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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大婚将至

睿绎的婚期很快被定了下来,钦天监连夜算出最好的日子,定在来年的四月,剩下有半年多的时间,正适合准备一场婚嫁。

皇帝对此感到满意,中秋宫宴也变得非常热闹。

有被皇帝邀请的窦将军父女,还有被子虞邀请的郇国公夫妇。目的明确的宴会气氛融洽,连皇后微恙缺席也被人刻意忽略。

因为生病而无法出席的人,皇后是第二个。

还有一个是年迈的倪相。这位三代老臣忽然在一个秋寒的早晨昏倒在地,醒来后,唇角抽搐,半个身体无法动弹。宰相夫人立刻进宫求见了皇后。皇帝闻讯后派了三位太医出宫问诊。三位太医恰巧出自不同学派,诊断后的结果也各不相同。有说“内伤积损”,也有主张“中风偏枯”。唯一能达成共识的,是对病情很不看好。

倪相作为宣王的姻亲,太子的老师,一直以来都是皇后在朝堂最大的依靠。突然之间,倪相重病,皇后圣前失宠,延平郡王至今还在养伤,中秋宫宴上突然冒出了这么多新面孔。宣王突然觉得,二十年来,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局面。为此,他脸上的阴霾始终未散。

太子夫妇到来,对后座上缺少皇后的身影,太子表现得闷闷不乐。而太子妃赵曦观察了局面后,举杯向子虞敬酒,趁众人热闹,她笑盈盈地说道:“娘娘的智慧让人赞叹,短短时间内的成就让人望尘莫及。”

子虞含笑饮酒,对她的祝词不置可否。

酒宴过后,子虞命人打听郇国公夫妇的意思。两人虽然有所犹豫,还是答应了联姻的要求。

子虞高兴极了,连宣王和太子夫妇带来的少许不快,都被扔之脑后。

女官悄悄在她耳边提醒,“娘娘高兴也该注意酒量,小心后劲。”子虞果然觉得两颊火烫,暗自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向皇帝告罪后,她离席休息。

宫人们在殿后的花园内摆设了玉座茵褥,正好供子虞醒酒休息之余,可以欣赏月色。

白天天气晴好,晚间夜色如墨,银盘似的月亮高挂其中,宁静而孤独。远远看去,月光渡得砖瓦生辉,粼粼如龙鳞。楼阁高殿上灯火通明,琼楼玉宇一般,好似传说中的瑶台。

子虞喝了一杯茶,胸口飘忽的酒意淡了许多,通往前殿的道上一阵脚步响,睿绎头戴玉冠,身着锦衣紫袍地走近来。

“娘娘在这。”他笑笑,一股浓烈的酒气随他张口袭来。

子虞直皱眉,对宫人道:“取醒酒的茶汤来。”

睿绎看着宫人忙碌,笑得一脸纵意,“娘娘,我一点都不喜欢她。”子虞唬了一跳,随即意识到他说的是宴席上的窦家小姐。她朝近旁的宫人扫视一眼,宫人们立刻乖觉,装作没有听到退出一段距离。

“她的背景,她的家世,包括她的来到,都是我所希望的,”睿绎摇头晃脑地轻喃,“可为什么,一点都不高兴呢?”他嘟起嘴,像个孩子一般。

子虞好气又好笑,“明天该罚你的内侍,没有拦着你纵酒。”

“我可没有醉,”睿绎嘟哝,拍拍自己的脸颊,“你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宫女取来醒酒汤,睿绎皱着眉头不肯喝,离他近的,都被他狠狠推开,嘴里还嚷,“让开,让开,你们挡住了月光。”子虞命人,“拉住他的肩膀,一定要喝。”折腾了好一阵,才让睿绎喝了两口,他顿时就安静下来,坐着一动不动。

子虞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谨防出事。

过了半晌,他转过脸来,嘿嘿一笑,“上次娘娘和我说过人的心。我想不明白,你帮了我,用的是什么心?”

子虞微微错愕,不知道这是不是另一种胡言乱语,还是酒后真言。

睿绎站起身,踉跄走到子虞面前,把脸凑到她的面前,双眸熠熠,像极了黑曜石,他咧嘴一笑,笑得欢快,眼睛也半眯起来,“是好心,还是善心?”

“是私心,”子虞拍拍他的肩膀,“太子,晋王恨不能将我除之后快,我总不能连你也得罪了吧?”说罢,她就生出悔意,拿起案几上的浓茶,皱眉喝了半杯。

睿绎盯着她,目光迷离,忽而笑着喟叹,“哎,娘娘……”

真是醉了。

中秋一过,北风就来了。

呜咽的风声在宫廷的每一个角落流窜,檐角铁马泠泠有声,将冷冷的寒意传出很远。

随寒风弥漫流转在宫中还有一个流言,内容让宫娥们有些羞于启齿,却因此传播得更远。

事情的起源,还是在交泰宫。那日延平郡王伤愈后入宫觐见皇后,说是伤愈,其实是一瘸一拐由内侍搀扶着入宫的,郡王夫人面色铁青地尾随在后。

皇后只留了心腹女官,谈话的内容旁人并不知情。只是后来,殿内发生了争吵,宫女们起先并不在意,可是吵架的动静越来越大,让人不安。宫女们不得不前去探看,在走近殿门的时候,就听见里面郡王夫人尖嚷,“他伤成这样,我与活寡有何区别,还谈什么子孙。”宫女们惊闻此言,只能退了回去。可流言已随着风声传了出去。

