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印证了妇人的劫数之说。
到了二月上旬,天气连日放晴,阳光暖融融的,似乎已有回春之意。交泰宫中却依旧冷峭,凛冽的寒气似乎在这里盘桓不去,事情起源于宫女之间。
二月某一天的夜里,值夜的宫女忽然在宫中大嚷大叫,口中说着旁人都不懂含义的语句,宫人将她拿下,平日里谨言慎行的宫女忽然像变了一个人,指着宫殿的黑暗处,叫唤着一个同伴的名字。熟悉她的宫女都变了脸色,那个名字的主人已死去多年。
众人都以为她疯了。
第二日女官禀报了皇后,那宫女忽然又恢复了神智,只是言辞灼灼,认定自己看到了死去的人,皇后大怒,将她逐出宫去。
事情并没有轻易完结。
看到幻觉的宫女逐渐开始增多,她们有的看到死去的人,有的看到憎恨的人,有的看到了亲人,还有的看到了难以描述的怪物。交泰宫中流转着一种压抑诡异的气氛。宫女们怕惹祸上身,闭口不言,但是神思恍惚,错误百出。
点错宫灯,放错摆置,甚至有宫女在库房值夜时打翻烛火,险些失火。
宫人们更加害怕,认定这是鬼魂作祟。
面对这样的情况,皇后也感到束手无策,这些宫人跟随她很长时间,平时言行谨慎,稳重可靠,若不是亲身体会,绝不会丧失理智。
皇后下令查明原因。女官宫女将阖宫详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使人生幻的药草,于是更加人心惶惶,愁云惨淡。
就在皇后为此事忧心忡忡的时候,延平郡王夫人倪氏入宫求见。
照例寒暄一番,皇后问她来由。倪氏看看左右,支开两个随行女官后才开口道:“妾知道娘娘最近烦心,特来向皇后献策。”
倪氏虽然出自公卿,后又嫁入郡王府,但做事一向我行我素张扬跋扈。今日居然要献策,皇后心中对她轻视已久,略微一笑,“什么策?”
“妾遇到一个奇人,观相已知我们府中近日有难,她教了妾一点奇术,将劫难转嫁他人……”她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绸布缝制的小人。
“荒唐!”皇后眼光一瞥到,又惊又怒,脸色铁青地瞪视她,“这等污秽之物,你居然带入宫苑,莫非不想要性命了。”倪氏被她截断话头,又被劈头盖脸一顿痛斥,脸上又青又白,喃喃辩道:“若非你宫中出了鬼魂害人,妾怎会想出此法,鬼神之说,一向玄妙……”
皇后霍然起身,怒斥道:“害人的只能是人,岂是鬼神。快把这东西带出宫烧了,日后没有我的传召,不要入宫。”
话音一落,皇后挥袖离去。倪氏脸涨得通红,愤然起身离去。
走到宫门时,她犹自气愤,忽然在拐角处撞上一个洒扫的下等宫女,衣袖上染了一片水渍。宫女慌得险些落泪,只垂首道:“夫人莫怪,后殿有贵人休息的地方,不如让奴婢帮您把衣袖烘干。”倪氏也不愿意这样狼狈地离开,只能随她去了后殿。
晚了一个多时辰才从宫门离开回府,倪氏心底压着一股火,一怪皇后不听她的意见,二怪她不给她留情面。那妇人分明说过,只要巫术使用得当,就能将身上的祸害转嫁他人,咒害仇敌。她伸手入袖中,脸色忽然一僵,又仔仔细细摸索一遍,身体里一股寒气直往上冒,身子哆嗦了一下,倪氏骤然无力地瘫软在地上。
二月下九,原是皇后举宴妃嫔相聚的日子。清晨时分,子虞就被通知皇后身体微恙,无法招待众妃。
交泰宫那些闹鬼之说早已传遍宫廷,围绕在子虞身边的女官宫女们都暗暗哂笑。子虞梳洗上妆完,对来通报的宦官说:“皇后有恙,我更应该去看一看才能安心。”宦官面带苦色,只能领路。
交泰宫外等待的妃嫔有不少,司仪柔声安抚道:“皇后娘娘连日操劳,现在还没有醒,望娘娘们体恤一二,等过几日,皇后娘娘精神好了,请娘娘们再来。”
妃嫔们本是趁今日来探个虚实,看见这阵仗心里已经有数。等子虞来到时,她们纷纷围了上来,相约到后苑中负暄闲话。
众妃嫔在一起能说的不过是珠玉服饰,今日没有皇后坐镇,话题就越发放开了。虽然不能明着说交泰宫的是非,但是挤眉弄眼,指桑说槐却是少不了的。子虞在一旁听得也觉得有趣。
旁边一个妃嫔忽然拉住了子虞的手,她转头一看,是殷美人。
“娘娘……”殷美人的手有些颤抖,说话也吞吞吐吐,“这,这事能成吗?”
