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十六女儿初妆成(二下)
黄昏时候的日头已经靠着起伏的山峦,天地间只余下一片阴影和一片红色,天气有些寒冷,张小菇紧了紧衣服,她手里的棍子还带着些血迹。刘家在红石村的声名可实在是糟糕透顶,刘兴武也是个暴躁脾气,刚刚动起手来,也是因此,现在被张小菇这么一东拉西扯,虽然没听懂什么意思,反倒是被唬住了。刘兴武向来就是读书无能,和他弟弟比起来,更像个混日子的。红石村里,人们都道刘家:“老子抠,老大白,老二迂。”
刘兴武想要开口说什么,一时竟找不到什么词,一旁围观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刘家老大,你再在这耽搁,恐怕就赶不上晚饭了。”一个老农蹲在田头笑道。
刘兴武挂不住脸面,硬声说道:“张有你是要赔钱了事,还是跟我去一趟官府?”
张有闷声道:“赔钱了事,你伤了我的牛,又怎么算?”
看着又要吵起来的样子,张小菇又道:“一件事归一件事,咱们分开说,我家的牛践踏了你的田地,按律赔你几文钱罢了,你伤了我家的耕牛,这可是大罪!”
张小菇哪里懂这时候的律法,不过是想唬一唬刘兴武罢了。要没记错的话,在古代,杀耕牛都是大罪。
一听这个,刘兴武倒真是有点拿不准了,他看着张小菇,原本挺温柔和顺的一小姑娘,怎么就变这么凶残了呢?说起来头头是道,就像读了书的二弟那般。也亏刘兴武心肠不是太坏,脸皮也不是太厚,碰到不讲理的能横一下,但碰到跟他讲理的,虽然讲的是歪理,却有点犹豫了。
他瞪了众人一眼,道:“今日的事情,便罢了!”
说着,当真带着他家的几个佃户,转身便走了。张有脸上却笑不起来,他看了一眼张小菇,然后朝其余人挥了挥手“看什么看!”便牵了牛一瘸一拐地往家里走去。张小菇有点委屈地跟上去要扶张有,等回到了家,陈氏一看张有脸上的伤,也吓了一跳,忙问是怎么了。
张有板着一张脸说道:“还不是刘家闹出来的,他们想要买下我们的田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里正大人又是刘家的亲戚,难免会偏袒他们。”
“想父亲大人迁到此间来的时候,刘家还多有求于我们,只是家中经营不善,这几年间田产失了许多,家中积蓄也渐渐少了,若这最后的几亩田地也没了,恐怕连三儿上私塾都供养不起。”陈氏言语温柔,顺着张有的意思说了几句,又劝解道,“等三儿到了科举的年纪我们便可以迁到苏杭去,听闻那里的农田已经大多改种桑树,有许多纺织工场,我的舅舅也在那里,投奔他也好,自己开办工场也好,现在也不必为了那些田地太过拼命。”
张有坐在大堂的椅子上,心中也是说不出的愤懑,只道:“田亩之事,虽是根本,不过终究读书才是出路,三儿今日怎么还没有回来?”
张小菇在一旁连忙说道:“兴许是先生留他了。”
三儿要是只道张小菇这么替他辩解,不知道该有多“感动”吧,张有却是不信,说道:“等三儿回来,且问问他是哪里疯去了!”
“小菇,你的伤如何了?”张有说完三儿,又转过头问一边的张小菇。
张小菇应道:“已经好了。”
张有又教训道:“你一个女儿家,以后莫要独自上山了。”
张小菇只好唯唯称诺,又说了几句,张有便说:“等三儿回来就开饭吧,我去喊他。”
陈氏又对张小菇说道:“这几日,我身体不好,没法子织布了,家中的织布机不能让它空着,小菇你来织布吧,过几日,你爹再去一趟府城把存下来的几匹布卖了,买些日用的东西回来。”
织布?
张小菇怔了一怔,脑子里突然想起了那什么什么“你耕田来我织布”,不过这年头,织布怎么织,张小菇却是全然不晓得。
家中的织布机是放在小院子里另外一个屋子,年头也有些老了,旁边堆放了纺好的纱,府城有些大的布匹店,会低价卖一些纺好的纱给乡间家庭小作坊,然后每隔一段时间收取织好的布匹,成本比起工场买来的布要高一些,但是因为是更多手工,所以要精美些。就像张小菇的母亲陈氏织好的布,送过去,也不是全收的,十匹布能收七匹,就已经算不错了,其余只好低价折卖,或者留给自家做衣服。
张小菇的担心,原本也是多余,家中织的布,就一直是陈氏在做的,现在让张小菇来,也是打着重头教起的意思。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黑了,张有和三儿却还不见回,陈氏已经把饭菜都端上了桌,酒也已经烫好,才听到院子外门开的声音。
三儿哭丧着脸,脸上黑一块红一块,张有的脸色一片铁青,显然刚刚已经发过火,张小菇小声问道:“怎么了,爹?”
陈氏也拉着三儿问道:“这是怎么了?”
张有怒道:“怎么了?三儿小小年纪就跑去和邻村的孩子打群架,还自命什么大将军,还打伤了几个劝架的佃户。那里就是沈家庄园的地界,到处惹事,要是惹恼了那里的主事,还怎么收场?”
“一些孩子,怎么还能打伤大人?”
“二姐这你就不懂了!”说到这里三儿悄悄躲到陈氏的背后,虽然浑身酸痛,还是朝她做了个鬼脸,得意道,“古来有名的大将军行军作战,讲究的是同进同退,二十几杆长竹竿,削尖了一同往前捅去,管他是谁!又是在枯河道里,不用管两边,只管往前冲就好了。”
张小菇哪里懂他说什么,悄悄吐了吐舌头:“跟爹解释吧。”
但显然,三儿更了解张有,他白了张小菇一眼,没浪费时间,径自走到大堂的凳子边,一脱裤子,趴倒在凳子上,紧接着像猪嚎一般哭丧道:“娘来打吧!”
“你——”张有气极。
“好了好了!”陈氏都被三儿逗得笑了起来,拉着张有劝道,“三儿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么?都快好好坐下来,菜都要凉了。”
“快起来,三儿。”说话间,张小菇已经去把赖在凳子上的三儿拉了起来。
“眼看要冬天了,也该给孩子置办几件新衣裳了。”等家里人都坐好了,陈氏给张有倒了酒,温声说道,“刘家那边,且别去管他们,难道还明抢不成。”
“我并非担心他们。”张有叹了一口气,知道陈氏想岔了,解释道,“今年夏天旱了一个多月,这两年沟渠又於塞了许多,无人管看,也不知别村如何,红石村明年恐怕都不好过了。听闻北边旱得要厉害多了,黄河都快干了,好几个府都是颗粒无收啊,出了很多流民,朝廷估计是打算让他们南下就食。估摸着……很多人家都要过不去这个冬天了。”
陈氏叹息道:“这也是朝廷该担心的事情,你又担心什么呢?”
“你不知道。”张有又道,“也正因为这事,听闻沈阁老就要请罪辞官归乡了。”
陈氏奇道:“沈家么?与我等小民又有什么关系。”
“你可知道,这本就是朝廷大事,我一介村夫如何知晓?那日我在沈家庄园外,亲耳听两个轿夫说的,等沈阁老回乡时,沈家在此的庄园又要增置田产,红石村大约都免不了,府城官员谁敢得罪沈阁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