交泰宫骤然式微,后宫中一时有些萧条。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冬雪到来,簌簌地落了两天,宫中荡涤一清。

子虞召宫伶作陪,弹奏了一会儿琵琶。女官趁她们讨论技巧的空隙提醒道:“娘娘,别误了暖冬宴的时辰。”子虞转头眺望交泰宫的方向,雪后天晴的宫殿尤其开阔明亮,“又是一年了。”

“今年岂与去年同,”歆儿笑着接口,“去年移栽的梅花,只有我们宫里开花了。”

子虞笑了笑,很快收回目光,把心思放在要带去赴宴的礼物上。

今年的暖冬宴与往年不同,前几日公主府就传来喜讯,玉城公主怀了身孕。皇帝显然对这个孩子很期待,接连两日都去茞若宫陪伴明妃说话。

为他生儿育女的妃嫔到底不同,她有些惆怅地暗忖。

为玉城准备的礼物最紧要的两点,不能出格,也不能留下话柄,子虞最后挑选了一尊白玉的送子观音。

换了一身银红的衣裙,她带着宫女前往寿安殿。

殿中果然很热闹。玉城公主和明妃坐在一起谈笑,妃嫔们大多坐地离她们不远,如同捍卫明月的晨星。即使身体坐得远,话题也不曾偏离那个中心。皇帝坐在另一边,驸马晁寅端坐下首,太子,睿定,睿绎分坐两旁。皇后的位子离得有些远,太子妃坐在她的身边陪着说话。

玉城和明妃说得正欢乐,忽然想起了什么,站起走到了皇帝的座前,笑呵呵地说了一些话,皇帝温和地点头。

子虞站在殿外静静地看着,这一副天伦之乐的图画已足够美丽,似乎不需要再添加一笔。她的到来与否,并不在这幅图画之上。

心底难以抑制地有些凄凉。

她拢了拢衣襟,将这片刻的哀伤偷偷藏了起来,重新带上一丝微笑。

守在门口的司赞要通报,子虞以手势制止,悄声迈进殿堂。

玉城的面庞丰腴了不少,脸色稍有些发黄,只用了一层脂粉略略盖住。宫女将白玉求子观音奉上,子虞笑着说了两句,最后嘱咐,“到底是两个人的身子了,要多注意保重。”玉城随意看了一眼观音,倒也没有摆脸色,不冷不淡地说了一句,“谢娘娘惦记。”

子虞的要求并不高,只求面子上能过得去就行。寒暄了两句后,就坐到了欣妃身旁。

欣妃命人斟了一杯酒给子虞,笑盈盈地说:“去看她的冷脸做什么,既不拿她好处,也不靠她活命。”

子虞不由就笑了,“也没有必要去得罪她。”

欣妃呵呵一笑,不再说话,脸上的分明却写着“她可不会承你的情”。

不过一会儿,皇帝赐宴,众人各居其位,皇后坐在皇帝的身旁,面含笑容却甚少开口。子虞至今还记得皇后在宴席上即兴赋诗、言辞敏捷的才情。皇帝仿佛一无所觉,神情与往常一般。

皇后少言,在场明妃品级最高,自然由她起了话题。可惜今日她一心放在玉城的身上,说了十句,有九句要绕回去。且她言谈犀利,行事泼辣,若有不和她心意的话语,当场就要反驳回去,几乎不留情面。

曦美人进宫已有十年多了,容貌不出众,一直不得宠,也无父兄外朝照料。对孩子倒是非常上心,见玉城高兴地饮了两杯酒,便劝道:“怀孕初期需最谨慎,不宜饮酒。”玉城放下酒杯,因殿内温暖如春,又吃了些瓜果,曦美人忍不住又提醒,“凉食易致胎动不安,也应忌食。”玉城顿时面显怿色。

明妃冷着脸说道:“才吃了这几口,也不算什么大事,何必扫兴。”曦美人顿时讪讪然。旁的妃嫔本来就忌明妃三分,见了这样的场景,越发不往前凑了,少顷,场面就冷清了不少。

殷美人坐到子虞的身边,满心欢喜地说道:“听妾兄长说,多亏娘娘举荐,这才得了官职。可惜他不能入宫,只能托妾感谢娘娘。”

“是你兄长该得的,”子虞眨眨眼,“以命相搏,中郎将这样的品佚还有些委屈了他。”

殷美人直乐,“瞧娘娘说的。”心中却对兄长以后升迁有了计较。她眼睛向四周瞅了一圈,又说道,“听说娘娘宫里的梅花开了,我那后苑虽然小,也移了一株,时间还比娘娘的长,偏偏不开花,唉!”

子虞莞尔一笑,“种花哪能心急。”

殷美人道:“浇水,施肥一样不少,我还让宫女多照料,就这样还不够?”