子虞无声地笑笑,轻拍她的手,“想想你兄长的伤,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殷美人咬了下唇,肃容道:“娘娘说得是。”
这一日众妃嫔相谈甚欢然后离去。到了第二天,殷美人早晨忽然起不了身,口中呓语,身体沉重。请了太医诊断,吃了两天的药,半点没有好转,反而更严重了,昏睡的时间比清醒地时间长。
子虞闻讯后打算去探望殷美人。
这日一早宫女们来唤她起床,隔着床帐唤了好几声,里面却没有半点动静。女官们大胆地掀起床帐,只看见子虞躺在锦被里,脸色苍白,眉头深锁,睡得悄无声息。秀蝉赶紧上前推推她的肩膀,她低声呓语了一句,谁也没听清。
女官们赶紧去请了太医。
郑太医恰巧前两日为殷美人看过病,替子虞诊断后,他愁得直拧眉头,“上气不足,脑为之不满,耳为之苦鸣,头为之苦倾……这分明是一样的症状,怎会如此?”他在偏殿来来回回的踱步,绞尽脑汁,却难以下一张对症的药方。
皇帝下朝后直接来到步寿宫。
子虞头晕目眩,隐约看见床沿旁坐着的人影,伸手虚抓了一下,立刻被皇帝握在手中,他温柔地将她搂进怀中,身上甚至还穿着朝服。
“哪里难受?”他在她耳边轻轻问。
子虞重重吸了两口气,虚弱地说道:“头疼……像针扎。”
郑太医额上已沁出了汗,在皇帝审视的目光下写了两张医方,心中却殊无把握。
宫女们熬了药汁,服侍子虞服下,皇帝一直陪伴到上灯时分才离开。
如此用药了两天,情况一直好好坏坏地反复着,皇帝不禁动了怒,又召了医术更精湛的褚太医。可即使换了太医换了药方,病情也依旧没有好转。
这日子虞醒来,头依旧是昏沉沉的,周身酸疼无力,外面有些嘈杂的声音,她听了一会儿,才分辨出那是屏风后皇帝在斥责太医的无能。听了几句,她敏感地察觉到太医的声音换了一个。于是轻轻在帐内招手,宫女立刻上前,将她扶起,把厚重的褥子垫在她的身后。
“是谁?”她轻声问。宫女道:“娘娘,是褚太医。”
子虞明显地怔忪了一下,“太医院有几个姓褚?”宫女为她这个问题笑了一下,“只有一个。”
正是徐氏提到的那个,子虞暗忖,事情进行地超于寻常的顺利。
她静下心来倾听。
褚太医被皇帝一顿训斥,声音依然沉稳,“陛下明鉴,玉嫔娘娘的脉象驳杂混乱,时好时坏,病症顽固,与殷美人一致。若说是由吃食引起,臣细查过,两位娘娘并没有吃过同样的东西。若说是传染致病,下九宴时又不止两位娘娘,实在难以判断病因。”
“这么说,你们是无能为力了?”皇帝诘问。
站立在旁的郑太医吓得一声也不敢吭,只垂头不语。褚太医一脸为难,口唇翕动半晌,却没出声。皇帝见了,脸色肃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有话要说?”
“臣惶恐,不知该不该说。”褚太医道。
皇帝不耐道:“说。”
“娘娘此症,汤药不能及,针灸不能致,”他清晰的声音在殿中回荡,“也许并非是医术能治。”步寿宫内的宫女宦官都大吃一惊,暗暗瞥着这个大胆的太医。
皇帝皱起眉,不愿再和他兜圈子,“有话就直说。”
褚太医道:“臣在学医时,师傅曾说过,有一种情况,药石罔顾。娘娘是不是冲撞了什么秽物?”
