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对南野王朝而言这一天更是有着非凡的意义,因为这一天空置了两年之久的储君之位终于后继有人,民心大安。
从上午的祭祖大典到晚上的册立仪式,整整一天这座皇城都笼罩在一片空前热闹也繁忙的气氛之中。
册立大典结束,南野王协同新立的皇后回寝宫换装,接下来还有一场宫宴,群臣直接移步去毓琉宫准备赴宴。
费碧青跟在人群的最后从中央殿出来,跟几位同僚寒暄了两句就独自转身默默离开。
沿路都有宫女太监穿梭忙碌为宫宴做准备,男子高大的身影落在纷扰的人群里居然是有些落魄的。
这些年总是这样,明明觉得自己已然释怀,可每一次再见到她都会觉得恍然如梦,生活纵是再美满,却明白,因为她的离去,心里的一角已经永远空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费碧青止步,上千发礼花齐齐跃上天空,宁静的夜空霎时间仿似变成了流光溢彩的一片海,绚烂华美恍如白昼。
这是个举国欢庆的时刻,费碧青仰起头望向漫天绚丽的烟火,心里苦笑一声,突然想起来什么,就抬眼向皇宫里最不起眼的西北角看去。
映着明灭不定的烟火,费碧青果然就看到阁楼上那个白色身影迎风而立的身姿,只觉得心里的荒凉又在一瞬间弥散开来。
那个跟他有着一样心情的人是沈未央,只是相比自己她更有立场一点而已,很快她就会离开这里了,起码说一声再见也是好的。
费碧青想着,举步往皇宫一角那个长久以来无人问津的角落走去。
景云宫里宫女忙做一团在伺候南野王换装,沈媚换下朝服却不急着更衣,只穿了一身单薄的中衣站在窗前发呆,目光静静的望着窗棂上挂着那串紫贝壳的风铃。
风铃是前夜费碧青送来的,可是因为当时南野王正在她宫中饮酒所以华玉没敢打扰,便只把东西留下了。
还记得五年前自己决意进宫时他愤怒的咆哮,他说,“媚儿,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永远吗?可她终究还是做了,自以为是的做了,那么他的永远又是多远呢?现在他把这件东西送来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原谅自己了呢?
“这么大喜的日子爱妃想什么呢?”南野王换了衣服由内殿出来,见沈媚久久未动,便径自走到她身后,看到那串风铃有些新奇的上前一步,手指轻轻一碰贝壳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这东西倒是稀罕,朕之前怎么不曾注意到!”
“想起了些往事!”沈媚垂眸一笑,突然回视南野王的眼睛,淡淡说道,“陛下还记得臣妾的大哥吗?”
南野王心下一慌,眼中寒芒却是一闪而逝,沈媚假装没有看到继续说道, “这串风铃就是他送予臣妾的,臣妾一直保留至今,也算睹物思人了!”
睹物思人!四个字落下来南野王下意识的反应就是不动声色的后退了半步,再看向沈媚的时候眸光突然就阴沉三分,“爱妃你在说什么?”
沈媚脸上的笑容与往日无异,南野王看着,眸光却越沉越深,不知道是自己心中有鬼还是因为别的,突然觉得这个女人似乎是与平常不一样了。
“没什么!”沈媚无所谓的笑了笑,颇有几分伤感,“如皇上所说,今天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臣妾只是有些还念那些逝去的——亲人!”
她刻意的加重了“亲人”这两个字的语气,眼中已经隐隐有了泪花,只是这一次南野王非但没有想去安慰她,甚至还有了一种想要远远避开的冲动。
一种莫名的情绪瞬时涌上心头,眼前这个柔弱的女子竟然让这个驰骋半世的嗜血帝王心中生出一丝恐惧来。
沈媚依旧是笑着的,情绪却很低落,笑容里也是带着前所未有的苦涩继续说道,“这么特殊的日子,皇上有想起什么人吗?”
“爱妃何出此言?”沈媚的话中有话南野王很清楚,嘴角抽搐了一下,目光森冷,不动声色的斜睨了沈媚一眼。
“何出此言?”沈媚垂眸轻轻浅浅的笑着却是充满了自嘲的味道,再抬头看南野王的时候眼神突然就凌厉起来,“皇上难道不想问我要做什么吗?”
多年前金殿之上那个铁血将军锐利如鹰的目光瞬时划过脑际,南野王忽然记起眼前这个女子骨子里传承的是那人的血液,而他是谋算她父兄遇难的真凶。
所有镇定的情绪瞬间瓦解,那么多不安的情绪泛滥开来,出了一身的冷汗,暴戾的君王瞳孔极具的收缩,眸子里带着嗜血的疯狂。
不管这个人是谁,不管他曾经有多宠她,一旦她威胁到他,那么就留他不得。
南野王迅猛的扑上前来,伸手向沈媚的脖子抓去。
沈媚不躲,只是站在原地冷眼看他,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然而就在那满是杀气的手指贴近她皮肤的那一瞬间,南野王却突然收手,下意识的按住自己的胸口,一口黑血猛地喷了出来。
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南野王本能的试着要爬起来却失了力气又重重的摔下去,又跟着喷了一口血。
“来人!”他扯着嗓子想要求救,发出的声音却是沙哑也虚弱,还不待传出这间卧房便已经消失在空气里。
眼前是一方洁白的裙摆,南野王趴在那里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目光一寸一寸的上移,直至最后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个熟悉也陌生的女子。
“媚儿——”他爬向她,什么尊严什么气势在生命面前都变得无关紧要。
沈媚就那么居高临下的看着,面无表情,吐出的话也再不如往日的温存,字字如冰,“你害我父兄逼死我娘我却迟迟没有动你,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沈媚的声音很轻,想到那些相伴的夜晚,恐惧中的男人突然就生出那么一丝可怜的希望来,“媚儿——”嘴角渗出一丝黑血,他惊恐的抓着女子的裙角,语调也变成了不遗余力的哀求,“朕知道你对朕好,媚儿——”
“对你好?你知道谁是对你好的吗?”沈媚缓缓蹲下来,嘲讽的盯着男人恐惧的瞳孔,语调不高却字字含恨,“我爹十四岁从军,对南野王朝一直忠心不二,为保你河山几次三番出生入死,有感于先帝的知遇之恩他甚至立下毒誓要沈氏的子孙世代效忠你南野王朝,他这么不遗余力的为国尽忠,可是你给他的又是什么下场?”