“没有听过过犹不及吗?”子虞悠然道,“天阴少水,天晴多水,夏季一日两次,春秋一日一次,到了寒冬需干透浇透。说起来,花和人倒是相似,要讨得它欢心了,它才会理你呢。”

殷美人点头,旁边有个低品级的妃嫔机巧地插嘴道:“有娘娘这样玲珑的心思,步寿宫的花木有福了,怪不得都长得那么好。”

子虞含蓄地笑了笑,又提点了两句。旁的妃嫔见她好说话,纷纷靠拢过来。她们大多已失圣宠,在后宫过着悄无声息的日子,有心也翻不出大浪。

这样的讨好无关大局,子虞微笑接纳。

欣妃和玉城说笑了半晌,身旁的声音少了许多,她转头一看,脸色骤沉,冷冷地一哼。玉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听了几句,似乎在说栽花,心下不屑,显出冷笑,“看来玉嫔娘娘对花木还真是有一套。”

子虞在她和明妃脸上看了一圈,心知她是借题发挥,淡然道:“略知一点皮毛。”

玉城掩唇格格一笑,“听娘娘说得头头是道,本事都不下我府里养花的了。我倒是也听人说过一些,不知娘娘听过没有,花开得再艳,若是结不了果,是很容易凋谢的。”说完,轻轻抚了抚平坦的肚子,暗示的意味极为明朗。

旁的妃嫔都噤了声,子虞先是愕然,随即脸色有些苍白。

“玉城。”皇帝注意到这一边,出声将她召走。玉城慢慢站起身,四下里一顾,笑盈盈地走了。

原来是她宴前以腹中孩子为由,问皇帝讨要一处田庄,皇帝刚才只是笑笑,现下允了。

妃嫔们许是怕子虞难堪,忽略了刚才一幕,巧妙地将话题移开,片刻功夫,又恢复了热闹。

宴后,子虞一行回步寿宫,宫女们猜想她的心情并不好,隔着五步的距离,无声地缀在后方。

子虞抬头仰望远处宫殿的一角,漆黑浓紫的天唯有月光银亮。屋宇梁脊上覆着薄薄一层雪,在如水的月光下透着青白,素练一般。她从裘衣里伸出手,虚抓了一下,寒冷的晚风从指缝中穿过,她不由低头轻叹。

“娘娘。”宫女轻唤。子虞没有回头,宫女急道:“娘娘,陛下……”

子虞转过身子,看见后面有一队仪驾,远远地似乎往这里来,看宫灯的数量,应该是皇帝。她心里有些烦,若无其事地转身继续往前走,速度没有慢下。宫女大急,一边喊:“娘娘走慢些,天黑小心脚下。”一边故意拖慢了速度。

转向到了回廊,身后却没有人跟上,子虞回过头。

皇帝一个人抛下仪驾,向她走了过来,宫女宦官纷纷立在两旁,低头不语。

子虞想要勉强微笑,最后只是低下头。

他来到她的身边,握住了她露出裘衣外的手,“这么冷?”他的眼眸在月光下清亮如泉,仿佛能穿透黑暗,“为了一句戏语,为难自己可不是好方法。”

子虞抿了抿唇。

“日后让她给你赔礼,”皇帝说道,声音平稳,不疾不徐,“她怀了身孕,通常在这个时候,脾气不同平常,有个风吹草动都会弄出大动静,你要体谅她。”

他的轻描淡写足以说明对玉城有多偏袒。子虞心里冷笑,淡淡说:“不用了。”出口的话音竟有些颤抖,这时她才意识到,原来心里如此委屈。

他微微敛眉,握紧了她的手,“你一定觉得我对玉城太过纵容。”

子虞默不作声,他又说道:“皇家只有两个公主,玉衡年纪还小就已远嫁。玉城是一个人孤独地长大,她无法与皇子们玩在一起,身旁的人又不会违背她的意思,这才让她养成了现在的坏性子。可是宫中能有这样一个人不是很不错吗?直率,坦白,从不违背自己的意愿,她没有成为宫里那些千篇一律的面孔,这不是让人很惊喜。”

子虞神情有些麻木,他们的看法真是南辕北辙。在她看来,活得如此自我,如此恣意的人,让人一见就联想到自身的处境,无法不感到厌恶。何况,玉城对她也抱有同感,她们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只能在彼此为难中获取一点快慰。

“陛下说的是,”子虞苦涩地一笑,“做您的女儿真是幸福。”

他看着她,唇角含笑,眼神静柔如月光,“她是我的女儿,注定一生荣华富贵。也仅仅如此。除了这些,她无法从我这里得到更多。”

子虞有些怅然地轻轻摇了摇头,“已经足够了。”

“孩子的贪心可远超你的想象。”皇帝牵着她,寂静的夜里,只能听见枝叶间偶尔滑过的瑟瑟风声,剩下只有两人的脚步声,一步步尤为分明。

他又说道:“满足了他们一次,下一次他们就会索要更多。你根本不需与她计较。已经出嫁的公主,你无法改变她,她也无法伤害你。”

子虞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提点她与玉城并无利益相关的冲突,两人的相处之道,最好相安无事,不近不远。

“妾明白了。”

夜风吹散了她的鬓发,他温柔地替她捋到耳后,“去你的宫里吧。”

知易行难,说的大概就是眼下的情况,子虞暗暗想。

即使他说的全部都在理,理智上告诉她,与一个出嫁后的公主计较实在没有必要。可是心里始终有一处疙瘩。那个公主,行事无所顾忌,如果有一天,她的为难不再仅仅停留在言语上呢?相安无事,终究只是一个美好的憧憬。

当他的手臂环上她的腰,子虞打了一个激灵,迷惘地看着他。

细碎的亲吻落在她的眼睑上,他低沉而缠绵地轻语,“想什么?”

