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两个人并肩在月下站了半夜。
四更刚过,风声乍起,恰在此时屋里突然有了动静,两人对视一眼,未央意识到定然是张氏醒了,急着回屋却又觉得就此留下末白一人似乎是不太礼貌。
末白看着她左右为难的样子心底突然划过一缕风,极轻柔的荡起,有一种回到曾经某年某月的错觉。
察觉自己的失态,末白故作不经意的将目光移开,淡淡道,“我有事,要先走!”
未央恍悟他的用意,突然觉得眼前这看似冷漠的少年其实是有点可爱的。
“哦!”未央不动声色的点头,“那我先进去了!”说罢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又忽的收住步子,回头看到末白还站在那里就有些局促,“那个——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名字?末白看着她脸上毫不设防的明澈目光,淡淡道,“叫我末白吧!”
“末——白——”未央垂首,用指尖在掌中很认真的轻画一遍,然后就眉毛弯弯的笑了,“我记住了,那——以后我就叫你小白了!还有你姓什么啊?”
小白?小白!
末白愣愣的看着她纯澈的眸子,曾经苍月城中的往事排山倒海而来。
初见,她歪着脑袋看他,“我可以叫你小白吗?”
之后,她拉着他眉毛弯弯的笑,“小白,你一定要像阿雅一样快乐!”
深夜,她在睡梦中扯着他的衣袖嘤嘤哭泣,“小白,阿雅好想回家。”
分别,她一个人蹲在池塘边放许愿花灯,不肯回头看他,她说,“小白,下次见面,阿雅想看你笑起来的样子!”
未央静静的等着末白的回答,可是少年的目光仿似遗失在某个未知的空间里让她也跟着茫然一片。
“小白?”见他没有反应,未央试着唤了声。
末白猛地回过神来,不待开口,门外却快步走进一个人来,女子冷漠霸道的声音凌空而起,不友善的刺进未央的心里,“我家公子姓凌,你还有什么问题我可以一并都回答你!”
末白的禁忌三番两次都是因为眼前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女孩打破,上一次亦风推说只是巧合,这一次还是意外吗?
亦柔面对未央眼中敌意丛生。
姓凌?未央一怔,脸上笑意瞬间凝固,虽然极力不让自己往那个方向想,可是很多的巧合拼凑起来还是让她心下一片惶恐。
西土城是南野与西华的边境,断月谷是西华大军驻守的天险,而偏偏他又姓凌!
怎么会是这样?
小心翼翼的对上他冰凉的眸光,未央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显得那么底气不足,“你姓凌?”
她眼中的希翼与挣扎末白清楚的看在眼里的同时也从那个幻觉中走出,未央就是未央,即便她们说了相似的话她依旧是沈未央,而不是他的赖雅。
末白挑眉,反问,“不可以吗?”
四个字让未央心里一沉,一个踉跄后退了两步,摇着头不可思议的看他,“凌乃西华国姓,你是西华人?”
本以为这样的决绝就能让自己找回应有的心态,可未央语调中凸显的怨愤竟让他感到恼怒,烦躁的回转身去,留给她一个清冷的背影,
他的不否认让未央渐感悲凉,西华人是杀害他父兄的仇人,末白居然是西华人,她的——仇人!
一颗心慢慢冷掉,未央还是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绕到末白面前,激动的抓着他的手臂紧紧逼视他冷涩的眸子,“你——真是西华人?”
末白知道只要他轻微的一个点头便可以甩掉这场本不该去管的麻烦,可是由上而下俯视未央眼中的矛盾,他却再一次心软,嘴角微微扯动,目光飘向远处,“我有说过我是南野人吗?”
“你——”两个人再次面对面,如同初见时的立场,只是那时未央眼中的防备慢慢消散,现在心中的仇恨慢慢萌芽,直至最后狠狠的推开他,咬牙切齿,“你这个骗子!”
骗子?
末白第一次接触这个字眼不免觉得好笑,他并不是有意隐瞒什么,只是她不问他便没说,却没有想到对于他一个西华人的身份未央竟会如此在意,但似乎——
对于她此时的心情他又是能够理解的。
“未央小姐,”亦风深知末白性格,无论何时都别指望他会开口为自己辩解,无奈,只得上前一步,“我家公子虽是西华人,可他对你并无恶意不是吗?而且——”
“够了——”未央看着他,隐忍的泪水下却藏不住一个仇恨的眼神,咬着唇,愤愤甩袖指着大门,“走,你们马上离开我家,我不要再见到你们,西华人是害死我爹爹跟大哥的凶手,我不要跟西华人做朋友!”
