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五月廿八日,天气晴朗,惠风和畅。本朝数百年经营,人口日渐繁衍,户口难以计数,五十万户以上的大城,已有八九座之多。京师自是最多,早已逾百万户,每年南方供给京师的粟米漕粮,便让连通南北的大运河船来不息。苏州亦是江南一方繁华之地,其间百姓多行商贾纺织之事,富商豪族多不胜数,古已有风流之谓。
自外城而入,大街小巷,莫不是人潮涌动。江南不似北方大城,有一条主轴大街纵贯整个城市,大多是差不多宽度的街道,通过各种各样的巷子连接起来。市坊之间,也没有十分严格的规划,更别说城中还有许多占地颇多的富家园林了。
此时正是清晨,酒楼茶肆中宾客不多,大多是夜宿的商旅出来吃饭,也没有多少规矩,言谈更是少了许多忌惮。这一来二往,难免要扯上一些新近发生的新鲜事——比如说皇家八卦绯闻,比如说江淮一带的民乱,又比如说关中的大旱,林林总总,不知不觉便扯到了本地的官吏来。
就如这家风月楼上,二楼临窗的雅间内,一个商人打扮的年轻人将附庸风雅的扇子放在案上,开口笑道:“你可知道这苏州地界,谁的话最管用?”
和他对坐的是一个差不多年纪的白衣男子,笑道:“不是知府大人么?”
“知府大人虽说是一府长官,不过要说起背后的能量,恐怕没人比得上本地的守备大人谭玉伦。”年轻人笑道,“谭大人可是当朝首辅,沈阁老的得意门生,少年时便有天下第一俊才的美称,年轻得意,却难得的一个谦逊有礼之人,传言大凡是与之相处过的官员,没有一个不称赞他会做人,会做官的。”
“这官字两张口,做官自然容易,做个好官却难呐。”白衣男子却是反驳了一句。
年轻人又道:“你不知道,这苏州地界,当官甚是难,也甚是容易。”
“哦?此话怎讲?”白衣男子显然是初到此地,谈起这些来兴趣颇多。
年轻人道:“只需讨好了三种人,你便是天天饮酒寻妓,寻欢作乐,也没人找你的麻烦,说不定最后吏部考评,还要得个优等,但若是得罪了那三种人,包括这里,整个江浙一带,你都要寸步难行。”
“不知道是哪三种人?”
“各家钱庄主人,水贼和藩王。”
白衣男子皱了皱眉头,道:“此地商贾颇多,钱庄获利丰厚,想必背后都是有权有势的,这倒并不令我觉得意外,只是这水贼和藩王,怎么如此厉害?”
年轻人解释道:“老兄有所不知,这水贼虽然单个不怎么厉害,可是这水贼和海盗,可是关系深着呢……不但如此,这些水贼能在本地盘踞多年,早就与官府和当地豪族大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劫富济贫,那是说得好听,出门打听打听,里头的门道可多着呢!这是说水贼,还有一个,便是住在金陵的那位藩王。”
“吴王?”
“嘘!”年轻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又示意他小声一些说话。白衣男子更是有些不明白了,那吴王不过是一个藩王,竟然在这里有如此大的权势?年轻人小声说道:“此事提不得,提起的人都被……”他的手往脖子边一横,做了一个很夸张的杀人手势。
“告诉你一个小道消息……”他紧接着又站起身,凑到白衣男子耳边说道:“听说,吴王要造反了!”
“怎么可能?天下承平已久,人心思定。”
“说这些顶个鸟用。”年轻人冷笑道,“江南兵备松弛,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正要打起来,我看席卷江南,不是什么难事。”
白衣男子对他说道:“你怎么看起来并不担忧。”
“哈哈,我忧心什么,该担心的是朝廷诸公,我等小民,自然还是照旧做我们的生意,管他谁是天子呢。”
白衣男子笑道:“唉唉,怎么说到那里去了,这种话也别乱说。”
“也是,也是。”年轻人笑了两声,自己倒了一杯酒,“小弟我自罚一杯。”
白衣男子又道:“不妨事,不妨事……”正说着话,却看到临着酒楼的街道上走过去一辆货运马车,马车上只看见一腿上绑着伤药的中年男子赶车,只听车厢中有少年的声音喊道:“车赶慢些,爹!”