“陛下似乎更喜欢女儿。”也许不应该重提这个话题,她却想知道究竟。即使是深受他宠爱的睿绎,都没有得到如同玉城那般的纵容。

“女儿若是不懂事,不过是些小烦恼,儿子不懂事,才让人忧心。”他笑了笑,“纵容一些又何妨呢?”他的口气轻松又含打趣,子虞随之微笑,只好揭下不提。

他的气息渐渐粗喘,有一下没一下抚摸她长发的手也慢慢伸入她的衣襟。

这一夜他格外怜惜温存。

子虞心底有些悸动,翻了个身,她将手伸入枕下,很快就摸索到靠近床沿的一缕水丝流苏,上面系着她打了一半的同心结。

他察觉到她轻微的动作,伸手搂住她的腰,“怎么了?”

她讶了一下,很快将手缩回,轻声道:“没什么。”闭起眼,须臾功夫,呼吸匀净地睡着了。

床脚边搁着一盏宫灯,只因她一向害羞,宫人们把灯放得远,灯光朦胧,连床帐也无法穿透。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伸手越过她的肩膀,往她刚才摸索的地方探了过去。

第二日子虞先醒来,轻手轻脚地离开床榻。等她梳洗完,回到寝殿,皇帝仍在熟睡。

子虞有些惊异,他的睡眠一向警觉,稍有动静就会惊醒。

宫女为她上妆,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调弄的胭脂几次都不合心意。子虞接了过来,选了海棠红的脂粉,轻轻在脸上盖了一层,侧过脸想要和宫女说什么,却瞥到皇帝已起身坐在床边,透过铜镜看着她。

镜中的他离得远,面貌模糊,可是目光深沉又探究,让她不敢轻易回头。

宫女们垂手肃立,鸦雀无声。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周公公走了出去,很快又回来,在皇帝的耳边轻语。他控制着音量,一丝也没有外露,皇帝的神情却变得严肃起来,一言不发,在屏风后换了朝衣。

气氛与平时迥异,子虞站起,来到屏风旁。

皇帝转过身,握住了她的手,声音依然温醇,“你的哥哥昨晚遇刺受伤,此时正在宫外求见。”

子虞脑子嗡的一声响,疑心自己听错了,抬头直视皇帝肃然的表情,期艾道:“遇,遇刺?”

“嗯。”皇帝安抚地握住她的肩,“抓住了一个刺客。”

子虞心急如焚,她担心的只是兄长的安危,转头看向周公公,他果然明白,说道:“娘娘不用担心,云麾将军脸色不好,身上却无大碍。”

皇帝见她新上的胭脂都掩不住骤然发白的面色,伸手温柔地抚摸她的脸庞,说着:“我去看看。”带着宦官侍卫走了。

子虞心里又急又燥,遣了宫女前去打听,等了一会儿不见消息,又让秀蝉再去。在寝殿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宫女归来回禀,“听闻罗将军昨日和军中好友小聚,在路过安邑坊时,遇到几个酒醉的汉子,因为抢道而起了争执,后来就动了刀剑,罗将军,殷郎将,还有几个侍从都受了伤,当场击杀了五个,只留下一个活口。”

子虞听着就皱起眉,对她冷冷扫了一眼,宫女垂下头,“娘娘莫怪,我是听几个宫人如此说的,一句不曾添改。”

秀蝉带回来的内容却不尽相同,“罗将军手臂上受了些伤,并不累及要害。刺客有六人,留下一个活的,正绑在宫外。”子虞微微松了口气,把秀蝉召到近前,问道:“问谁打听的?”

“刚才那些都是杨都监让我告诉娘娘的。”

子虞一直紧绷的心才稍稍放松了些。哥哥与杨都监一直有往来她是知道的,既然能在这个时候还传话出来,肯定伤势不重。她深深呼吸了一下,放缓身子,目光在第一个回禀的宫女身上转了转,若有所思。

等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有传来罗云翦出永延宫的消息。

子虞按捺不住,带着宫女去了永延宫。殿前侍卫欲入内通报,被子虞制止,“不要惊动御驾,我就在这里等一等。”

这一等足足近半个时辰,罗云翦才从殿中走出,看见等候在外的子虞不由怔住。

子虞见他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好不容易压住了已涌到喉口的称呼,直到罗云翦行了礼,才轻轻道:“将军随我来。”

走到僻静处,四下无人,子虞转过身,眼圈微红,有些激动地唤,“哥哥。”

罗云翦微微一笑,安慰道:“娘娘不用太过担心。”

“这世上能让我担心的人已经不多,”子虞酸涩地看着他,“伤了哪里?”即使冬衣厚重,她也看出罗云翦的衣物太过臃肿,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胸口。

罗云翦轻轻拍了一下左肋,“这里,还有手臂,都是皮肉伤,不算什么,”他略微顿了一下,口气僵硬地说道,“若再偏一些,就直插胸口,险些被他们得逞。”

子虞的胸口仿佛被堵了一块大石,半晌才喘了口气,“伤成这样,就该回去休息,派人来宫中传话也是一样。”

罗云翦的眼中闪过一抹犀利的微光,“只有让陛下亲眼看看这些伤处,才不会失去原有的意义,”他摇了摇头,“昨日要不是几个兄弟拼命相护,今日不一定能面见御驾,殷泰为我挡了两刀,至今生死未卜,我岂能在家中安心休息。”

子虞伸手在他未受伤的左手臂上轻轻一拍,“只要他衷心对你,豁出命去博取的,我会补偿给他。”

罗云翦吃了一惊,大概是没有想到自己的妹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看向她,细心地察觉她的神情与往常大不相同,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乌黑的眼眸里掩了一层厉色。

“娘娘打算做什么?”他放柔了语调,“今日你在后宫中的地位来之不易,可不要轻举妄动。”

“我不动,就任由他们对你刀剑相向?”子虞冷冷一笑。

罗云翦张了张口,子虞道:“退让如果不能换来平安,那就毫无意义。坠马一事我尚且还能忍耐,可是这一次,刀锋已经悬在颈上,我决不能再忍气吞声。”

“子虞,”情急之下,罗云翦唤出她的名字,“事情还未查出究竟,你岂能轻启战端?”

