谁也不相信了。”他只相信一个人,谁啊?正是王孟英!
他站起来,开始翻箱倒柜,从去年到钱塘时带的那个包袱里翻出一张旧纸,上面赫然是王孟英去年开的方子。
周光远自己觉得,这次发病症状跟去年没什么区别。就找人按方抓药,“按序三贴,病亦豁然”。服了三服药后,病就又好了。
不久,周光远出差到钱塘,把这件事得意地告诉了王孟英,吹嘘自己的聪明。王孟英想了想,关切道:“看来这病发作有周期性啊。这样吧,我给你开一个补脾渗湿的方子,你明年夏天的时候就开始服用,别等到秋天发作。我们提前来堵截疟疾。”
于是周光远拿这个方子到第二年夏天就服上了。从此这个疟疾再也没有发作过。一个人救了自己两次,这份情谊可以说是至深至真的了。周光远心里对王孟英的佩服和感激,无以言表。这是后话。
当时周光远拿到药方,并没有马上离去,而是问了问无双的近况。
王孟英有些纳闷他还记得这个姑娘。就说她老爹换了东家,最近一切都安好。
周光远摸着胡子,有些不好意思:“贤弟啊,愚兄有一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