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2)
这样繁华的宫殿里,这样冷漠也孤单的一个人,但这一切的矛盾并不影响他的美,不带半分瑕疵。
我看着他的时候他正盯着水面上摇曳的花灯,微抿的薄唇边渐渐勾勒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微弱的弧度,我看到了,却没有恼怒。
太阳的余晖落在他略显消瘦的白色身影上是一种别样的感觉,我歪着头浅笑看他,“我可以叫你小白吗?”
似是被我的话惊吓到,他突然收回目光,锁眉看了我半天,就在我想要放弃的时候他却淡然转身,他说,“我叫末白!”
末白!公子末白!西华王的第六个儿子。
可他真的如外人所见是那个最受宠爱的儿子吗?
我觉得我从末白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那么冰冷的眸光让我觉得心疼。
可一定没有人能想到,公子末白会是这么好看的男孩子。
我趴在窗前看着异乡的月光,想到母后跟九哥就傻傻的笑了。
以后的日子里我跟末白成了这座空旷的行宫里唯一的邻居,末白喜静,很少出自己的院子我便常常去找他,托腮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他练剑,他不说欢迎也不说拒绝,面上永远都是那种冷漠的神情。
末白的房间里有一把古琴,是很陈旧的老枫木所制,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坐在月下抚琴。
伴着清冷的月光,清冷的琴音跟清冷的神采,末白抚琴的时候我总觉得天地间都染上浓重的哀伤。
我低头,看着桌上的棋局昏昏欲睡,朦胧的梦中出现九哥送我离开那日的情景,那晚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是那样的想念他跟母后。
我咬着唇不想让自己哭出声音,可是胸口还被什么塞的满满的找不到出口。
我醒来的时候还是深夜,末白的琴音未止我却从院中回到屋内睡在了他的榻上,捧着身上的薄毯我渐渐觉得不那么冷了,最起码我还有小白,他是陪着我的。
我重新回到院子里,月影淡淡映着末白眼中冷漠的眸光,我一步步走过去蹲在他面前,伸手抚上他浓密的睫毛,微微的笑,我说,“小白,你一定要像阿雅一样快乐!”
末白抚琴的手微微一颤,琴音就乱了,停了。
我没有看到他脸上变幻的神色,却听到他翩然离去的衣摆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夜风凄凉,他在门内我在门外,我没有再打扰他,只是低声告诉自己:小白,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们会离开,我们——不会永远被困在这里!
我转身,垂下眼眸,却再一次低声跟自己说:就算不能离开也没有关系,在这里,阿雅会一直陪着你!
那天以后我跟末白都不再提起与自己国家有关的话题,家——成了记忆里遥远的一个符号。
末白的表情总是冷的,掌心亦是没有多少温暖,可是他不再吝啬于把它交给我。
虽然什么也不说,可是我知道末白他是宠着我的,他的掌心渐渐成了我最温暖的依靠,便是睡着了也舍不得放开。
末白的生活依旧是静默无声的,我的单调的童年却因为有了他的存在而变得不再寂寞,我想那时候我真的是快乐的。
时间就在那座华丽也冷清的宫殿里随着我放在河面的莲花灯慢慢流逝,去了就再不回头。
两年之后这里的一切都仿似不曾改变,我依旧快乐的欢笑,而我的小白他也依旧不懂得微笑的表情。
那晚的夜色很通透,黑的没有半分色彩,像往常一样,我枕在末白的腿上,仰躺着看他俯视下来的淡淡的眸光,像往常一样把脸贴近他怀里,安静的闭上眼。
末白不说话,修长美丽的手指穿过我披散的发丝,一下一下慢慢的梳理,他说,“阿雅,你能照顾好自己吗?”
他的声音很轻,甚至于带着一贯的冷漠。
我睁开眼,从他怀里探出头,看了他的眼睛良久,我确定,他是不快乐的,来到这里他从不曾真正的快乐过。
伸手缓缓抚上他柔滑的眉梢,我很认真的说,“小白,下次见面,我想看到你微笑的样子!”
