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年年岁岁花相似(一上)
破庙,大雨,两个女子。
就如同那些话本中的故事一般,人世间的事情便是如此奇妙,白狐狸母女二人藏身于此,只是其中一个却已经是奄奄一息,破庙外不时响起一声春雷。春天的气息已经实实在在来到了,就如同破庙门口那几根随风摇曳的绿草,挣扎着要站立起来。过了今晚,就没事了。白狐狸这么说,心中未必是这么想,只是看着面前自己的女儿,她心中却忽然涌起了一股欣然的感觉,她觉得,自己的女儿毕竟是赢了一步,掏出了秋泽,她相信,再没有什么能束缚住女儿的手脚了。
玉面狐狸盯着面前的火堆,火红的色调将她的脸也映衬地通红。
“你帮我挡了那一箭,我有些意外。”玉面狐狸轻声说道。
白狐狸虚弱地仰起头,看着破庙顶上的木梁和瓦片。破庙已经很破了,头顶的瓦片也很多破损,有大块的缺口,雨水就从那里流下来,落进破庙中。两个女子坐在的地方是唯一不漏雨的,地上原本是很老旧的石砖铺成的,但现在也是坑坑洼洼,附近村民建筑房子,经常回来偷一些石砖和瓦片回去,于是破庙就愈发破败,大约再有几年就要倒了。
“你总归是我的女儿,我不知道你的选择是否正确,但我希望是我原本坚持的错了。你还年轻,有看到将来的机会。”白狐狸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嘱咐,眉眼间的神采渐渐黯淡下来,“娘要去了,你要好生照看好自己。”
“娘……”玉面狐狸感觉到了白狐狸身上流出的血液的温热。
白狐狸苦笑一声,却又牵动了伤口,眉头皱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你快点走吧。”
“我早已经有安排——”玉面狐狸低声道,“既然出了秋泽,原先做的准备也就用得上了,我在连江货栈寄存好了银钱和马车,打算往北边去。”
“去北边?”白狐狸断断续续说道,“只怕苏州守备会严守各条道路,要逃出去更是难啊……眼下不比你预计的,假死脱身,谭玉伦都知道你逃走了,知道的肯定不止他一个,消息很快会传到金陵去,为了杀人灭口,他们肯定也会派人来。”
“所以江南是呆不得了。”
“娘是在想,日后你一个人……唉……”说到后面有叹息了一声,言语渐渐小了下去,玉面狐狸等了半天没有等到白狐狸后头的话,再仔细一看她的脸,白狐狸已经没有什么气息了。她死了。一股酸涩的感觉涌上心头,玉面狐狸想要哭却是哭不出来,她素来是一个极为刚强,坚毅不输男子的人,见着娘亲在自己跟前死去,也觉得悲恸无比。雪白的手指抚过白狐狸的眼睛,让她闭上了眼,怀中的身体也渐渐冰凉,白狐狸就像是门外的杂草,无声息的活着,无声息地死去。
玉面狐狸挣扎着抱着白狐狸站起来,却是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大雨,没有要停息的样子。
大山上山路十分难走,被杂草和藤蔓羁绊着,地面又十分湿滑,很容易摔跤,黑沉沉的天空,还没有要明亮起来的迹象。山林之中,一座小茅屋外头用篱笆墙围成了一个小院子,这是猎人住的屋子。是夜,就在这条山间小道上,跌跌撞撞走来一个人,在她的身上,还背着一个人,一路到了茅草屋外,方大喊道:“老叔,我来了!”
咯吱一声,门打开了,冒着雨,一个老头匆匆从里头钻出来。
“你们可来了。”
出现在这里的不是别人,正是玉面狐狸,她背上的,正是她的娘亲白狐狸的尸身。
看到白狐狸的样子,出来的老头动作一滞,不敢相信道:“寨主她……”
“娘去了。”玉面狐狸嘶哑着说了一句,便不再答话。
猎户买不起煤油灯,唯一的光线来自于灶台边的火堆,玉面狐狸看了一眼被搬到床上的白狐狸尸体,给火堆加了一根柴禾,低声道:“总之,安葬娘亲,就拜托给老叔了。”
玉面狐狸口中的老叔,原来也是水寨的水贼,资历很老,可以说是和白狐狸还要长一辈的老人,也颇有一些威望。后来被派到岸上从良,同时也是为着刺探消息,再后来也就在这山林中住了下来。老叔有些难过,谈了几口气,嘴巴夹着烟枪吸了两口,说道:“寨主就这么去了,小姐这可如何是好?不知道水寨如何了?”
