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当家孰为耕织计(一上)
村子里自然谈不上什么夜生活,吃完晚饭便差不多要睡了,只是三儿还有功课要做,在他的房间里点着灯,张小菇披着单衣,打着哈欠,帮三儿磨墨。三儿的作业,其实就是临摹几张字,然后写一篇文章,等磨好了墨,张小菇坐到一边的矮凳子上。秋天的天气,凉的很快,晚上的时候,外面已经有了草虫的鸣叫声。只听三儿低声说道:“二姐,你可知道今日为何与邻村打起来?”
张小菇正埋头学着给三儿缝衣裳,听了三儿的话,讶异地抬起头来,问道:“难道还有别的缘由?”
三儿闷声说道:“有人实在太可恨。”
张小菇问道:“是什么人?究竟什么事。”
“那私塾中有人很不见待我,昨日起了口角,本不欲理他,却没想那人又提起了大姐的事情。”说到这里,三儿犹豫了一下。张小菇的动作也是突然一顿,在她身体中残存的记忆里,存留的实在不多,但是大姐却显然是一个例外,即使是此时口中说起,张小菇的心中也不自觉涌起一丝温暖和忧伤,语调不自觉低了起来:“说到大姐?然后呢?”
三儿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墨汁在纸上污了一大块,怒道:“是邻村一个姓白的人,在私塾中对着我们四处宣扬,大姐去了当日的事情。”
当日的事情,说起来,还不过是两年前。
红石村民风还算淳朴,没有多少奸邪之徒,但凡事总有例外,两年前,红石村外突然来了一拨土匪,本地人唤作黑匪,听闻是官军剿灭的一个寨子,从山那边流窜过来的。到了这红石村,绑了几个人要钱要粮,绑的人里头,就有张小菇的姐姐。后来官军剿匪,灭了黑匪,却不想黑匪绑的女人都已经被奸杀泄恨。
张小菇几乎都已经要忘了自己的那位姐姐,究竟是什么样子,却依然会想起,在很小的年纪里,对着小河水梳头,大姐给自己捡石子,赤着脚坐在石板上……然后大姐走过来,就像张小菇对三儿做的那样,敲了敲张小菇的头,教训道:“热石板坐不得。”清凉的河水流过脚趾头,感觉阳光温暖而平静。
只是日子过的匆忙而不安分,就在两年前的夏天,张小菇的姐姐就没了——此间的风俗,亲人去世,头三年的的门联是用的黄纸。在院子门口,黄纸早已经被风雨吹落成不像样子,风刮过来的时候,撕开的门联随风晃起来。姐弟三人从小一起长大,朝夕相处,感情自然不是寻常人比得上的。
听了三儿的话,张小菇柔声说道:“后来你就动手了?”
三儿道:“我不想大姐被侮辱。”
张小菇起身摸了摸三儿的头,又把案上弄脏的宣纸抽出,摆到一旁,一边说道:“家里的事情,自然只有家里清楚,传到外面,一传十十传百,人啊总是愿意捡他们想听的来信。说起来,真的又有谁知道呢?你总不能一个跟着一个去怨他们,恨他们,只等你有了出息,他们自然不敢都那么闲言碎语。”
重新拿起笔,三儿停顿了一下,又说道:“我不想去私塾了。”
张小菇的动作也停下来,皱了皱眉头:“为什么?”
三儿不高兴地说道:“我不喜欢那些人,要么太傻,要么太虚伪。”
张小菇叹了一口气,教训道:“你一个小孩子,和人说什么虚伪,别的可以不做,书怎么能不读,小心爹爹要打断你的腿。”说完,张小菇看三儿一脸的郁闷,又笑着说道,“你没有听爹娘说吗,过一段日子,我们就要搬去别的地方了。”
张小菇正要说话,却听见屋子外边突然想起了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门打开了,是张有。
“爹,怎么了?”
“你娘病了,我要连夜带她去府城!”
面色紧张,张有也不是开玩笑的人,张小菇往前走了一步,急道:“怎么了?怎么突然就病了?”
不是突然就病了,十几年的老病根,只是说发作就发作了,脸上烧地厉害,全身也发起抖来,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张小菇只看了一眼,便心疼不已,三儿更是紧绷着一张脸,还说要跟着去府城,却被张有一脚踢了回来。让张小菇和三儿看好家,当即借了一辆牛车,车上铺垫好稻草,再盖上棉被,陈氏躺了上去,已经是人事不知。
张有又回头嘱咐了一句:“在家莫要出门了。”
张小菇连连点头,哽咽道:“爹爹记得托人带个信回来。”
“我知道。三儿,这几日你也不可荒废了学业。”张有又对三儿叮嘱了一句,便上了牛车,找了一根长竹竿,急匆匆赶着牛车往村外去。张小菇心中有些忧虑,问三儿:“娘以前也如此病过么?”三儿应道:“又是有过,那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谁能想突然又病了。”
张小菇道:“想必是这几日事情太多,娘亲太过操劳。”
三儿沮丧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写你的字去。”张小菇说了一句,便沉默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北去的道路,拉着三儿向家里头走去。
因为陈氏突然大病的缘故,家里头白天本就冷情,现在就更显清静了。张小菇忧心是忧心,不过家里不能不照看好,米缸里的米面都有些不够了,还要用去年的陈粮去脱粒。刚刚收过秋粮,田里其实没有多少事情,张小菇也无需理会。
张有和陈氏这一次去府城,一来一回至少要半个月,原本定好的一些事情,只怕也得暂缓了。
等到了第二天,三儿去了私塾,张小菇来到院子里,正打算打扫一下,却看到有个人影站在树下,在鬼鬼祟祟往这里瞧。院子的矮墙是那种黄泥土砖堆砌起来的,土砖很容易被雨水冲散,所以矮墙上还都是些破烂到不能穿的衣服,木板,破渔网之类的东西,用来盖着。矮墙只到张小菇胸口高,所以张小菇就直接走到了院墙边,朝院子外的树下喊了一句:“什么人在那里?”
“张……张家小娘子。”
“你是谁?”
从老树树干那边响起几声咳嗽,一个读书人装扮的年轻人一脸尴尬地走了出来。张小菇这才看清来的是谁,当即没了好脾气,娇声喝道:“刘兴文,你来干什么?”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在田间和张有吵架的刘兴武的弟弟,刘家的老二。
刘兴文擦了擦额头的汗,一脸无奈地解释道:“张……张家小娘子……莫……莫要误会。”
张小菇白了他一眼,问道:“说吧,你来干什么?”
刘兴文口音有些结巴,再加上性子柔顺迂腐,和他的兄长简直是两个极端,所以常常被人调笑。张小菇对这样的人也生不起气来,两只手搭在院墙上,又接着补充了一句:“长话短说。”
“张……张家小娘……”
“都说了,长话短说!”张小菇有些不耐烦。
刘兴文连忙道:“惭愧……惭……惭愧……”张小菇瞪了他一眼,吓得刘兴文连忙将嘴巴闭起来。张小菇问道:“你来是有什么事?”
“张……”刘兴文刚吐出一个字,就看见了张小菇杀人般地目光,立刻把后面几个字憋了回去,心想还是别打招呼,直接说事的好。当即拱手说道:“是……是这……这样的,听闻……闻伯母身体有恙……家……家父……特地……特地遣我来……来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