“刺客是谁派出,我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何需查出究竟,”子虞拭去眼角的一滴泪水,“至于战端,上一次侥幸逃脱,这一次侥幸轻伤,下一次,下下一次……我们难道要把性命托付给侥幸两字。后家如今式微,尚且能做出如此嚣张疯狂之举,若让他们再势起,这里就没有我们兄妹存身之地。”

罗云翦专注地看着她说道:“陛下已经得知内情,我们不妨等一等。”

子虞抬眼望了一眼永延宫的檐角,吐出一口白气,微微苦笑,“靠他主持正义?”

“娘娘不信陛下?”罗云翦看看左右,轻声问。

子虞道:“昔日明妃,文媛都曾相信过他,可是结局如何?”

罗云翦缓声道:“他待你和她们不同。”

“有什么不同,”子虞平静地一笑,“我和她们都是一样,不是他必选的唯一。哥哥,后宫的妃嫔,宠遇都在他一念之间,可是谁也不会真正将性命交托给他,那样与寄望侥幸有什么分别。”

“上一次三殿下坠马,被后家暗中化解,打杀了两个宫人就算交差,这一次决不能重蹈覆辙。”

罗云翦说不清这一刻是什么心情,他曾经希望妹妹能入住后宫,影响局势。可真当她拿出这样的魄力,他又觉得满心的酸涩。

“哥哥回家好好休息,”子虞柔声道,“只有被逼绝境的野兽才会露出獠牙,行径疯狂。我看后家也看到了穷途末路。”

唤来宫人,护送罗云翦出宫。直到他的身影在宫门处消失,子虞久久站立风中,直到女官催促才回步寿宫。

将清晨打探消息的宫女召来,子虞问:“早上你去哪里打探的消息?”

宫女早知失言,忐忑不安了整个上午,立刻答道:“奴婢去了宫门,那里正是换班的时候,打听了几句,他们就是如此议论的。”

不但要杀害她的哥哥,还想将罪名掩盖为醉酒私斗,子虞心底的愤恨如火烧一般,脸上反而更加平静了,冷眼看着宫女道,“我以为你们都是聪明人,现在看来显然是我高估了你们的本领。”宫女在她的目光下瑟瑟发抖,仍咬紧牙关,“请娘娘再给一次机会。”

子虞道:“别再让我失望。”宫女应声而去。

午时才过一刻,宫女又折返回来,向子虞回禀,“奴婢打听到,宫中有两种说法。一说罗将军遇到醉酒地痞,不小心被刺伤。还有一说是延平郡王旧部的军汉闹事,为鸣功劳不平,这才行刺将军。”

晚间才发生的事,一个清晨流言就已充斥宫廷,显然有人故意作为。

而且用心险恶。听信第一个谣言的人,只能在庆城治安上做文章。可若信第二个谣言,在问罪之余,不免对罗云翦南行的功勋心存疑问。

子虞轻叹,出手就是一击必杀的行刺,行事周密。失败之后,立刻又传讯入宫,掩盖事实。这样的手法,速度,和在宫中的人脉力量,只不过再次印证了她的猜想。

宫女见子虞放缓了表情,放大了胆子又道:“娘娘,那唯一一个刺客活口,已经被敇令送交大理寺。只是听说审讯了一个多时辰,还上了刑,可还未开口。”

“若真是寻常地痞军汉,能有这样地骨气。”子虞冷笑。

宫女自知交差过关,顺势退下。

子虞一整日听着各色的消息往来。期间殷美人听闻兄长受伤未醒,哭哭啼啼来到步寿宫诉苦,子虞安慰道:“付出总有回报。他的伤不会白受。”这才将她劝走。

到了晚间,杨慈突然来到。

子虞微诧,“公公怎么不在御前伺候?”

“陛下担心娘娘,命人来看看娘娘的情况,”他笑道,“如此圣眷,小人在宫中多年,还未见过呢。”

子虞招呼他坐下,等宫女上茶后,才开口道:“这样的小事,公公何必亲力亲为。”

杨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的神色,说道:“罗将军特意嘱咐我看望娘娘,现在一看,娘娘气色还不错。”

子虞笑了笑,他又说:“娘娘可知,皇后刚才去了永延宫。”

听他口气别有深意,子虞心下一紧,“是吗?”

