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高堂明镜悲白发(一上)
天气渐冷,特别是夜里,已经起了寒气。
屋子虽然关着门,但惠众堂留给陈氏的这一个屋子,乃是最为偏狭的一个,原因自然是诊金不足,多亏钱大夫从中说情,又自告奋勇,惠众堂才接下陈氏这个病人。但毕竟减了许多诊金,安排的屋子也是最差的,虽不漏风,但是到了夜里寒气还是不住往屋子里来,纵使点着炉子,张小菇稍稍离远点还是觉得冷。
这一年的冬天来的格外早,现在应该已经算是冬天了,张小菇都有点莫不清楚这个时空的节气变化。只觉得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还是秋日的情景,到今天不过几日,就觉得已经冷得手指僵硬了。屋子里点着小火炉,因为烧得木炭的缘故,又没开着窗,张小菇不敢把火炉靠的太近,等手暖了,便伸进被子里帮陈氏暖手。
陈氏虽说也是大户人家小姐出身,到此时双手却已经满是老茧,张小菇轻轻揉了一下,只觉得仿佛这不是一双手,而是一块柔软而粗糙的石头。张有回家去了,毕竟陈氏的病,只要一个人留在这里照顾就足够了。张小菇在这守夜,外面不知道什么已经挂起了风,呼呼的响。
刚到半夜,张小菇便有些受不住,打起了哈欠,眼皮子打架。将一件毯子披在了身上,便灭掉了炭火,弯着腰,头搭在床上打起盹来。
夜里那个叫做郑小官的学徒送了一碗热茶来,张小菇本说不必麻烦,郑小官眼睛有点不敢看张小菇,讪讪说道不要钱不要钱,便一溜烟走了,剩张小菇哭笑不得。喝了一口茶,只感觉冰凉的肚子终于有了一丝热气儿,张小菇却也不困了,便走到门口。
门开口一个小缝,寒风便猛烈地灌了进来,张小菇缩了缩脖子。
就在这个时候,张小菇忽然关上了门,回过头。
因为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陈氏动了,她的眼皮仿佛有千钧之重,但终究还是动了动,那声音是陈氏嘴唇张合发出的轻微声响,张小菇立刻跑到了床边:“娘!”陈氏看见了张小菇,眉眼间露出了一丝欣然,想要说什么,却也说不出来了,张小菇连忙又道:“我去喊钱大夫!”
说着,便快走几步,打开门,往钱大夫的住处而去,走了几步,又飞快转身回到门口,看看门紧紧关上了没。
钱大夫也正在睡觉,张小菇先叫了那个叫做郑小官的小徒弟,然后一起敲了钱大夫的门。
钱大夫一听说陈氏有醒过来的迹象,当即从床上爬了起来,批了两件上衣,便和张小菇一起来到了陈氏的屋子。陈氏确实醒了,但是钱大夫的脸上却依然看不到喜色,这让张小菇有些担忧。果然,给陈氏喝下一副安神的药之后,钱大夫道:“病情未有多少好转,只不过醒来总过是好的,只怕……”
只怕是回光返照……钱大夫终究没有说出这句话来,张小菇却也猜得出一二,原本欣喜的心情早已经没有了,低声问道:“那现在该如何?”
“既然醒来了,就不用担心会一直昏迷下去,等天明大概会再醒来一次,侄女在此多守候几个时辰,等天亮了,小官再来替班。若是有任何异变,立刻来告诉我。”
张小菇点了点头。
钱大夫又道:“若是夜里你娘再醒过来,也不必通知我,你们说几句话也好。”
张小菇道:“我知道了,麻烦伯父了。”
“说哪里的话。”钱大夫笑了笑,有风进来,他缩了缩脖子又道,“我先回去,把门关好,别漏风进来。”
钱大夫离开了,郑小官却也还没走,有些要问张小菇还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帮忙的感觉,张小菇于是道:“郑小哥儿也先回吧,这里有我看着就行了。”
“那好。”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张小菇又去看了一眼陈氏,见她还是昏睡中,索性坐了下来,手肘搭在床上,手掌撑着下巴。
也许是因为太累的缘故,张小菇又打起盹了,打了两个哈欠,竟不知不觉沉沉睡去,等再一次睁开眼皮,却吓了一跳。原本一直昏迷的陈氏,此时却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头顶的屋梁,张小菇低声唤了一句:“娘?”
陈氏的头往边上侧了一侧,嘴唇动了动,声音却是十分低沉沙哑。
张小菇熬了夜,两只眼睛又红又肿,看起来让陈氏有些心疼:“小菇,难为你了。”
“娘,你觉得怎么样了?”张小菇高兴陈氏醒来,连忙问起病情来。
陈氏的头一动不动,仿佛任何一个动作,都会耗尽她全部的气力。继续保持这原来的动作,只是言语间的虚弱,谁都听得出来:“娘虽然不知道昏睡过去今天,可是自己的病如何了,却也还是知道的,兴许就在这几日了。”
张小菇听罢大惊失色道:“娘何苦出此不祥之言?”
陈氏比张小菇想象地要平静许多,道:“自家的病,自家知道。”
张小菇欲言又止,陈氏又道:“其实那晚不是第一次病了,只不过怕你们担心,便瞒了过去。我今年已经四十余岁,对于你爹,心中已无所言语,唯独对你和三儿,我却觉得亏欠颇多。小菇,自从大姐儿去了,家中便一直是你在看着,你爹是个榆木脑袋,转不过弯来,我这一离开,三儿还小,家里只怕就能都要靠你看好了。”
“娘这是什么话。”张小菇不知道陈氏为何如此悲观,劝道,“谁都愿娘长命百岁,时日还长着呢,这些话不急着说。”
陈氏的出身,张小菇也是知道的,当年张小菇的爷爷带着少数几人来到了红石村定居,不但家道败落,到张小菇爹爹的时候,已经欠下了许多高利债。陈氏原本是苏州一家陈姓海商家的小姐,在年幼时候,就和张小菇的爹爹定下了娃娃亲。当年张家因故四散,张小菇的爷爷保住了一条性命,权势财富却也丢个干净,陈家有意悔婚,却被陈氏劝住,这才有了后面的故事,也才有了张小菇。
陈氏又道:“你可知道,这年月,活得长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张小菇不明白她的意思:“为什么?”
陈氏欲言又止,过了半晌,放吐出一句:“难啊~!”
此时躺在病榻上的这位老夫人,似乎已经看透了往日的许多事情,少女时代的风光韶华,来到红石村之后的艰辛白眼,年岁渐长的黯然惆怅,儿女长大的欣喜欢愉,长女亡故的沉痛打击,老来多病的折腾,生计的辗转烦劳。
都只剩下一个“难”字。
陈氏难,谁又不难的?张小菇看着她,心中涌起一丝酸涩,低声道:“一家生计靠着娘来精打细算,之中的艰难,小菇也是知道的。”
“乖孩子。”陈氏目光中露出一丝欣慰,“日后,只怕就要靠你了。”
张小菇本有许多话要说——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并不长,但是这个身体里残存的感情和记忆,早已经和她融为一体——只是她的手伸进被子里,暖着陈氏的手,沉默了一会儿,却说道:“时间还早着呢,娘不再睡一会儿么?”
陈氏闭上眼睛,却微微摇了摇头:“天要亮了。”
“娘也要好好在这调养身体,天亮也无妨。”
陈氏虚弱笑道:“和你说说话,我就觉得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