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欲书花叶寄朝云(二上)
新语司监大人给张小菇的地址,是在织造局隔壁的一条小巷子中,那条小巷子也有一些年月了,房子大多是很老,即使是白天进去,因为房子很高,巷子很窄的缘故,还是没有多少光线,很是阴森恐怖。张小菇来到这里的时候,穿着单衫,还是觉着有些阴冷的感觉。她按着地址找到了巷子中的一间老屋。这里的老屋大多是如此——门槛很高,木头做的门,窗户很小,基本透不进多少光亮。张小菇在门口驻足良久,这里绝不是一个年老休养的好地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这里了,门口生长起了一些荒草,还有许多碎掉的瓦片。
苏州城中,不想还有这么一个仿佛隔绝于世的地方,虽然和织造局只隔了一条街,但是这里却仿佛隔了一个世界。所有的门都紧紧关着,张小菇都怀疑里面是否有人家居住,只有她此刻来到的老屋,屋顶的烟囱会有烟起来。张小菇敲了敲门,没有任何反应。
张小菇等了一下,正要再敲门的时候,门“咯吱”一声打开了。
“是林浅河师父吗?”张小菇言语有些恭敬道。
从门外往里看过去,因为光线不是很好,影子里只模模糊糊看出是一个年老女子的摸样,样貌都不甚清晰。那门中的女子说道:“你是?”
张小菇解释道:“我是今年通过织造局考核进入进出司的新人,司监大人命我来这里拜见师父,林浅河。”
门中女子声音有些疲倦,她看了一会儿张小菇,然后才开口说道:“对不起,林浅河已经死了。”
张小菇惊讶道:“嗯?什么时候的事?”
话音还没落下,门已经重重关上。张小菇在门外,有些摸不着头脑,心道要是林浅河已经死了,那织造局的新语司监不会不知道吧?还是作弄我一番?张小菇想着的时候,又重新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门重新开了,还没有等张小菇开口说话,里面的女子就已经颇有一些不耐烦的说到:“这里已经没有林浅河这个人了,请走吧。”
门又关上,张小菇无奈,只好返回织造局去找新语司监问明情况,给自己安排一个已经亡故的人做师父,算是怎么回事呢!
见到新语的时候,新语正在处理公务,张小菇将她遇到的情形说了一遍,新语皱了皱眉头,说道:“那个人就是林浅河,我写一封信,你带给她。”
说着,也没有多废话,立刻就在案上拿笔写了起来,没过多久,将信装进信封,对张小菇说道:“林浅河在织造局的资历很深,你要恭敬一些,只是因为以前发生过一些故事,她的性情变得有些古怪,很少有人能接近她。拿着这一封信,跟她说,这不是请求,是命令。”
新语的语气有些生硬,想必也有些生气,张小菇只好点了点头,又回到了那个小巷子。
第三次敲了敲门,这一次,依然隔了很久,门才打开。张小菇抢先说道:“新语司监命我给林师父带一封信。”说着将新语的那一封信递了过去。门中那女子迟疑了片刻,还是接过那一封信,直接在门口拆开来看。
张小菇就这么被晾在门口等着,好在张小菇脾气好,否则换一个人早就心生不满了。门口里的女子正是林浅河,只不过这位由新语亲自指定的张小菇师父,似乎十分奇怪,我指的是精神方面。林浅河看过信之后,态度终于有了一点改变,只不过看得出来,对于张小菇这个新徒弟,她并没有什么兴趣来教什么,只是懒懒说道:“你跟我进来吧,屋子小,别嫌弃地方破。”
“林师父一直住在这里么?”张小菇问道。
林浅河淡淡应道:“你很讨厌这里吧,我也不喜欢这个地方,但是这里安静。”
张小菇讪讪笑道:“林师父喜欢安静么?怎么不去园子里住呢?”
林浅河道:“我也不喜欢织造局那个地方。”
张小菇不知道该怎么应她,只好保持沉默。
老屋里面,一进去便是厨房,有一个很简陋的炉灶,炉灶旁边则是用土砖垒起来的一个放柴火的地方,炉灶下点着火,烟很大,很熏眼睛。旁边则有一个小桌子,桌子上面还有一些碗筷。里头有两个小门,一个小门进去应该是林浅河的卧房,另外一个则是放了一些杂物。因为窗户很小,屋子里基本上就是靠火光来照亮,张小菇揉了揉眼睛,心道这位师父还真是过的有些艰难。只不过林浅河看起来对此却没有任何抱怨的感觉,她很奇怪,也不过三四十岁的样子,性子却好像是老人一般,走路慢腾腾的,说话也有些偏执的感觉。
也不招呼张小菇坐下来,她直接在炉灶边拨弄了一下柴火,然后坐在一个稻草编好的蒲团上。不过说起来,旁边没有凳子,也没有可以坐的地方。张小菇问道:“今天便是特地来拜见一下林师父,不知道如何跟林师父学处理织造局的事务呢?”