“陛下疲于政事,并未宣召,”杨慈道,“皇后从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到了明天这个时候,娘娘或许会听到,刺客已经认罪,不是酒后闹事,就是因分功不平,蓄意谋害。无论哪一个,结果都是刺客伏诛。”

子虞静静地听着,神色依旧,“化解危机的能耐,不是皇后娘娘第一次施展。”

杨慈笑道:“都城之下,竟有凶徒当街行刺朝臣,已经够悚然听闻。再牵连后家,就成了宫闱丑闻,如果往下牵扯,就要扯出延平郡王南征回来后受伤,子孙断绝。从情理来说,郡王旧部心有不平,自行作出行刺之举,也不算离奇。”

“真是一出好戏,”子虞嘴角扬起,“郡王无辜,旧部有义,倒成全了一段佳话。”

杨慈端起茶瓯,喝了一口,平静地说道:“娘娘切莫说气话。以小人之见,行刺失败,后家进退维谷,已落下风,”他停了一下,话锋忽然一转,“后家出了乱子,皇后有责,但是……”

“牵连之罪,还不足以让皇后一蹶不起,”子虞顺着接口,缓缓说道,“公公是在劝我谨慎。”

杨慈放心地一笑,“看来是小人多事,怕娘娘耐不住气。”

“我已忍了许久,不在乎再多等一段时日,”子虞的声音又缓又轻,似乎有些疲惫,“延平郡王已是废人,追责不放也于事无补,我不会把眼光放得这么浅。”

杨慈敛容,正色道:“娘娘胸中已有丘壑。”说完就将茶瓯一放,欲告辞离去。

子虞看着他背过身,不禁心生疑窦,还未细想,已经脱口,“公公。”

杨慈转身一揖道:“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公公对我和兄长都有大恩。”子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们兄妹起于微萍,就得公公指点,这样的恩情,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宫中不会有无缘故无的示好,所有的付出都要有所回报。杨慈与她非亲非故,关键时刻却总能与她站在一线。日后会索要什么样的代价?

杨慈躬身而立,神态恭敬,“小人十岁入宫,懂事起就未离开过宫墙,从未知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可偏偏这不算大的一块宫苑,小人也是最卑微的一个。这许多年来,小人想借助贵人一飞冲天,在他人困境时,也曾帮助一二。这许多人里,多半半途夭折,剩下的富贵了,也将小人忘之脑后。唯一对小人有所回报的,只有娘娘与罗将军。小人别无所求,只求成为娘娘左膀右臂。”

“若是我兄妹有朝一日失势,公公不怕清宫时被牵连?”子虞问。

“后家接连三代贵不可言,身边追随者不计其数,我去锦上添花又能得什么大用。娘娘是初升红日,小人能谋一处安生,日后前程才不可计量。”

子虞嗤的一笑,想不到他比她更有信心。

杨慈的脸上一片肃穆,“娘娘应知,富贵不从安逸来,向来都是险中求。”

过了两日,子虞前去永延宫。

她一向极少踏足这处理政事的地方,连皇帝都觉得意外。他正好刚命人赏赐罗云翦大量金银财帛和珍稀药材,转头对她道:“已经让太医给他诊过,一月之内就可以恢复,来年的婚期不用延迟。”子虞早已得到消息,并不意外,笑着替兄长谢恩。

宦官来报殷相与大理寺卿觐见。

子虞自请回避,皇帝雍然道:“说起来事关你的兄长,一起听听吧。”

殷荣与大理寺卿并肩入殿,两人跪拜皇帝后发现旁边竟有妃嫔在座,都吃了一惊。殷荣首先发现是子虞,不动声色地视而不见。大理寺卿则目不斜视,把头低垂,只看着玉座前方。

两人正是为云麾将军被刺杀一事而来。

那唯一剩下的活口送交大理寺后,连夜突审,刺客都一言不发,直至动了刑具。刺客也只是嘶嘶喊叫,判寺立刻发现蹊跷,着医官查看,才发现刺客早被毒哑。又将五具尸体检验,除了两人,其余都曾服过哑毒。

判寺无奈,只能从刺客身体样貌特征开始查起,最后查明几人都是兵卒,曾随延平郡王麾下征战,回京后被闲置。

皇帝皱眉道:“就这些?”

大理寺卿回道:“六人都是军中兵痞,平日横行惯了,无人管束,六人又都是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的人,再无可查之处。”皇帝沉吟不语。殷荣道:“都城之中,凶徒公然行刺,分明是有所预谋,决不能就此轻忽处理。”

大理寺卿反驳道:“此等无根无家的人,最易变成穷途之寇,兵器,衣着都无特点,再难深查。”

殷荣淡淡一哼,“六人行事有条不紊,若没有背后主谋,能做如此周密行事?”

两人争了一阵,却发现皇帝面无表情,似乎对争论没有兴趣,同时噤声肃立。

皇帝容色稍缓,侧过脸去看子虞,目光深邃而温和。

“陛下,”子虞眸如清泉,宛然开口道,“家兄不过受些皮肉之苦,不宜将事扩大,牵连无辜的人为此受罪。”

殷荣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冰冷。

皇帝长长叹了一声,没有顾忌旁人,将她的手握住,温柔地说:“玉嫔仁慈宽厚。”他想了片刻,对大理寺卿说道:“就按律处置吧。”

此事就算了结,皇帝平静如水,一如往日。子虞暗忖举动并无差错,正好迎合他的心理。

宫外又有朝臣觐见,子虞趁机告退,在离殿时有意一顿,正好与殷荣探究的目光对上,她缓缓退出殿外。

领着女官仪仗到了九华廊的十步亭附近,子虞停了下来,将人遣回步寿宫,只留了秀蝉和歆儿服侍。

九华廊是出宫唯一能走的官道,没有等上许久,秀蝉突然咳嗽一声。

子虞抬起头,殷荣正往亭中而来。

“娘娘。”殷荣拘礼。子虞从不意外殷荣会领悟她的暗示,笑着说道:“相爷安好?”