殿中静如死水,宫人们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却隐约有种力量胶着着空气,分外凝重。
“臣猜想,有可能是厌胜之术。”他微微吐了口气,一字一句地说出准备了许久的话语。
厌胜之术,类属巫祝,一直都是难以启口的禁忌,历朝历代都为君王所不容,但是又未曾真真绝迹于后宫。当这个词再一次被提及时,在场的宫人都意识到,一场宫廷的巨变已经近在眼前。
皇帝当时的神情,谁也不敢抬头去看。
事后,褚太医因为失言而罚了一年的俸禄,但并未免职,皇帝走时,甚至没有提起撤换太医。子虞觉得,也许他并没有那么生气。
步寿宫的女官在子虞不能理事的情况下,严令禁止将当日关于巫祝的猜测泄露出去。可是流言仿如清风,依然不胫而走,很快就充斥到皇宫的每一个角落。
没过两日,连欣妃也恹恹地生病了。
后宫内风声鹤唳,萧条冷瑟,连春日和煦的阳光也无法温暖半分。
近来后宫之事一直让皇帝烦心,到了二月底,东明寺主持奉旨入宫讲解佛法。皇帝开辟了云音殿为佛堂,让众僧烧香诵经,以驱邪祟。
子虞醒来时觉得精神好了许多,虽仍有写胸闷气滞,但下床走动已不是问题。宫女见了不由欢喜,“佛法果然高深,这才念经一日,娘娘就好了许多。”子虞不由微笑。
过了一会儿,皇帝得了音讯,命人用软舆将子虞接去云音宫。
宫中早设了玉座珠帘,子虞坐下后,皇帝就停下与主持谈论的佛法,转头对她说:“若是有什么不适,要及时说。”
子虞温柔地一笑,“妾已好多了,陛下不必分心顾我。”
皇帝仔细地看着她,神色和缓许多,又嘱咐左右宫人用心照顾,这才又继续和主持谈论。可惜这一日注定无法平静。才过了一刻不到,有宦官匆忙跑入云音殿侧殿。
周公公来到皇帝身边,虽然声音压低,可两次提到“交泰宫”,却没有逃脱子虞的耳朵。皇帝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神色铁沉,冷峻难言。他霍然站起身,一言不发,离殿而去。
连不理世事的僧人也感觉到气氛异常。
子虞命人拿来经书,在案几前誊抄。秀蝉见状劝道:“娘娘应该注意身体,不如由奴婢代劳。”子虞摆摆手,以诚心为由拒绝,“宫中多难,我想手抄一卷经文,祈求平安渡噩。”僧人们退出偏殿诵经,将安静的大殿留给了她。
到了傍晚,宫中上灯,皇帝还没有回来。寂静的殿室中只能听见笔尖在纸上摩挲的细微声响。秀蝉终于等到子虞抄写告一段落,说道:“娘娘,陛下不知被何事耽搁,不如让奴婢去问一下。”
子虞放下笔,侧过脸思索了一下,说道:“去吧,只是如今宫中混乱,你小心些。”
秀蝉有种感觉,自子虞病后,脾气变得让人难以捉摸,随口一句宫中混乱,也不像是口误。她心藏疑窦地离去,还未到永延宫,就看见连绵的灯火将宫殿映得亮如白昼。每五步都有禁卫伫立,兵戈如林,在灯火下透出森森寒光。
这样的动静太不寻常,秀蝉离着永延宫远远地就停住了脚步,静立了一会儿,就见到左右卫将军,殷相等人走过,心中更加忐忑,幸好她在宫中人缘上下过一番苦功,找到一个相熟的小宦官打听来龙去脉。
这一听,更叫人心惊胆战。
充媛和两个妃嫔因下九宴时未见皇后圣颜,今日又去拜见。在交泰宫门等候时,见到一个行迹鬼祟的宫女。充媛多口问了两句,宫女神思恍惚,答非所问。连交泰宫的女官都觉得事非寻常,叫人将宫女拿下,谁知挣扎之下,竟然从她身上落下一个布人,宫人拾起查看,吓得面无人色。在布人的衣襟处用黑色丝线绣上了生辰八字。
充媛等连细看的勇气也消失了,匆匆离开交泰宫。不到半个时辰,宫正司就通报到了御前。皇帝闻言大怒,责令彻查交泰宫。
皇后已被囚在中宫。
秀蝉疾步赶回云音殿,将宫女和宦官遣开后,将打听来的事无详略地交代一遍,“娘娘,您的病一直反复,莫非也是……”她吞吐着问。
子虞将誊完的经文卷好,神色已有些疲惫,淡淡道:“我已感到好了许多,回宫吧。”
宫女们立刻备好了仪仗。天色已经黑透了,沉沉的一片。晚风犹带春寒,一丝丝地往春衣里钻。宫人们不由加快了速度,在夜色里只听见橐橐不断的脚步声。远远拐角处忽然来了一队人,手里提着灯笼,脚步飞快。转眼到了近前,子虞从服饰上看出他们是东宫的内侍。
太子走到跟前,面色阴沉地看着子虞,双目在灯火下如同含着噬人的野兽。
“是你!”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是你布的局。”
靠近的几个宫人听见了这句话,分外心惊。
子虞却感到有趣,她并不熟悉这个皇子,却一直听到他的传闻,其中包括宽容,稳重,有君子之风,唯独不包括莽撞。可他居然在事情还没有定论前就对她当着宫人的面质疑。
不像他多谋的母亲,更不像他深沉的父亲。
她勾起唇角,有些失望,漫不经心地问:“殿下在说什么?”
