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小白,刚刚进来的那个人我见过,他是——”关上房门,未央迫不及待的抓着末白的手臂,神情急切,说到一半忽又顿住,眼眸中惹上浓重的不安。
那个人她是见过,而且见过不只一次,怪不得在茶寮外看一眼便觉眼熟,因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沈家军此行的监军。
以前未央常去军营找沈皓羽,几次见这个人在父亲的大帐出入。
可是眼下西土城已经是西华的领地,为什么这个人还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如此的明目张胆?
这——究竟是为什么?
未央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深究此事,但这件事缠绕在心头却让她欲罢不能,总觉得有什么笼罩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逼着她非得弄明白不可。
冥冥之中未央觉得自己是想到了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哽在那里,不知从何说起,思忖半天,还是将求救的目光移给末白。
“你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末白微微一叹。
未央觉得他的神色慢慢变得复杂难解,看了他片刻,终还是坚定点头。
“那好吧!”末白看她一眼,平静的移开目光,对亦风道,“去打开!”
亦风点头,看一眼未央,上前两步移开贴墙放着的一个架子,墙壁上现出一个巴掌大的凹槽,他又从怀中取出一块鸟状石片放于凹槽之内轻轻一旋。
未央惊愕的看着墙壁上原本密切贴合的石板向两侧滑开,一道一人宽的暗门现在眼前。
暗门打开,亦风率先走了进去。
未央回头看末白,末白的神色依旧平淡如水,情绪没有丝毫起伏。
片刻之后亦风回来,抖了抖衣摆上的灰尘道,“火把已经点好了!”
“恩!”末白点头,从容不迫的向那暗门走去,未央疾走几步跟着进去。
暗门里面是一间狭长的石室,什么家具也没有,所以虽然面积不大,一眼看去却是空旷的很。
两人进去,石门又在身后缓缓合上,未央突然觉得有点冷,下意识的缩了缩肩膀,向末白靠了靠。
末白不语,走到正东的那扇墙壁面前站定,淡淡道,“你要的真相就在这面墙上,你——现在后悔的话还来得及,因为真相——往往丑陋不堪!”
未央心下一沉,看着他颀长的背影猛然意识到自己所做其实是一件很冒险的事,但——
末白所谓的丑陋不堪的真相又是什么呢?
心里的不安在加剧,未央攥着拳头,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撞击胸口的声音,一下,两下,等她终于挪到末白身后时额上已经泌出细密的汗珠来。
末白见她坚持,也不多说,移步让到一边,墙壁上现出一个圆形的孔洞。
未央抬眼看末白,末白的目光却在别处。
迟疑片刻,未央还是向孔洞看去,视线绕过繁杂的绿叶落在另一间屋子里不由一怔。
屋里正对她而坐的正是她在门口撞到的中年男人,而旁边与那男人同席而坐的却是个花甲老人,面生的很。
老者满脸堆笑,将面前的两个小箱子一一打开推到那男人面前,声音沙哑,“这一次多亏李国舅鼎力相助,这里——是我家夫人答应您的好处!”
国舅李伶依旧是一脸傲慢之色,不甚在意的将两个箱子合上,“吴太傅,若是单为了这么点儿财物还须李某亲自走这一遭吗?你有什么话也不用藏着掖着。”
吴太傅闻此一言,放声大笑,“国舅爷果然快言快语,那老朽也便有话直说!”说罢起身,连连击掌,“进来!”
四个小厮推门而入,将四个稍大的箱子摆到桌上,吴太傅满意点头,摆手示意他们下去。
小厮带上门出去,吴太傅又亲自将箱子一一打开,李伶斜睨一眼,眼中精光一闪,却是不动声色,“太傅——这又是何意?”
吴太傅笑,也不着急,重新坐回椅子上,“这一次承蒙国舅爷相助,太子立下大功皇上大为褒奖,这其中两箱是我家夫人额外赠予国舅爷的一点心意,至于这另外两箱嘛——自然是有事相托!”
李伶抬眼,抓起箱子里的一串珍珠把玩,“目前两国已经休兵,你们还想买谁的命?”
“沈腾恩已死,他手上的三十万兵权便悉数落入国舅爷之手。我家皇上大限将至,想必这一点国舅爷也有耳闻!”吴太傅叹息,“虽然我家夫人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只是皇上子嗣甚多,野心勃勃者大有人在,为保太子顺利登基,夫人的意思是——想借国舅爷手上兵权一用!”
“什么?”李伶闻言,拍案而起,“你们这是要让李某自寻死路吗?”
吴太傅也不恼怒,扬扬一笑,不紧不慢的开口,“从沈腾恩这件事上可见国舅爷已然可以一手遮天,再做一次又有何难?”
“别以为你拿到了我的把柄,想拿皇上压我吗?”李伶冷笑,愤愤甩袖,“你以为我家皇上也是你西华的糊涂老鬼吗?”
李伶对西华王出言不逊,吴太傅听在耳中面上却是笑意更甚,“经过这件事,难道国舅爷不觉得咱们是同坐一条船吗?想抽身?只怕没那么容易!”
李伶闻言眸光一敛,忽然放声大笑,片刻之后又止住笑声,步步向前,直逼的吴太傅步步后退,“事到如今我不怕实话告诉你,想必你也听过一句话叫功高盖主,这些年沈腾恩跟他的沈家军早就成了皇上的一块心病,断月谷的事我不过是顺水推舟,送你西华一个人情而已!李某爱财不假,却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吴太傅怔愣片刻,便又哑然失笑,“国舅爷何必把事情想得如此严重呢?”