玉面狐狸道:“水寨自然是已经没有了,待会我就离开,免得给老叔带来麻烦。”
“小姐要逃的话,我倒是可以帮忙。”
“不用了。”玉面狐狸有自己的计划,她不想让任何知道她过去的人,了解到她的行踪,老叔虽然信得过,但是……只怕万一。
老叔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坚持,只道:“小姐带点干粮上路吧?”
“好。”玉面狐狸自然不会拒绝,她找了一块布,包了一些葱饼和熏肉,也不换一身衣服,便重新进了大雨中,消失在树林里。
这一夜,秋泽里和秋泽外,都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
……
张小菇重新爬到船上的时候,衣服已经湿透了,纤细玲珑的身体虽然还没有成熟女人的风韵,不过已经很吸引那些士卒的眼睛了。好在谭玉伦对他们颇为照看,找了一些衣服提张小菇裹上,然后派人送张小菇一家前往附近的镇子,张小菇也换上一身干净女裳。一辆马车上,张有、张小菇和三儿坐在里头,赶车的车夫是苏州城里的人,很靠得住,当然,是谭玉伦担保的,车夫负责将张小菇一家送到苏州城,然后便是张家自己的事情了。还好家中财货都寄存在连江货栈,只要去取出来就可以了。
搬家是一件麻烦的事情,苏州城有张小菇母亲的娘家人,现在立刻去投也不方便,张有的意思,是先找个地方住下来,然后再弄清楚情况。毕竟几十年没有来往了,张小菇的母亲陈氏病死的时候,也没有陈氏的娘家人来拜祭,谁知道还有谁记着往日的情分。
一夜大雨,到天亮的时候雨才开始小下来,道路也变得十分泥泞,马车走的很慢。
马车里,张小菇手中把玩着白狐狸送给她的那一把匕首,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张有问过了张小菇和三儿这几日的经历,张小菇怕他们担心,只避重就轻地说了一下。三儿也是如此,张有没有说他在水寨那几天是怎么度过的,张小菇也不好去问。
撩开马车里头小窗的帘子,三儿往外头看了一眼,无奈说道:“这路真难走,我看还要到晚上才能到苏州城吧?”
张小菇回过神来,笑道:“三儿可是我们头一个到苏州城里头的。”
虽说发生了不少故事,不过最终好歹一家平安,三儿也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嘻嘻笑道:“二姐,苏州城可是比临江府城热闹不少呢。”
“我们先去哪里住下?租一个地方么?客栈恐怕太贵了。”张小菇担忧道。
张有咳嗽了一声,这还要他这个一家之主来做决定:“苏州城我也去过,只是几十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今日成了什么样子,苏州城的城郊有一座檀香寺,寺中的老主住持以前和我们张家有一些往来,只不过那个案子之后便已经没有什么联络,我们前往城中要经过那里,便先去檀香寺看看,能否在那里借住几天。”
张小菇道:“也好,去娘的亲戚家也好,自己找一个宅院买下也好,不急在一时决定。”
三儿道:“只可惜在秋泽耽搁了好些天。”
“呵呵,人没事就好。”张小菇笑道。
张有道:“说的也是,这一路过来,苏州果然是越发繁华了,越靠近城里,便越没有什么盗匪,很安全。”
张小菇也看了一会儿马车外的风光,一面说道:“大约出苏州的货物,大多都是走水路吧,毕竟是江南。”
“苏州繁华,也是居不易呀。”张有悠悠说了一句。
“爹,三儿入学的事情总要先准备好。”张小菇可一直想着三儿的事情。
张有点了点头,道:“是这个道理,想当年苏州也算是科考名城,如今行商之人越来越多,科举一途,倒是大不如从前了。”
“不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专程来这里么!”张小菇看出张有有些感慨,笑了起来。
“这里的人都喜欢做生意,不爱当官,国朝不似过往历朝历代,鼓励经商和工场,大开海贸,风气随之易变,也是正常的。”这却又是三儿插嘴了。
张小菇白了他一眼,笑道:“就你知道得多。”
三儿嘿嘿笑了一声,又道:“三儿聪明嘛。”
“好了。”张有没有让张小菇和三儿说笑下去,开口说道,“三儿的事情是好说,小菇,你是什么打算呢?”
“什么什么打算?”
张有道:“你总不能还是天天呆在家里吧?我的意思,是去试一试苏州织造局的女官,我记得,苏州织造局女官的选考,也就是在下月了吧?”
张小菇听完先是一怔,然后苦笑了起来,自己的将来,她想的还真不多。
“苏州织造局么?”张小菇想了想,埋下了头。
三儿一旁嘀咕道:“二姐这么厉害,肯定能成的,要去了苏州织造局,那也是织造局的福气。”
张小菇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唉”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