太子阴狠地说:“我知道是你。母后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玷污宫闱。”
“既然如此,殿下应该到圣上那里去申辩,”子虞道,“宫中事务一向由皇后主持,从没有妃嫔置喙的余地,殿下对我说又有什么用呢?”
太子被噎地倒吸一口气,含着冷笑道:“世上从没有天衣无缝的阴谋,我一定会找到证据。”子虞以袖掩口,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殿下刚才和我说的都是无凭无据的闲话。”
不再理会他的举动,她领着宫女们离去。
身后的风中还是传来了太子勃然怒声,“你能嚣张到几时,有朝一日,等我……”
子虞身边的女官回过头去,太子的话语遏断在风中,他拂袖转身即走。
可谁都知道,他说的有朝一日,是指哪天。
太子到永延宫为母亲说情,被守宫卫士拦下,皇帝正在殿中听宫正司的审问结果,无暇宣召。到了夜间,议事的臣子已经全部离去,太子再次请见,又被宦官告之皇帝疲惫已经歇息。
他心中顿时有了不祥预感,事情正向最坏的一面发展。
次日清晨,延平郡王府被一队禁军闯入,他们二话不说,直奔后院。郡王赵琛得讯后,带着家丁气势汹汹地来问责,却满脸惊讶地看着倪氏跪倒在案几前,双手死死地护着身后的事物,如惊弓之鸟。
他的太阳穴突突地急跳,上前一把推开妻子,案几上那些画满奇异字符的经幔,还有余温的香炉暴露在人前。他面色惨白,直愣愣地看着,仿佛摆在眼前的是一道道催命符。
在宫苑北面有一座殿堂,常年都照不到阳光,宫人们也避讳提起它,那就是宫正司。司正姜明奉旨审理交泰宫一干宫人,他直觉感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能将他的名字和皇后一起留在历史上。姜明拿出前所未有的认真,将每一个宫女仔细盘问。
问题很快就突显出来。那些宫女大多魂不守舍,言辞闪避。在他严酷逼问下,几个胆小的宫女首先开了口,虽然没有直接揭露厌胜之术,却说出她们在交泰宫中遇到各种诡异的情景,宫廷险些无故失火,宫人白日看见鬼魂而发疯,说着说着,她们自己也怀疑交泰宫暗中进行着巫祝。
当第一个人开口留下了供词,后面的人也就不成问题。
仅仅一日,司正就得到了十余张有用的供词。
他将供词和交泰宫中搜出的证物都呈到御案前。
皇帝看着满桌的证物沉吟不语。
禁卫又送来另一份证物和供词,从延平郡王府搜出的经幔上同样绣着几个生辰八字,字迹都属于皇后,而用来制作偶人的布料,整个宫中只交泰宫有两匹,其中一匹被皇后赏赐郡王府。而倪氏被囚捕后,不愿独自揽罪,只一个劲地申辩“并不是咒杀之术,只是将身上劫难转嫁,皇后娘娘也是知情……”旁人不愿再多听。
已经足够,皇后行厌胜之术铁证如山,何况,前一段时间宫中几位妃嫔毫无缘由的病倒,也是佐证。
被召来永延宫议事的朝臣面面相觑。
御史大夫曾受倪相恩惠,勉力想挽救一把,“陛下明鉴,皇后娘娘一向宽厚仁慈,怎会突然行巫祝,此中必是受小人唆摆。”
殷荣斜眼扫了他一眼,说道:“皇后是天下妇人典范,却做出如此失德之事,实在愧为国母。天下至尊的地方,传出龌龊之行,却不能明证典刑,天下人会如何想?”
御史大夫道:“二十年来操持后宫事务,抚育皇子,皇后劳苦功高,请陛下三思。”
“身为御史,居然说出以功盖过的话,”殷荣肃然道,“此例一开,后来者必然效仿,国法岂不形同虚设?”
