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周光远在钱塘盘旋了几日。跟王孟英尽情叙旧。他在婺州当盐务主管,见多识广,又是个爱吹牛的性子,谈什么都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这天他在那吹擂自己跟洋鬼子打交道的经历。说到高兴处,拿出一只珐琅质鼻烟壶送给王孟英。
王孟英拒绝了,“大哥,我不吸烟。”他还劝说周光远,“大哥事务繁忙,须爱惜身体。你生活习惯不好,所以容易患病。”
在养生这方面,王孟英是非常小心注意的。因为他自己虽然是个大夫,但体质不太好。实际上,他从小就是个多病的孩子。还在喝奶的时候就患过泄泻,就是我们通常说的闹肚子,这个病王孟英一患就是一年,估计这对他身体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后来王孟英终其一生体质都不大好。基本上他也是在和自己的疾病斗争中渡过一生的。在三岁的时候,他更倒霉,患上了天花,要知道,这在当时绝对是一种致命的疾病。好在王孟英命不该绝,居然死里逃生,在死神的面前晃了一圈儿,又活了过来,实在是命大啊!
正因为如此,他敦促自己养成良好的饮食生活习惯,后来成为养生大家。
说回周光远,他见王孟英拒绝,就收回鼻烟壶,改为送一座镀金的西洋钟摆。并且自鸣得意,让王孟英摆在迎来送往的厅中,美名曰“观瞻”。
恰在这时,吴家母打发无双送点东西到王家来。她见到这金灿灿的俗物,不知道是周光远送的,差点笑岔了气。因为那笨重的东西实在太俗不可耐了,而且跟王氏医馆素雅古朴的摆设格格不入。
她好笑问:“王大哥,你打哪儿弄来这玩意的?”
王孟英说:“周大哥送的。”
无双咋舌,知道自己闯祸,马上走到周光远面前赔罪,道万福:“周大人,小女子粗鄙,请您见谅。”
周光远呢,早在看到笑弯腰的无双时眼睛就发直了,哪里顾得上生气。他挥挥手,作大度状:“见谅啥?有什么好见谅的。呵呵,吴姑娘快坐。”
无双觉得过意不去,就到厨房里,问惠娘要来材料,熬了一锅薏米汁,端上来给周光远,“周大人,王大哥说您患疟疾,是湿热之症。喝点薏米汁很好,清热利水。而这香蕉、凤梨,都是助湿助热的,你该少吃。”说着,她把桌上的香蕉凤梨撤走。
周光远奇道:“嘿,你怎么懂得这些?”
无双露齿一笑:“我跟着王大哥久了,难道就不学一点儿?”
王孟英很是得意,就跟教出了得意门生一样,对义兄自豪道:“无双聪明得很呢,一点即通。这些水果的养生食疗作用,她有时候记得比我还清楚。”
周光远“哦”了一声。
他盯着无双,心里有疑问。看无双年纪肯定超过二十了,怎么还是少女打扮呢?
等无双走后,他就向王孟英打听。王孟英把无双的遭遇一五一十告诉了他,怎么痴呆,怎么突然好了,怎么耽误了年纪,没嫁人等等。
周光远听完,点点头,若有所思。
过了几日,周光远动身回婺州去了。
本以为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可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
小七来吴家玩耍时,告诉无双,“以前咱们给四哥做的穗子,腰带什么的,最近他都换了下来,因为嫂子给他做了好多新的。哼,难道我做的不好看么?”