殷荣的表情不甚明朗,道了一声“好”后,说道:“娘娘行事高深,越来越让人难以捉摸。兄长当街被刺,仅用几味药材和几株金银就可搪塞,只怕今后人人效仿,不再将你们兄妹放在眼里。”

子虞不理会他的讽刺,说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相爷什么时候也开始喜欢纠缠细枝末节?”

殷荣冷笑,“大好良机被娘娘大度葬送,不知这样的小节,下次什么时候才会有。”

“良机?”子虞哂笑,“唾手可得的,一般都不是最好的,如何能称良机?就算让大理寺查出头绪,将延平郡王拉下水,一个已经注定无所作为的人,值得这样大费周章。牛刀用来杀鸡,这样的蠢事,我还不屑为之。”

殷荣双目微睐,锐利的眸光锁在她的身上,久久不语,半晌后才又开口,“看来娘娘已有打算。”

“打算说不上,只是不想任人宰割,”子虞安闲地说道,“相爷曾说过,要我还你一个明天,眼看这明天就将来到,相爷说话还算不算数?”

“我说过的话,自不会忘怀。”殷荣道。

“那就好,”子虞轻轻一抚掌,笑盈盈地说道,“昔日哥哥就和我说过,相爷能事事争先,料事先机,是因为善于用人,只是不知,那里是否有可用之人?”

她将脸一抬,目光落在极远的一处宫殿。

殷荣顺之看去,与永延宫并驾齐驱,只有交泰宫。他心里震动不小,脸上还维持着一径的神情,转头阴沉地看了一眼子虞,良久叹道:“入宫两载,娘娘与以前大不相同。”

子虞道:“相爷莫顾左右而言他。”

殷荣饱含深意地一笑,“是有可用之人,可人才难得,娘娘此行可有把握?”

“世上岂有万全之法?”子虞眸光一转,敛容道,“人才难得,忠心之人更难得,我要的是即使失败也不会反扑的忠仆,省得谋事不成,反倒作茧自缚。”

殷荣沉思了片刻,才道:“此等人最是难寻。娘娘总该告诉我作何用处。”

“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子虞淡淡道,“这个道理,相爷该懂。”

还是第一次被她顶到这个地步,殷荣蹙眉思索了许久,才又道:“仅凭一句话,就要我献出精心布局的棋子,娘娘哪里来的自信?”

子虞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声音不急不缓地说:“刺客一事相爷尚且不放弃做点文章,何况真正的良机到来?”

守在亭外一边的歆儿忽然唤了一声“娘娘”,子虞知道逗留的时间已经太长,站起身,顺手捋了一下裘衣,对殷荣道:“若是有空,不妨让义母来宫中走动。”告别一声,带着宫女离去。

殷荣回到府中,晚膳后唤徐氏到书房,将子虞的话转述了一遍,末了感慨道:“要说后宫真是神奇,那样一个瞻前顾后的人,居然也变得如此决断。”

徐氏见他神情凝重,含笑道:“将女人小觑的人总会吃上大亏。这么说,相爷已经决定襄助她?会不会太过险进?”

“他们兄妹俩,一个像刀锋,一个像剑鞘,”他眉头皱出深痕,显得忧心忡忡,“想不到是我看错,锋利的竟然是妹妹。一张口,要的就是我在交泰宫多年的布置。”

徐氏小心翼翼地说道:“现在还不知道她的算盘,就这样用上相爷多年精心布下的暗棋,实在太冒险了。”

“我的一生都在冒险,”殷荣想了想,忽然笑道,“连兄长被刺的大仇,她都能忍下,在永延宫里果断了结,这一点让我刮目相看。也让我好奇,她会做出什么样的报复。”

“相爷布置了已经有十年,娘娘入宫也才两年……”

殷荣摆了摆手,断然道:“一直不动的棋,只会变成死棋。”

他这样的表情徐氏已经多年未见,分明是下定了决心,她也不再多言。

殷荣站起身,打开窗户透了一口气,冰冷的气息瞬间就弥漫了书房。他看着那一方浓墨的天,叹息道:“倪相因病未起,延平郡王废了腿,宣王年轻时就只是个纨绔,这个时机,我已等得太久。”

到了腊月,天气已是极寒,雪如飘絮,天色晦暗。

这个月份一向是后宫繁忙的时候,宫人的升迁,赏赐都在这时见分晓。子虞接连几日就忙于处理宫务。

今年的境况大不同于去年。彼时她尚未在宫中站稳,战战兢兢,宫人难免担心前景。而如今,她宫中盛宠,交泰宫悄无声息,一向张扬的明妃,也不再轻易来招惹。往来步寿宫,借机讨好的人络绎不绝,宫人们争相表现,欲能攀居高位。

将身边得力可靠的人擢升,不可信的人排除,子虞拿着名册独自思考。

宫女通报道:“殷夫人求见。”子虞点了点头。

徐氏被宫女引入殿中,神态欣然,拜礼之后对子虞道:“眼看年关又至,相爷嘱我来看看娘娘,可有什么需要的。”

子虞一听就明白殷荣已答应了,笑着和徐氏寒暄了几句后,将宫女全部遣走。等殿中只剩下两人,便不加掩饰地说道:“听说交泰宫的女史秉仪都是皇后娘家举荐,得皇后宠信的女官不是出自宣王府,就是多年历经考验的,不知相爷能在何处使上力?”