御史大夫还想张口,姜明先一步道:“禀陛下,宫中行巫,前朝有例可循。”
事情到了这一步,几位大臣也看出风向所致。大多附和殷荣的说话,一两个与后家有牵连的,默不吭声。
皇帝长长叹息了一声,神色有些失望,也有些惋惜,命人起草诏书:“……阴谋下毒、用厌胜之术谋害妃嫔,有失国母母仪天下的体统……”说到这里,他语声渐停,目光悠远。
“陛下,”周公公提醒他,“太子殿下已经在殿外等了两天。”
他揉了一下额角,点点头,“让他进来。”
太子迈入殿中,声音已经带了哭腔,“父皇,母后蒙冤受屈,定是受小人所害。”
怀灏皱了一下眉,对殿中大臣道:“退下吧。”几位臣子退下。他才转过脸来目视太子,目光中有浓浓的失望,摆在御案上的手,轻轻扣了一下桌面。
“你先看下这些吧。”他淡然说道。
太子心里焦急,只是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下定神去看那些供词证物,随着一张张翻过,他越来越诧异,以致双手都有些颤抖。
“怎么会……”他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这些交泰宫的女官、宫女都是母亲信赖的亲信,而另一份,出自他的舅母。他的手指关节握紧,手背上显出青筋。
“这个不可能。”他控制不住地对着父亲喊叫。
怀灏漠然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就让他冷静了下来。
“我早就告诉过你,三思而行,做事决不能莽撞,而你却无所顾忌地将自己的思想暴露在他人面前。”怀灏道。
“儿臣刚才确是失仪,”太子垂下头,可声音依然那么颤抖,“可是儿臣心急,她们诬陷母后……”
怀灏打断他的臆测,“口说无凭,证据呢?”太子一愣。他又道:“拿出一样能验证你的说辞,或者洗清你母亲罪名的证据来,证明你手上的那些纸都是谎言。”
太子无言以对,仿佛有什么扼住了他的喉咙。
一种恐惧从他内心开始蔓延。相比桌案上的供词和证物,他的说辞是那样空白和无力。他不明白,为什么忽然之间,所有一切都变了一个模样,他的舅母,那些曾拱卫交泰宫、忠心耿耿的宫女们在一夜之间背叛了他的母后。
他根本无法推翻这些罪名。
那一刹那,他的信念都开始动摇,难道,他的母后真的在宫闱中行了巫祝?
太子无法直视皇帝的目光。他伫立了半晌,扑通地一下跪倒在地,为母亲请罪。他的眼中垂下泪水,“父皇,母后与您相伴二十年,您应该了解她,这一次就宽恕她吧。”
怀灏听着他的哀泣,目光软了下来。
“你的母亲,也许不会行巫祝。她能做的,敢做的,远比巫祝更厉害,”他轻轻摇了摇头,“这一次的证据无懈可击,我不能再宽恕她,而在这之前,我已宽恕她太多次。”
太子绝望地看着他,喃喃道:“母后她不是那样的人。”
怀灏起身走到他的面前,轻拍他的肩膀,“她是你的母亲,你所能记得的永远都她美好的一面,这不怪你,回去吧。”
太子拉住他的衣袖,“她是您的妻子。”
怀灏的目光一凛,口气骤然冷淡,“她是皇后,理应为她的作为付出代价。”他容色微敛,将手一甩,把衣袖从太子的手中挣出,然后说:“回去吧。”
这一次是命令。
尽管这一次的谈话仅限皇帝和太子两人,但子虞还是从殷荣那里知道了其中几句。
她听后平静如水,殷荣也没有从她脸上看出端倪。
他说:“太子以情动人,陛下难以下定决心,到底是处死,还是贬为庶人。”
子虞正观赏桌上的一副书画,目光专注,似乎并没有为此分心,随口说道:“太子仁孝宽和,人人皆知。”
“娘娘的仁慈宽厚,才让我佩服,”他讥诮地一笑,“在太子口出狂言后,娘娘尚能如此安心。”
他的消息灵通,子虞从不意外,她抬起头,“皇后大势已去。”
“处死和贬庶有天壤之别,花草若是留根,春暖花开还能重遇生机,何况是野心勃勃的藤蔓。娘娘啊娘娘,莫非你把太子的有朝一日当成了戏言。真要有这么一日,太子不会忘记他的母亲,今日的铁证,只能变成我们的罪证。”
“我们”,子虞听到这个词蹙起了眉头,仅仅一瞬,又放松了神情。她将画卷收起,清晰地说道:“我听说,相爷为了今日,等待了十年,现在反倒耐不住气了。宫中形势一向多变,没有人能保证未来就能按照心意进行,顺其自然吧,反正,中宫已没有了皇后。”
殷荣笑容顿消,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一个故事必须要有头有尾,若是半途而止,岂不让人伤心。宫正司正阖宫搜查巫祝布人,在明日,也许后日,从太子妃的寝宫搜出来,她是赵珏的侄女,旁人不会对此感到意外。”