便是再也见不到,阿雅也希望小白能够快乐起来,我看着他,重新闭上眼,慢慢睡去。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小白已经不在了,我只在自己的枕边看到他留下的那块玉,莹润的美玉上雕刻着专属西华皇室的图腾,古朴而深远。
那天的天气依旧很好,适合离别,我静静看着眼前空旷的河水发呆,很久以前,当我的第一百朵花灯一去不返的时候我就不再做花灯了,原来的那些灯我不知道它们飘到了哪里。
我知道小白就在我的身后,可是我不回头,因为我哭了,我不想让他看见。
他在我身后站了好久,我知道他是不会走上前来的,他说,“等我!”然后转身,离开,衣袂翩飞。
我就那么安静的看着脚下的流水,睁着眼,眼泪一颗一颗的砸到水面上。
阿雅的世界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的快乐或者悲伤都再没有人看见。
他走了,小白走了,在他身后接踵而来是漫天硝烟跟残酷的战争。
我重新开始做花灯,可是我已经没有愿望了,我知道,小白走了便再不可能回来,不管他想与不想,可是我仍为他们保重,为了小白也为我的九哥跟母后。
我还记得两年前送我离开那天九哥隐忍至深的目光,记得他跟我说:阿雅,好好保重,用不了多久,我一定会接你回来。
两年了,九哥没有来,我知道他不是不想来,只是——
秋日的阳光很快在小白的身后淡去,天地间换上茫茫一片的白雪地,城外的战火炽烈的燃烧并迅速的蔓延,整个苍月城的上空都被笼罩在滚滚浓烟之中。
我把新的花灯放到已然结冰的水面上默默看了一会儿就转身回去,走在围墙边缘的时候还是习惯性的把耳朵贴到墙壁上,听外面惊惶的叫嚷跟隐约的厮杀。
年关刚过,苍月城里却没有一簇焰火冲天,这个繁盛一时的东敖帝都已经被攻破三天了,南野的大队人马已经撤离,残暴的南野王派了另一支队伍接管了这里,并且下了一道指令——屠城。
是的,屠城,他们要用苍月城中百姓的鲜血来庆贺这个不同寻常的新年,想必这座属于东敖皇室的行宫也在劫难逃吧。
昨天一早剑舞哭着跑来告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发现我是没有多少恐惧的,我只是想还好小白“回家”了,天知道这个时候走在路上会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我从腰间解下那个贴身的小布袋握在手中久久失神,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明亮的火光已经染红了半边的天空,烙在瞳孔里是血样的猩红。
鼻息间被浓烟和鲜血的味道充斥着别样的难受,到处都是惊惶逃窜的宫人,可敌人的大刀挥下,将所有的后路斩断,喷薄而出的温热血液映在火光之中别样的刺目。
南野人杀进来了,他们说——不留一个活口。
我站在混乱的人群中茫然的看着远处的火光,我住的那个偏殿着火了,那么剑舞呢?
一个可怕的念头划过脑海,我冲破层层奔涌而来的人群向那个火光发起的地方拼命的奔跑。
当我捏着手里的小布袋不顾一切的奔回小院的时候,那里早已是一片漫天火海,狂烈的火焰像一条条毒蛇吞噬了眼前的一切。
我站在院中,冬日的冷风与火场里迎面而来的热浪交融出一种可怕的感觉,让我止不住的颤抖,好可怕。
透过层层火光,我看见剑舞就倒在废墟之中,她弱小的身影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周围是不断掉下来的火花。
火焰爆裂的声音丝丝入耳,浓烈的烟尘迷乱了双眼,我的眼泪就被逼了出来,我一步一步的后退,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可是我只想逃离。
我转身,脚步却在那个瞬间冻结,终还是闪身冲进那片火海扑到剑舞的身上。
头顶巨大的横梁压下来,我能听到火苗下落时与空气摩擦出的风声,可是我不敢看。
我咬牙闭着眼紧紧的抱着剑舞,握着那个小布袋的手紧了紧又紧了紧,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最后的关头我却突然松了手,就任由它那么猝不及防的脱离我的掌心。
一股强大的冲撞力撞击在脑后,强烈的疼痛感在体内翻滚开来充斥着四肢百骸仿似要炸裂开来,喉咙里有腥甜的味道划过,恍惚中我又看到北越宫廷里那雍容女子临窗远眺的背影。
终于,我丢了我的故乡,终于,我丢了我的小白。
对不起母后,对不起九哥,对不起小白,阿雅答应过等你们的,可是阿雅真的不够勇敢。
眼泪瞬间滑落,那一刻,我知道,我——夜赖雅,成为北越王朝祭奠在这座苍月城中的祭品,我与我的九哥,我的母后,还有我的小白,再没有重逢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