“再牢固的墙也会有缝隙,”徐氏款款笑道,“若娘娘想在皇后那里传句什么话,递上什么东西,还是能出点力的。”

子虞微愕,徐氏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传话、递物都属于不同司职,远超她的预计。

“相爷真是深谋远虑。”子虞真心赞扬。

徐氏道:“为这一天,相爷等了十年。”

子虞微笑颔首,将名册放到一旁,转身去了寝殿。徐氏一直偷偷打量,没有听到任何声响,过了片刻,才有些微的衣裙婆娑声,子虞的身影从屏风后踅入。她手上拿着一支极细的竹管,颜色暗沉,很不起眼,递到徐氏的面前。

徐氏用手摇了摇,见子虞毫无表示,拔开塞头,一脉细细的桂花幽香顷刻弥漫开,猝不及防。她有些讶然,当然不敢相信子虞避开宫女,亲自取来的,会是一支普通的花露。

“真香。”她笑着试探,“不知娘娘想用在何处。”

子虞浅浅笑道:“说起来是四年前的事了,交泰宫赏赐了欣妃娘娘一盒干花,那香气让我时不时想起。”

徐氏错愕了一瞬,若无其事地将竹管收好,告辞离去。

若说康定四年的开始谁最晦气,倪氏觉得非她莫属。

她的父亲年末时突然病倒。腊八,年后,她几次回去探看,情况都没有好转。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病榻上,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两朝为相的重臣,如今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

娘家的事已经足够让人失望,而夫家的事,则让她感到绝望。

赵琛从南国回来时是被重伤抬入府中,一条腿因为被马蹄践踏,几乎变了形状。养伤用了两个多月,伤好后却更让人伤心,他没有了行房的能力。他们成亲许多年,一直没有子嗣,赵琛明着暗着都想要纳妾,她一直都不曾松口,她的父亲是倪相,即使是他的皇后妹妹,也不得不顾忌。

以后,再也不用担心纳妾问题了。

娘家夫家同时受挫,她敏感地发现,最近来府中走动的人也变得少了,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连续下了几天的雪,这一日终于放晴,倪氏到后花园中散心,看着阳光照在粉墙青瓦上,粼粼反光照耀。墙外突然有一阵争执声。她暗生怒火,将看守外院的小厮唤来,“外面这是吵什么?”小厮战战兢兢地答道:“有个妇人,已经连续来了好几天,说来替我们府中化劫。”倪氏一哼道:“什么人都敢上门来招摇撞骗,将她赶走。”小厮急忙去了。

倪氏坐了一会儿,转念又想起家中烦事,连太医都请来看过,吃了多少药,半点成效也没有,或许该借助其他方法扭转乾坤。她又命人把小厮叫来,“你说那妇人来了好几天,都说了什么?”小厮道:“她说我们府中气象异常,有,有……”倪氏瞪着他,小厮咬牙说道:“有断嗣宫祸之象。”倪氏一拍石桌,“妖言惑众。”一旁的奴仆都不敢吭声。

她想了想道:“明天她若再来,就将她领来,我倒想看看什么人这么大胆。”

到了晚间,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眠。郡王府的事情,只有宫中有所风传,外面的百姓哪能得知,若断嗣宫祸真有其解,前两字基本已定,后面的又做何解。年幼时她也常听人说起能人异士,莫非这就是一个?

等到了第二日,那妇人果然又来,小厮立刻将她领到内院。

倪氏见那妇人衣着普通,因在外面走得多了,脸颊,鼻子都被冻地有些发红,眼睛倒是炯炯有神。她问道:“听说你在门口胡言乱语,有什么目的?”

妇人不卑不亢地说道:“妾是路过府前,看到府上阴气沉沉,分明有劫难,这才好意来提醒。”倪氏柳眉倒竖,哂道:“凡是招摇撞骗,都以化劫解祸为借口。”

妇人微笑道:“若真是无劫无祸,夫人怎会请我进来,可见我估算的并无差错。”

倪氏道:“那你说说有何劫难。”妇人看了周围一圈,道:“事关重大,不亦多传。”倪氏让奴仆散走。妇人才开口道:“可否将府中主人的八字给我看一下。”倪氏去房中取了八字给妇人看,妇人细细算了一下,眉头深皱,“夫人既无心,何必耍弄妾,这个八字命中无富贵,怎会是府中主人。”

倪氏这才有些服气,将袖中藏的八字拿了出来。妇人反复看了良久,叹息道:“果然是劫数,天意难违。”倪氏听得心惊肉跳,“什么劫数?”妇人肃然道:“这个八字不但本人劫难甚大,手足亦有祸患。”

延平郡王的手足只有身在中宫的皇后,倪氏半惊半疑,“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妇人道,“支梁难撑,大厦将倾。”倪氏想到父亲病重,中宫失宠,心跳如急鼓,“可有化解之法?”妇人想了一想道:“世间化劫方法有千万,可惜这劫数太大,我只想到一种。”倪氏连连催促,她才走近,压低了声音说:“夫人可听说过巫?”

倪氏呆滞了片刻,忽然大怒,大声将家仆叫来,“将这个妖言惑众的疯子给我赶走。”

妇人不急不忙,还施礼告退,“夫人不信我就罢了,劫数就在眼前,到时夫人莫后悔。”

倪氏将人赶走,心里始终有些介怀,又嘱咐小厮,“跟在她的身后,记住住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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