子虞看看他,摇头喟叹,“想不到相爷也会被眼前的迷雾所惑。故事是否有始有终,从来都不是重点,听故事的人才至关重要。到此为止吧,把网拉得太大,会出现破绽。何况陛下已经失去了妻子,他一定不想马上失去儿子。”
殷荣心道“妇人心慈,见识短浅”,不再赘言,拱手告辞。
皇后巫祝一事让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废后已成定局,倪相一系官员上书为皇后求情,太子也日日跪在永延宫外为母陈情。皇帝犹豫了两日,下诏,“阴怀妒害,包藏祸心,宫中行巫,弗可以承祖宗,母仪天下,其废为庶人。”过了半日不到,又令庶人赵氏迁往承明宫。
承明宫是北郊皇陵不远的一处别宫,入罪的宫人囚在此处,从没有活着归来的,其中就有三皇子睿绎的生母,文媛。
皇后被废,后家也广受牵连。皇后的父亲宣王改封南宫侯,封邑减半。延平郡王夺爵免官,流放岭南。还有几个皇后的庶兄弟也都不能幸免。
宫中因皇后厌胜而获罪的宫人足有两百多人,其中能逐出宫去已是大幸,处死流放的不在少数。
子虞对这个囚而不杀的结局并不意外。女官不知怀了什么样的心思,每日打探了交泰宫的动静,事无巨细,一一回禀。比如,头一两日,皇后滴水未进,而今日听闻诏书后反而开始进食。
子虞神色淡然,不置一词。到了傍晚,只留秀蝉一个人在身边时,她突然开口说:“我要去交泰宫一趟。”秀蝉愣住了,不知这是她的突发奇想,还是早有算计。子虞侧过脸看她一眼,秀蝉就低头退了出去。
如今的步寿宫已经不同往日,不到半个时辰,秀蝉就已做好了安排。
子虞带着宫女到御花园中散步。天色昏暗,点了灯才能看清事物,宫女们都觉得此行不妥,但却不敢拦阻子虞的雅兴。这是她大病后第一次出行,宫女们只能尽十二分心地服侍。
尽管如此,还是在一条甬石漫道上出了错。子虞崴了一下脚,难以再行。
这里正对着一处宫殿,叫桐殿,往日人迹罕至,宫女们辟出偏殿给子虞休息。
子虞精神委顿,坐在榻上打起了顿,秀蝉见状就将宫女遣到殿外,独身留下伺候。等脚步声从殿内退得干干净净,子虞睁开眼,卸去头上珠环簪钗。秀蝉从床下拿出早就备好的一套宫女蓝衣,给她换上。又轻轻说道:“娘娘,可别超过一个时辰。”
子虞点点头,又站在门处听了一会儿殿外的动静,这才从殿侧口踅出。
黑暗的并无一丝灯光的通道,子虞顺着一路走出殿外,抬头便看见了交泰宫。这处殿室原就在交泰宫的后方,绕过去,其实并不远。
交泰宫的正殿外守着一个宦官,脚步踱来踱去,看到子虞走近了,几步迈到她的面前,低低的说:“秉仪可来了,快随我来吧。”领路走了几步,又发觉不对,回头仔细一看,分明是张陌生的脸,他心里一颤,装作不知,将殿门打开后便躲得远远的。
子虞见了他避之不及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推门进殿时便一直含着微笑。
殿中只点了两支蜡烛,泄着几缕昏黄的光,一个纤瘦的身影坐在榻前,透着一股子安详寂寥。
不是印象中的交泰宫,也不是印象中的人,子虞慢步上前。
赵珏首先察觉,转脸看来,等看清后还露出一丝笑来,“原来是你,真是没有想到……”
子虞接口道:“是想不到。”到底是没想到来看她的人,还是没想到落到这个地步,她们两谁都说不清这句话的含义,短短一句后就陷入了沉默。
子虞从没有像今日这样仔细去打量过她,细眼一看,心里还是有些赞叹,这个占据后位二十年的女人,看上去远比实际年龄来的年轻,她笑时眼角已有纹路,却带着一种风情,而这种独特的风情,有的女人即使一辈子也无法学会。
“来看我做什么?难道我这里还有什么是你想要的?”赵珏说道,声音憔悴,口气却很轻忽。
子虞也不在意,随口反问道:“除了命,你还剩下什么?”
赵珏抬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眉宇中深藏的一丝疲惫渐渐变得沉重,“身在深宫的女人总有能让人大吃一惊的本领,第一次走进我的宫殿时你也是穿这样的衣服的,今日居然会变成这样的局面。”她怅然长叹了一声,“难道冥冥中真有命数。”
子虞抿唇微笑,“你可不像是相信命数的人。”
赵珏眸中不过迷惘了片刻,转眼又恢复了冷静,“我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会清楚。”
“恰巧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一些,”子虞道,“吴元菲,这个名字还记得吗?”