李伶冷哼一声,没有接话。
“这其中有一层关系国舅爷可能是忘了!”吴太傅神色微微敛起,与方才的老态龙钟之状判若两人,不紧不慢的在屋子里踱着步,“我家夫人与你家皇上本是骨肉至亲,太子也要尊南野王一声舅舅,这舅舅帮外甥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况且我家夫人也只是要国舅爷暂时将三十万大军压于两国边境以备不时之需,用不用的上也还是未知数。。。。。。”
吴太傅说着将两个小箱子再次推到李伶面前,这一次李伶看着眼前的箱子却是没有断然拒绝,吴太傅看着,微微一笑,不声不响的推开房门出去。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未央站在密闭的石室里心里就只剩下一种感觉——
冷!
下意识的抓紧了领口,还是感觉有风源源不断的从某个未知的角落灌进身体里,让她手脚一片冰凉。
原来父亲跟大哥的死不是意外,原来这一个月来她所经历的一切都不是巧合,而是一个计,一个谋,这一切的一切都只因一句无中生有的“功高盖主”
功——高——盖——主——
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指甲掐进肉里,也不觉得疼痛,未央一字一顿的在心里把这三个字重新书写一遍,每一笔,每一划都像一把刀,刺进去,鲜血淋漓。
末白说的对,真相真的是丑陋不堪。
未央觉得自己从来就不曾如此绝望过,即便是爹娘离世时她心中有的也只是沉痛的哀伤可以慢慢随时间化解。
末白悄然站在她身后,缓缓伸出手去揽住她因隐忍而颤抖不止的双肩,“想哭就哭出来吧!”
未央泪眼朦胧的抬头看了他良久,却突然惨烈一笑,目光决绝的推开他的手臂径自朝暗门走去,倔强的声音在狭小的石室里荡开掷地有声,“不,我不哭,未央不哭!我爹说过,沈家的女儿是流血不流泪的,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哭了!”
李伶带着随从走出客栈,翻身上马,笑的春风得意。
未央扑到在窗前俯视脚下人来人往的繁华,心中恨意丛生,手心慢慢收紧,却在蓄势待发的那一刻突然突然收住,低头看向自己紧握的右手。
末白冰凉的指尖裹住她因仇恨焚烧而发烫的拳头,以往的他总能轻易化解她的悲伤带她走出阴霾,可是这一次——
对于未央心底这血染的仇恨,小白你也一样的无能为力。
未央的拳头始终不肯放松,末白的眼眸就跟着染上一层很浓重的色彩,他说,“如果你死了,这个世界上就再也不会有真相了!”
未央怔住,看着他,良久,殷红的血滴滑过苍白的唇落在鞋尖上炸开,惨烈如花,支离破碎。
末白用自己的食指一点一点擦干她唇边残存的血迹,未央回头,看着马背上招摇过市的男人慢慢淡出视线,在心头一刀一刀刻下这人的容貌。
无忧小筑,风雅亭!
末白一人伫立,夜风习习,桂花清香盈满鼻息,却是香甜的近乎苦涩。
是对是错?有生以来末白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怀疑,是——因为一个无关痛痒的陌生人。
他本来想避开她,可偏偏避而不及又给了她一个这么残酷的真相,这——
就叫天意吗?
末白微微闭目是一声悠远的叹息。
八岁那年母妃被冠上莫须有的***之罪,广陵夫人用一杯毒酒将她赐死于自己面前,自己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却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
那一夜,在空旷的宫殿里搂着母亲冰冷的尸体,他流尽了自己此生的最后一滴眼泪,也永远封存了自己的笑容,西华王最器重、最宠爱的儿子从西华的历史上隐退也从凌末白的生命中消失。
在母妃的葬礼上再见到那个人,他明白,自己的心里剩下的就只有仇恨。
那天起他变成孤身一人,那天起他在这个世界上他再没有亲人,所以两年后当西华王为了与东敖联手打击南野而将他作为人质送到千里之外的东敖时,他已经完全丧失了感觉。
对于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他何故寄上自己的喜怒哀乐。
流离在外,孤苦无依,他走入人生的绝境,然而他遇到赖雅,是那个喜欢笑的倔强的小女孩燃起了他生命中最后的渴望,成为他生命的寄托。
如果没有她带给他的温暖,末白会想,自己真的是生无可恋了。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回到那冰冷的宫廷,两年后大战休兵,那个男人居然还会在记忆的废墟中找到他的踪迹,用一份莫大的恩典将他重新接回西华的皇宫。
他跪拜谢恩,心悦诚服!
他强迫自己不再善良,他隐忍是因为他誓要讨回那人欠他的一切,更重要的是他要为处在同样境遇中的小赖雅撑起一片晴朗的天空。
东敖覆灭,帝都被屠,皇城大火!
一个来不及实现的诺言就在那漫天火海中化为灰烬,赖雅也顷刻间从生命中消失。
第一次见到未央,她的痛她的挣扎她的绝望都让末白看到自己的当年,醒目的疼痛,每每为她破了自己的禁锢。
可终究,这是宿命,我沉沦,你也难逃,沈未央,你眼中的仇恨告诉我——
我们已然是彼此的影子。
夜凉如水。
未央静静看着远处凉亭里卓然也孑然的白色身影想走过去,脚下却生了禁锢,怎么也跨不出那一步,直至亦风出现叫走了末白才嘴角微弯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
小白,未央要离开了,这个背影我会用心珍藏,或许——我们不会再见面,可是未央会永远记得你。
深吸一口气,未央黯然转身,本以为自己足够勇敢,可是为什么转身的一瞬,心里却是那么的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