无双倒是觉得稀松平常,安慰她:“没什么啊。妻子打理丈夫的衣裳配饰,天经地义。反正你学的针线,是为了将来给夫君做的。你哥的就别操心啦。”
小七红了脸,跟她打闹起来。无双就把这事忘了。
下午她们又到王氏医馆消磨时光。王孟英最近很忙,除了看病,就是关在书房批注古书。上次那本《洄溪医案》反响很好。赵菊斋有意找他做另一本。所以王孟英废寝忘食、埋头钻研。
无双没有跟他说话,只跟惠娘一起做针线。
她看了一下惠娘做的,发现她比自己只懂打电脑的手做出来的蹩脚刺绣好了百倍去。难怪在她打理下,王孟英天天都衣衫整洁笔挺啊。
她暗暗想,惠娘绣花那么好看,做菜那么好吃,开始时虽然不懂得医药,但脑子不笨,在医馆里头耳濡目染的,现在也懂得很多了。
自己和她一比,简直什么都不是。
这时,家中小孩喊饿,惠娘只好起身到厨房给他弄吃的。无双自己一个人呆着,看到庭院里一盆泡在水里的衣服,很眼熟,是王孟英常穿的杏黄色衫子。
她看了眼厨房,见惠娘忙碌,便蹲下来帮忙洗。
洗着洗着,忽然想起那年她洗王孟英擦过汗的帕子的情景来。不由得有些恍惚。
她低头看着水淋淋的衣裳,想,在现代,如果不是深深爱着男人,哪个女人心甘情愿洗手作羹汤,把宝贵的青春消耗在这些家务事中?如果心中有爱,做一个家庭主妇也是快乐的吧,给他洗衣做饭,把关爱融入到生活的点点滴滴中。
她拧干衣服,踮起脚尖挂在绳子上。又把一些干的衣服袜子收回来,叠好。然后坐在那里,轻轻地抚摸他的衣物,仿佛想把它抚平得一丝皱褶也没有。
思绪万千。
纷乱细碎。
还夹杂着一点点的柔情。
等到她恍然发觉不知何时惠娘站在门口静静看着她时,她惊觉自己的失态。
她缩回手,仓皇掩饰:“我看你忙,帮你收了些衣服回来。”
惠娘点点头,“谢谢无双姐。”
她走过来,拿起做了一半的针线,说:“我正给孟英做一个新的荷包。他以前的那个旧了。听说还是你教小七做的。”
那个旧的正放在一旁。稚嫩的绣法,歪斜的界线,比起她手中那个半成品,黯然失色。
无双尴尬道:“我和小七做来玩的。也亏王大哥不嫌弃,带了这么久。”
惠娘温柔一笑:“以后有我做这些针线。无双姐就不用惦记了。”
那么温柔的嗓音,却那么不客气的内容。
无双骤然变色,僵在那里,身上的寒毛一根根地竖起来。
满脑子是秘密被人揭穿的恐惧。
如海潮一般铺天盖地。
不知道僵了多久,无双忽然一笑,恐惧就如同来时那般,又迅速地潮退了。她放下手中的针线,安静地微笑:“是呀。嫂子说的对。”
然后安静地回到家里。
惠娘不知道什么时候洞悉了她的感情,或许是刚才那一幕,又或许是很早以前。女人是敏感的,尤其是对自己丈夫。谁都不是傻子。
无双觉得自己不能再自欺欺人了。如果自己对王孟英有感情,还接近他,就是对惠娘的威胁,即使王孟英一心只有惠娘,即使自己从来不想做小三。
一个对丈夫有想法的女人总是阴魂不散,换谁都难受吧。
自己不能这么自私。
她想了好久好久,决定为了他的幸福,最好连普通朋友也不要做了。恐怕,以后就不能常常来往了。
已经下定决心。可是心为什么这么痛呢。
她走到吴老爹跟前,说:“爹爹,你上次说的换东家……”
开春的时候,吴老爹换了新东家。
旧东家染上鸦片,家产都败光了。树倒猢狲散。何况吴老爹也并不是家养的奴才。
有好几家当地的望族都想挖吴老爹。
权衡之后,吴老爹选了一户姓石的东家。那家老爷叫做石北涯。家里做丝绸和珠宝生意,可谓富甲一方。他家给的工钱最高,不过有一处缺点,就是远。
因为石家财力丰厚,在城郊买下来一座山头,在半山建造宅邸。又因主人信佛,自名为紫竹山庄。从紫竹山庄进钱塘城,步行起码要半个时辰。
搬家的时候,王家来帮忙。女人收拾、打包。男人扛大件的东西。
惠娘站了一刻钟,就有些累了。王孟英看她的模样,责备道:“叫你在家休息。你看,现在乱哄哄的,怎么顾得了你?”
吴家母有些奇怪,问怎么回事。
王大娘这才笑笑道:“你不是外人,也就不瞒你了。我大儿媳妇有喜,两个多月了。”
当地的习俗,不到三个月,是不能告诉外边人的。
喜讯如一道炸弹,在众人中间炸开。大家惊喜交加,纷纷道贺。
王大娘的笑容收不住,乐呵呵又说:“对了,还有一个,张秀才家那个也有了。跟我们时间差不多。是士雄亲自给她把脉的。”
无双一听,就知道张养之的阳痿真正好了。她这才感到衷心的喜悦,叫道:“难怪这些天都没见红莲来串门,原来有孕了。”
“张家婆婆可着紧了。都不让她出门,也不叫下床,金贵得跟什么似的。不像我们家的惠娘,身体一贯好,而且士雄是大夫,也说多活动好。当年我怀孩子的时候,不照样下地干活?生孩子轻松得跟什么似的。”张母半开玩笑地抱怨。
聊起这个来,吴家母和王母各自一肚子的话。
在她们的说笑声中,屋子搬空了。
临走时,王母握着吴母的手,千叮万嘱:“两家虽然远了,千万别疏了来往。得空了常来看我们。”
吴家母也有些伤感,不住地点头答应。
马车开动,挥手告别。王孟英一家人一直目送着他们离去。
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无双想,这下是彻底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