赵珏一凛,腰背绷直,端坐起身,直视了她半晌,才又道:“是她。”
子虞默默与她对视。
“是她,”赵珏喃道,神色复杂,似明悟又似嘲讽,“现在我才相信,这一次你能得手,并非侥幸。”
子虞淡淡说道:“你我都知道,侥幸只有一次,不会接二连三,今日的结局,追根溯源,是你太过自负,住在交泰宫久了,就以为它在你的把握之中。”
赵珏皱起眉,“有史以来,皇后的数量历来多过于皇帝,没有皇后会以为中宫纳于股掌之间,我更不是那样的轻狂的人。”
“你做了更大胆的事,”子虞瞥了她一眼,悠然道,“夫君是帝王,总要担心他有所反复,若儿子是帝王,情况就大不相同,你曾经有这么想过吧。”
这一下赵珏的表情凝重起来。
子虞轻轻一笑,“宫中的事物,做得再完美,也总有蛛丝马迹可寻,他对你态度的转变,若是仔细寻察,也不难猜。所以你的父兄都难以幸免,他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了。”
赵珏吐了口气,垂眼笑了起来,“到底是小看了你,卑微出身的人,更善于揣测人心,老师当初所说,果然不假。”
笑到一半,或许是故意不让子虞好受,她目光明亮,慢悠悠说道:“你既然看得那么透,也该看到自己的处境:他让你变成了一把刀。除去了他不再需要的人,刀也就变得没有用处,难道你没有想过自己的下场?”
“也许和你一样?”子虞冷笑,“不,不对,你在心里嘲笑我,我的下场会比你更惨,因为你心中始终还有希望,太子夫妇至今平安无事。”
赵珏目光骤然一冷,“他不会让你这么做。”
“是吗?”子虞微哂,“这句话,你说得可没有底气。他有三个儿子,以后说不定还会有,若真是对太子那么放心,你也不会对文媛那么不留情面。当初老师一定也对你说过,对待情敌,有时可以网开一面,对待政敌,才需要赶尽杀绝。”
赵珏的睫毛不自禁地颤了一下。
两人相顾无言。片刻之后,她才又重新开口,“你今日来的目的就是这样?对老师所授的坚定不移地执行?”
子虞叹道:“并不是相信老师,只是不能相信你。你的儿子曾对我说,他会追寻厌胜的真相。在我看来,他是一个感情深厚又执着的人。我能从东明寺回来,同样的结局我不想在你身上重复。”
“以史为师,你真是一个不错的学生。”她冷冷笑道,“可难道没有人教你,这种逼人上绝路的事不该亲力亲为。”
子虞略怔,轻吁道:“我不会像你一样。”原本有很多选择,等赵珏到了承明宫,派人尾随,不知不觉地将她除去,就像她曾经对待文媛一样。
赵珏看着她的眼睛,眉眼中透着嘲讽和不屑,仿佛在告诉她“这样的伪善不值一提”。
殿中忽然一暗,原来是蜡烛熄灭了一支。
子虞站起身,“我让人来换烛。”
“不用了,”赵珏一挥袖,半倚在榻上,“将死之人,不需要了。”
子虞知道话已经说完,转身准备离开。
“你知道吗?”赵珏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刺伤你的兄长,让你主动向我动手的这件事,并不是我家的人做的。”
子虞脚步一滞,回过头去:“那是谁?”
赵珏冷哼一声,“我曾经怀疑是你兄长的苦肉计,可你居然也不知情,现在倒真是有些好奇了。”
她的身影藏在黑暗中,子虞无法判断这一句是真是假,诸多念头一瞬间从她的脑海中转过,却没有一个能真正抓住,在推门而出之前,她才轻轻叹息,“已经不重要了。”殿中一片寂静,仿佛根本没有人,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子虞原路返回桐殿,换回衣裙,又折返步寿宫,宫人只道她精神不好,借殿室休息了片刻。
步寿宫内外已点灯,子虞有些意外,步入寝宫时发现皇帝坐在床前,手里拿着一个绳结,垂下的杏色流苏让她眼熟,是一直藏在枕下的同心结。
“怎么一直都没有打好?”他听到动静,抬头问。
子虞不知道他从何时开始知道了这个,微微垂下头,浅笑道:“一时兴起,摆着摆着就忘了。”
他将手中的绳结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似乎很有兴趣。子虞换了一身衣服出来,看见他还在摆弄,心底不觉有些酸涩。
“这样小小一件,居然这样繁复,”他双目幽深,唇角略含笑,温柔地看着她,“你的手很巧。”
子虞道:“看似复杂,其实也很简单,只需要用点心就可以了。”
皇帝听了便笑,“原来只用了一半的心。”子虞心下怦地一跳,上前从他手中夺了过来,嗔道:“只不过暂时忘了,日后打好再给陛下看。”
两人正说话,宫女端着五色小饼和九食灯进来,皇帝用了一些。子虞见状,讶道问左右,“难道陛下一直没有用膳。”小宦官道:“太子殿下一直在宫外跪着。”
子虞顿时明白,太子整日跪在永延宫外,惹他心烦,到了这里,太子就无法跟随,只能回去休息。她心里暗哂,只怕那位太子未必能理会这种苦心。
“听说太子曾对你无礼。”不知是他无意,还是子虞脸上显出了思虑,让他提起这个话题。
子虞微微一怔,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是哪个多嘴的宫人这样谣传,殿下不过是担忧母亲,言语着急,算不上无礼。”
他挥手让宫人退下,宽慰地看着她,“不用担心,太子和他的母亲截然不同,那些话,等待时间一长,他自己也会忘记。”子虞应道:“是啊。”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便上床安睡。
子虞今日经历地很多,身体有些疲惫,可躺在床上,精神又出奇地好。她侧过身体,看着帐外,只有一盏灯火在黑漆漆的夜里,仿若发黄的明珠,身边还有他悠长的呼吸。她无端生出一丝心烦意乱,缩了缩身子,就想翻身向内。
他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怎么了?”