白衣男子皱了皱眉头说道:“难怪都说苏州府世风日下,如今看来,倒也真是如此,竟然儿子坐车中,父亲赶车。”
年轻人笑道:“兄台莫要太较真了。”
“也是。”白衣男子饮下一杯酒,便不再说道这些了。
……
……
小户人家有小户人家的规矩,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规矩,本朝数百年,养出来许多朱门高第,他们或者占据良田千顷,或者家财万贯,并且大多在朝廷任职围观。陈府虽然只算是其中不入流的一座府第,却毕竟也是豪门大族,规矩自然众多。张家三人虽然是亲戚,可也不能走正门进,那不是一般宾客进出的地方。马车沿着陈府转了半圈,到了陈府侧门,门房的女人走出来,将张家三人迎了进去,马车上的东西则先放在门房。大家族有大家族的规矩,一般而言,越是这样的人家,越是看重名声,像有亲戚投奔这样的事情,就算不愿意接纳,也必须将礼数做足了。在檀香寺的时候,任何人不得进出,否则张有早就该把来的消息递过去。
但张小菇的母亲毕竟是陈家的老夫人的亲生女儿,虽然已经嫁出去许多年不曾回家,不过这层亲戚关系,可不是能轻易抹除掉的。所以当张有带着三儿和张小菇进了陈府,没走几步,便已经有陈府中主事的二夫人亲自来迎接。二夫人看起来十分年轻,年纪不过三十的样子,不过那张脸却如同二十的一般,显然是保养有法。
刚一进陈府,张有还有些拘谨,毕竟是穷投奔富,面子上还是有些过不去的,而且做了许多年的农夫,早已经忘了当年张家繁盛时候的风流气度了。二夫人带着几个丫头,一个看起来颇为明媚的出来帮张家三人整顿安置姓李。二夫人则是面容和煦,对张有微笑说道:“我说今日怎么天气突然好起来了,原来是妹夫来了,快快,老夫人近来常念叨她小女儿当年如何如何乖巧聪明呢!”
张有拱手道:“不知道老夫人现在何处?我当先去拜见叩头才是。”
张有也是几十年没有见丈母娘,都快忘记了那位陈府中的老夫人什么摸样,心中难免有些忐忑。
张小菇和三儿自是更加好奇,四顾张望,这陈府阔气得很,而且规矩颇多的样子,红石村的那些院子自然远远比不上。
只听二夫人又道:“这是应该的,老夫人才知道妹夫来了,立刻就喊着要亲自来门口迎呢,不过那可不就坏了规矩么?好说歹说,才在堂屋中等着,这两个孩子是?”
“还不快喊二舅妈!”张有板起脸对张小菇和三儿教训道。
张小菇和三儿连忙行礼,乖乖喊了一句二舅妈,二夫人看起来倒是很高兴,没有计较小孩子一开始的失礼,笑道:“这就是我外甥和外甥女么,真是乖巧的孩子。”
“老夫人近来身体如何?”
“自然一切都好。”二夫人笑着应道。
“快些进去吧。”
二夫人言语间十分客气,甚至让张有都觉得有些宾至如归的感觉,只是一旁眉眼间并没有多少欢喜的张小菇,却始终觉得这位貌美的二夫人并不简单。老夫人果然是在等着张家三人,而且等得有些不及,一听张有一家到了的消息,便亲自站到了堂屋门口。张有和二夫人首先出现在她视线中以后,这位老夫人便哽咽着问道:“这是张家那孩子吧?”
张有对这位老夫人还是十分恭敬的,带着张小菇和三儿跪下来给老夫人磕头行礼,却被老夫人拉了起来。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后,老夫人老泪纵横道:“三姑娘离家数十年,如今好歹有人来了。”
张小菇心中却涌起一股疑惑——从老夫人样子看来,她对于自己母亲还是很有感情的,但是当日母亲病死,急信到苏州报丧,却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当时还以为陈家已经忘了嫁到张家的这一个女儿了呢。但现在看来,显然并非如此,难道是有人从中作梗?
张小菇的疑惑,自然是不会表露出来,她和三儿围着老夫人,听老夫人说到母亲,泪眼道:“老夫人,娘亲在家的时候,也常念叨着您老呢。”
老夫人叹息道:“三姑娘自在家的时候,便是个乖孩子,如今三姑娘的孩子也是一般乖巧。”
三儿眨了眨眼睛,说道:“老夫人,莫要太过悲伤,免得伤了身体。”
老夫人停止了哀容,一只手牵着张小菇,一只手牵着三儿进了堂屋,此时堂屋中已经聚集了许多陈家人,只是老夫人在,他们都不敢说话,只有二夫人一直服侍在老夫人身旁。
张有也不好首先开口说话,于是堂屋中人,人簇拥到一起,等着老夫人开口。
老夫人重新坐下来,却还没有松手,张小菇倒像是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三儿也不似从前那般调皮,甚是从容,也不怯场,让老夫人是越看越喜欢。高兴地人自然又高兴的地方,只是某些人,未免就有些不痛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