“你现在是副管事了吧?”林浅河低声问道。
张小菇先是一怔,然后想到应该是新语司监在信中告诉这位林浅河了,点了点头,说道:“蒙织造局各位看得起,命我做一个副管事,只是小菇诸事不懂,只在不知道该从何做起,也不知道该在织造局做什么。”
林浅河慢条斯理地说道:“这是自然,不然要我这个师父做什么?”
言语之间,似乎已经把张小菇当自己的徒儿来看了,张小菇又一次讪讪点了点头,这样一个师父还真不知道是福是祸呢!林浅河虽然有些奇怪,不过该知道的,她确实也知道的很多,一开始,便和张小菇讲起了织造局的来历,职责,虽然张小菇已经听老夫人和莲云管事说过了其中大部分的内容,不过林浅河的面前,她却不想多事,只好老老实实听完。
很快便到了晚饭的时间,张小菇有些不喜欢这里的阴冷气氛,便推辞了林浅河留饭,虽然林浅河也只是很敷衍地挽留,看不出任何真情实意。张小菇已经觉得很欣慰了,毕竟这位从张小菇一来到,还没有这么客套过。
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成为织造局副管事的第一天,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张小菇感觉怪怪的。进出司和其他司不同,副管事都必须负责一件事,或者说,都必须接一个活儿,完成之后再接下一个,总之很少有清闲的时候,不然怎么大江南北地跑呢?天色黄昏,张小菇坐着马车去织造局再见过一次司监大人,便返回陈府之中了。
张小菇回到陈园的时候,被老夫人叫去陪老夫人一起吃饭,怜儿和月儿也在。
家宴的气氛十分轻松,在快结束的时候,老夫人对怜儿和月儿说道:“今日难得有月色,怜儿,月儿,你们给奶奶吹奏一曲《秋江月》吧?”
月儿婉娩道:“好,老夫人。”
老夫人吩咐丫鬟道:“快去园子里拿月儿和怜儿的古筝和洞箫来。”
于是就在老夫人的园子里,趁着月色,花前的石凳子上,月儿和怜儿两位妹妹,一人抚着古筝,一人捧着洞箫。
秋江月是一首近人的曲子,曲调悠扬动听,古筝和洞箫合奏,更觉得十分好,张小菇坐在老夫人身边听着,却感觉出了老夫人兴致依然不怎么高。这曲子,未免还是凄清了一些。
老夫人听张小菇讲述了今日的经过,听到给她安排的师父是林浅河,老夫人皱了皱眉头,说道:“如此也好。”
也好?张小菇有些不明白,那位奇奇怪怪的林浅河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老夫人看出了张小菇的疑惑,对她说道:“林浅河这个人,我也知道,她其实是一个很聪明的一个女子,当年是被金陵织造局看重,本来过几年就要调到京师去的。但是后来却出了一个意外,以至于林浅河黯然退出了织造局的上层,住进了织造局边上的巷子里,不与人来往,一日比一日孤僻和偏执。”
“出了什么意外?”张小菇问道。
老夫人摇了摇头,没有往深入里讲,只说道:“人世间痴情何苦,无非就是那些恩怨情仇,说起来,也有些老生常谈。”
张小菇又和老夫人说了几句话,见老夫人也累了,劝道:“也晚了,老夫人早点歇息吧?”
老夫人闭着眼睛,一只手靠着丫鬟的扶持,默默听着怜儿和月儿的合奏,一面说道:“不用急,不用急,以前我就是太急了啊。”
突然,一声清响——
古筝的弦断了,月儿的手指也受伤了,出了血,她怔了怔。怜儿看到也停了洞箫,惊叫道:“月儿姐姐怎么了?老夫人,月儿姐姐受伤了!”
老夫人站起身,走到月儿的身边,唤丫头来帮月儿包扎好,好好的一场合奏,就这样寥寥草草结束了。老夫人神情很不好看,张小菇看得出来,老夫人的心事似乎越来越重了。和老夫人告辞了,张小菇回到陈园中,洗漱之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窗口开始发呆起来。
“二姐!”
门口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三儿站在那里。
张小菇转过头,笑道:“怎么了,三儿?”
三儿说道:“二姐看起来好像不怎么高兴,是在织造局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吗?”
张小菇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呢,织造局也有很好的人,你二姐就是,呵呵。”
三儿却道:“你知道的,二姐,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张小菇歪着头问道。
三儿走进房间里来,站在张小菇的身前,对她说道:“二姐,三儿虽然不怎么看着你,不过我最了解你了,你肯定是遇到了什么让你觉得棘手的事情,这事情未必是什么麻烦,只不过让你不好作出决定,是不是你知道了什么?又不好让我们知道的?”
张小菇沉默了一会儿,应道:“三儿,你想多了。”
三儿笑道:“好吧,既然二姐不说,那边算了,再过不久,去就要第一次参加夏试了,等夏试一结束,我想跟父亲说,出门去游学。”
张小菇听完皱了皱眉头,说道:“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游学自然是好的,只不过你还太小了吧?”
“二姐你还不了解我么,我可不是什么酸腐秀才。”三儿笑道。
“那也是,你不去欺负别人就算不错了。”张小菇嘴角一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