子虞习惯地笑了笑,又突然觉得黑暗中根本看不清,便把笑容省了,轻松地说:“这样睡不舒服,想靠里面。”
他听了没有反应,反而伸手将她搂到身边,半晌后才又说道:“你的笑容,和以前不同了。”
子虞恍惚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脱口道:“什么?”立刻又反应过来,讪讪掩饰道,“以前……是什么样?”
“第一次在步寿宫的花园里,你蹲在枯萎的花旁,自言自语。”
他低沉的嗓音在她的耳边,让她的心有些发热,可想来想去,还是没有想起这一段,她有些沮丧的说道:“不记得了。”
“你对着花说‘这里不是南国,虽然阳光冷了些,土地硬了些,可为了将你种下的人,也该好好开花’,”他笑了笑,胸膛微震,“当时你是想哭吧?”
子虞隐约想起了一些:身后有脚步声,她回头,本以为是兄长,谁知是皇帝……那时,他应该就猜测到了,这个相遇是一场设计的偶然,可惜被设计的人,都没有那样的心思,后来,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局面呢?
“一个不适合宫廷的女孩,被引到了我的面前,”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可后来,你还是让我大吃一惊。直到东明寺的那天,你让我觉得,即使在宫里,你也能生活得很好。”
“这样?”子虞想起当日,依然有些怅然,“我还以为,陛下不会要我。”
他呵呵一笑,“为什么不呢?你能到我的面前,得助于宰相,又有一个能干的兄长,妃嫔该有的你一样也不缺,美丽,才情,生存的野心。你的身份那么特殊,在宫中所能依靠的只有我。那个时候,我需要的,也正是你。”
子虞觉得周身一下子寒冷起来,她在被下悄悄握着拳,用眼睛在黑暗中勾勒他的神情。
“那时陛下已经觉得不再需要皇后了?”她自己都惊异怎么将心中的疑问说出口。
“废后,”他纠正她的称呼,慢慢说道,“她掌握中宫二十年,大概已经感到厌倦,这是她自己选择的结局。”
“唉!”她哀叹一声,忽然想起了当初那朵花,在含苞未放的时候,枝干已经枯萎。她心里一动,闭上眼,湿润的感觉忽然划落在脸颊。
一双大手抚在她的脸上,接住了泪珠,“为什么哭了?”
并不是所有剖露的心迹都让人感动。子虞长长吸了几口气,才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陛下,如果,有这么一天,您不再需要我了,请告诉我……让我能安排自己的结局。”
他没有回答,手指温柔地穿过她的头发,轻轻拍在她的后背,过了片刻,他停下动作,安然入睡。
夜深了,寝殿内寂静无声,只有铜漏滴答。床脚的羊角宫灯已经熄灭,只有窗外的月色透进来,子虞骤然在梦中惊醒,举目四望,在看到睡梦正沉的他时,她才喘过一口气。
刚才的一切原来不是做梦,她有些哀伤的想。
殿外忽然也有了动静,衣袖婆娑的声音不断响起。
他也醒了过来,提高了声音问:“什么事?”外面的周公公立刻回应,“陛下,是庶人赵氏,刚才自尽了。”他睁眼,似乎一霎间有些讶异,慨叹了一声后,他又重新闭眼,低沉的声音穿透了黑暗,“恩,朕知道了。”
穿透了几层帐幔的月光是那样稀淡,可她屏声静气,还是在暗色中看清了帝王的容颜。
他紧紧是皱了一下眉,朕知道了。
子虞仿佛穿透了时空,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
她垂下眼,放松身体,将思绪抛给沉沉的夜晚。她与皇后不同。皇后几代繁华,早已经忘记根源,妄图将富贵绵延。
而她起于微末,所求的,不过就是一朝一代的荣华。
世人都已忘记,荣华富贵,从来都是短暂的烟云。
她入睡前,悄悄宽慰自己,等醒来,明日就会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