虽然知道末白对她没有恶意,甚至三番两次的帮她,可是父兄惨死的阴影之下,未央无法说服自己心平气和的去面对一个西华人,每每想到母亲重病之下的期盼她都痛苦的几乎疯狂。
“你说什么?”
一个半梦半醒的声音入耳,未央的脑袋翁的一声就炸开了,不祥的预感一同压下来,她还是艰难的转身,张氏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门边,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她。
未央一个踉跄,张氏的身子却瞬间失去支撑沿着门框缓缓滑落。
“娘!”未央惊叫一声扑过去拖住张氏的身子。
末白微微一怔,吩咐道,“亦柔,去给沈夫人把脉!”
末白的反应再次出乎意料,亦柔心有不甘,不紧不慢的走过去,一手捏过张氏的手腕,轻慢道,“只怕——人家不肯领咱们西华人的情!”
她的这个轻蔑的眼神刺激了未央,未央盛怒之下,一把推开她,亦柔没有防备,一屁股坐到地上,未央冷冷的扫了她一眼,“不用你管。我们母女就算死也不要受你们西华人的恩惠。”
杜鹃哀鸣,细雨纷飞,碎石荒山,孤坟一座。
白衫的少年撑一柄油纸伞款步游走于山野间,像一幅素雅的水墨画,染了苍天的愁,在阴雨连绵的天气里缓缓化开,天地失色。
少年走到跪于坟前的女孩子身后,静立不语。
女孩子没有起身,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他一眼,开口语调冷涩,“你怎么还没走?”
末白不语,上前一步,撩起衣摆蹲下去,随手将伞放到一边,伸手,修长的手指慢慢在墓碑的刻字上游走,嘴角微微含笑,半晌,突然问道,“你觉得这世上最凄惨的事情是什么?”
未央的目光缓缓落在少年妖艳无双的面孔上,知道他定然不是在奚落自己,却还是困惑道,“你什么意思?”
末白浅笑不语,起身,绕过坟冢,面对细雨中苍茫一片的远山负手而立,“有一句话叫哀莫大于心死,你可以试着问问自己的心,如若这世上还有一件事是值得牵念的,那么——就还不到绝境!”
父兄阵亡,母亲惨死,这半月来连遭变故早已让她心力交瘁,母亲倒下去的那一刻她甚至是跟着一并失去了生存的勇气。
未央茫然四顾,草野荒山,离家万里,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看不到尽头,难道这还不是所谓的绝境吗?
末白的话未央不是很明白,只是这一刻凝望他略显消瘦的背影,冷雨洒下,她突然觉得萧条。
从地面上爬起来,走到末白身后,未央仰头看他,神情困惑,“我——不懂!”
末白由远处收回目光,直视未央的眼睛,很认真的问,“未央,你会笑吗?”
未央一怔,心中困惑又添了几分,不知如何作答,末白却是浅浅的笑了,未央突然觉得这让人晕眩的笑容里竟然有几分让人沉痛的伤,由末白的眼睛烙进她的心底,几分凄苦,几分酸涩。
“小白——”未央像受了蛊惑,突然就很想伸出手去抹平他眼底的伤。
末白慢慢敛去笑容,重新将目光移向远处,“我八岁那年母亲死于家中变故,之后不久为了保全家族利益我又被作为人质送到千里之外,那时候我也觉得痛失至亲、孤身一人便是绝境!”
末白的表情跟语调都平静到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却是那平淡如水的眼神让未央深陷其中,总能品出几丝苦涩的味道,“你想讲故事来安慰我?”
未央的怀疑并未让末白感到恼怒,嘴角轻扬,明亮的瞳孔深不见底,他说,“不,我只是想安慰我自己,告诉自己凌末白还是有必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因为他答应过一个女孩子要为她重新学会微笑,可是他还没有做到。”
末白没有再说话,未央伸手从怀中取出那枚香囊紧紧攥于掌心,“我也答应过大哥,要替他把这个还给婉儿姐姐,我也还没有做到!”
听到她的话,末白才不紧不慢的转身,先是走到一旁捡起那把油纸伞,然后起身向未央伸出一只手,“明白了就走吧!”
未央看着他苍白的指尖又透过雨幕仰头看他清冷的面庞,稍稍犹豫,然后很认真的抬起自己的右手,小心翼翼的放在他掌中。
末白的掌心不如意料之中的温暖,却让绝境中的未央感到踏实的满足,末白捉住她手指的那一瞬她就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了云端,软绵绵的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