“是朕不好,朕不该听从小人谗言害了你父兄,朕已经后悔了,媚儿你救救朕,朕保证,哦,不,朕发誓,明天就下旨为沈老将军加官进爵,保你沈家荣华万代,媚儿——”
“加官进爵?荣华万代?”可怜的男人还在做垂死的挣扎,沈媚却冷笑起身,凄冷的泪水奔涌而下,她狠狠的踢开南野王已经变得虚弱的双手,“晚了,什么都晚了!”
“不,媚儿,不晚,朕真的知道错了,你救救我,救救我!”南野王想要再次扑过来,可是稍一动便又有大口腥臭的黑血从口中喷出,他虚弱的趴在地上,目光已经朦胧,双手绝望的在冰冷的地面上摸索,可这双曾经收握万里江山的大手却什么也抓不住了。
“我怎么救你?五年了,我已经给你了无数次的机会,我甚至可以劝自己忘记杀父之仇,你还要我怎样?”沈媚的声音里带着凄厉的咆哮,那种痛苦那么根深蒂固的盘踞在凄迷的空气里,她一字一顿的盯着男人的眼睛,“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再去动未央!”
“你去过微澜殿?”南野王一惊,身子猛地一颤,思绪瞬间回笼,他紧张的辩解,“媚儿,你听我说——这是个误会——朕已经查的很清楚了,她不是你妹妹,她——”
“你住嘴!”沈媚几乎是咆哮着打断他的话,目光无论是狠毒还是悲伤都带了凄凉的绝望,她使劲的抓着自己的头发,游魂一般的在这座宽敞的大殿里游走,眼泪决堤,“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我已经放弃很多了,我只是想保护他们,可是你,是你让我所做的这一切都变成那么残忍的讽刺!”
她猛地止步,疯了般冲到男人身边,俯身狠狠的抓着他的衣领逼视他的眼睛,“我可以不计较你毁了我的一生,可是为什么你就不能给我一点活着的尊严,为什么?为什么?”
“媚儿,救救朕,救我——”南野王的身体重重的落了下去,仿似已经看不到她的仇和了,带着最后一丝求生的欲望想要再去抓她的裙角,声音却随着摸索的双手虚弱了下去。
看着男人已经涣散的空洞眼神,沈媚终于失了最后的力气,颓然的瘫坐在地面上,开始肆无忌惮的流泪。
如未央所说她终究还是要走向这一步,可是眼下的这一切都太晚了!
费碧青,我错了,我后悔了,哪怕当年我只是自私一点去顾及一下你的感受,那么今天,都会是截然不同的结果。
帝后的銮驾已经从景云宫启程,颓靡的丝竹之声由远处的毓琉宫中缓缓流泻出来,一场盛世的华宴缓缓拉开帷幕。
高高的阁楼上素衣的女子迎风而立,冬日的风吹过舞动她一身单薄衣衫,可她却像是对这寒冷丝毫没有察觉一般,如一尊冰雕静静的看着远处那灯火辉煌的宫殿。
她的身后身穿紫色官袍青年男子也是静静的站着,跟她看着同一个方向,只是他的目光不似她那般冰凉如水,而是塞满了各种复杂的情绪陷落的很深。
“宫宴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什么时候走?”两个人已经站在这里有一个时辰了,费碧青终于收回目光,如果他所料不错沈媚应该会在宴会期间送未央出宫的。
未央不语,静静的站着,一直目送华丽的銮驾在远处的毓琉宫门前落定。
她的嘴角微微勾勒出一点浅淡的笑意,凄凉的,苦涩的,悲哀的,愤恨的,嘲讽的,重重情绪都在这简单的一个微笑里扩散开来,笑容敛去的瞬间女子的声音才不带任何温度的响起,“已经晚了!”
她的话费碧青不是很能理解,他想问“晚了”是什么意思,可是还不待开口却见远处的景云宫的里灯火突然一晃,片刻之后一辆小巧的马车无声无息的从里面出来直向着北宫门而去。
“那是——”
夜色中隐隐有孩童的哭喊声被碾碎在匆忙奔走的车轮之下。
有人要偷偷带小太子出宫,费碧青一惊,再次抬眼看未央的时候心里就凭空生出许多的不安来。
未央一直那么安静的站着,不动也不说话,素白的衣襟在清冷的月色中翻飞,狂放的如从来自冰冷地狱的幽魂,满身的肃杀之气。
费碧青脚下猛地后退一步,嘴唇动了动,一句话卡在了喉头转身匆匆下了楼梯往景云宫的方向仓皇而去,临出门忍不住回望一眼,阁楼上已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