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金风习习,红了霜叶,浓了桂香。
皇帝命人从重阳花宴中挑选菊花名品,尽数送来了步寿宫。欣妃闻讯,约了日子前来赏玩,只见步寿宫前的长阶上堆满秋菊,常见的佳品斑中玉笋,芳溪雨,松针,紫瞳丛丛如云,就是南国而来的黄翠莺,月下白也有好几盆。
子虞在苑中备了桌椅,正好围炉品茶,一时茶香花香,相得益彰。
欣妃想要饮酒,子虞佯作不悦,只是不允。两人坐着闲谈,欣妃见天晴日朗,不由脱口说道:“只见晴不见雨的日子倒也无聊。”
子虞蹙起眉,因这句话隐隐生出警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直觉。
过了片刻,绛萼快步走来,低头在欣妃的耳边窃窃私语。她虽竭力掩饰镇定,眉宇间一丝凝重也叫子虞觉得事非平常。欣妃脸色沉了下去,匆匆找了个理由告辞。
这番举动让子虞心生好奇,等了两日,还没有等她命人去打听,消息就已经传来。南国诸王争位终于分了胜负。二皇子和七皇子挥兵回京,四皇子的封地正好靠近金河,有北国大军虎视眈眈,他不敢擅离。太子虽然遣兵调将,但是人人传他弑父杀君,不是仁君所为,将领敷衍了事,二皇子和四皇子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就直抵京城。
禁军卫戍尽数控制在太子手中,京城余粮又足,两王围困了月余,是无法可想。结果有一宫嫔从禁宫中偷取了太子令符,诳开北城门,让二皇子的兵马入了城,是夜无星无风,等禁卫发现二皇子兵马,已是在宫门之下。两军都知生死关头,各不相让,在夺取宫门卫戍一战,死伤惨重,半壁宫墙尽染血色。
一直厮杀到了第二日,京城中百姓户户闭门,街上无人行走。这日辰时末却发生了奇景。天上本是红日当空,忽然黑影蔽日,士兵抬头仰望,惊呼“天狗食日”,丢下兵器,跪拜不止。片刻功夫,日被全蚀,天地无光,沙飞走石。待日光重现,二皇子高举帅旗,令左右高呼“子弑其君,国失其政”“天象现,诛奸佞”。禁卫尽失色,知大势已去,不再抵抗。
二皇子带兵冲入皇城,太子已于玉虹殿纵火自焚。虽然竭力救火,以玉虹为主的几座宫殿已化为灰烬。二皇子跪在殿前长哭,叩拜先帝。这时才有常侍先帝的老宫人前来,拿出先帝遗旨,旨称帝位传于二皇子。到了此时,京城外的四皇子方才得信。勤王的大军匆匆赶到,发令的太子却已殒命。大将军下令,在城外卸甲,至此大势已定。
子虞听了心中怅然,南国到底是故国,离开不过经年,已经是天地换日,物是人非。她也明白当时欣妃心中的惊惶,二皇子固然是胞兄,太子也是兄长,如今都陌生的叫人不敢认了。
过了一日,绛萼忽然求见。子虞听多了外面的流言,对其中几分真几分假始终抱疑,绛萼是欣妃的得力人,消息自另有来源,正好让她进来讲述一番。
绛萼果然没有叫她失望,带来一个更加离奇的故事。
“娘娘可是听说,有一个宫嫔偷出令符,星夜迎新帝入城?”绛萼问。
子虞瞧她面色镇定,并未他想,说道:“莫非传言失真?”
“虽不是完全正确,倒也离事实不远,”绛萼从容不迫道,“但她并非宫嫔,娘娘也认识。”
子虞笑着接口,“我在宫中时日短,又能认识几人?”话刚离口,心口忽然遽然一跳,她摆弄玉珰的手不由一颤,玉珰泠泠发出一丝响声。
绛萼道:“她是娘娘的妹妹。”
子虞看向她,目光已变得锐利,“文嫣不是新帝的侧妃,为何会留在前太子的宫中偷出令符?”
“娘娘所问,我也只知其中一二,”绛萼垂下头,“新帝当初仓促离京,家眷来不及带走,前太子闻讯后,将阖府围困,以此要挟。不知为何,只有文嫣一人幸免,并被带入宫中。此后的事,就如娘娘所听到的。”
子虞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事情竟是这样,转而心又提起,此事有悖常伦,她的妹妹会不会被新帝所弃?
绛萼又说道:“新帝衷心喜爱她,不以前事为忤,封其惠妃。”
子虞道:“若是如此顺利,你也不会来告诉我。”
绛萼头垂地更低,黯然道:“惠妃有孕。”
子虞变了脸色,从卧榻上霍地直起身子,惊诧地说不出话来,片刻后面色稍缓,“她……现在还好吗?”
“奴婢知道的消息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了,圣上念我家娘娘与南朝新帝是嫡亲兄妹,所以特准递传家书。娘娘命我来问您,可有什么话要托付南朝惠妃的,可以一起带去。”
子虞听了她的话,闭上眼呼吸了几瞬,淡淡开口道:“告诉她,没有什么比保存自己更重要的了”
一别近五年,她的妹妹竟经历了这么多。
只是道听途说了一些皮毛,她已觉得心惊,不知道文嫣在那样波涛汹涌的局势又是如何自处。想起这个自幼失怙,命运多舛的妹妹,她伤心得难以自抑,独自在殿中垂泪许久,接连几天都眉宇深锁,沉郁寡言。
这日清晨,她尚未上妆,宫女禀报殷陵求见。子虞往外一望,日头尚在树梢,什么事这样赶不及?招手让宫女引她进来。
殷陵素来笑颜待人,今日进门却神色低沉。行礼后不等坐定,就问道:“娘娘可是有一个亲妹在南朝?”
子虞几日来都为文嫣担忧伤怀,一听人提及,就心生不妥,以为有什么坏消息带来。一失神,手里的花钿掉落地上,她倏地转过身问:“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殷陵点头,又问:“南朝新帝的惠妃,当真是娘娘的亲妹?”
“我只有这一个妹妹,”子虞挑起眉,“有什么事就直说。”
殷陵面显踌躇,叹气道:“娘娘,大事不好了。”
子虞摆手让伺候梳妆的宫女退下,平静地问:“什么事不好?”
殷陵见她面色沉稳镇定,脸上一红,倒自悔刚才在宫女面前失言,可想起事态紧急,又顾不上那么多,说道:“娘娘可知上月发生食日之象。其实并非南朝,我朝南方都已得见。现在民间都在流传天象不吉,必有祸端。前几日京中已开始流传一句谶语‘北鱼南燕兮乱其国,望日有缺兮为女祸’。”
子虞低声念了两遍,面色一沉,北鱼南燕取自“虞”“嫣”同音,不正好暗合她和文嫣的名字。
“食日虽不吉,可并非独有一解,究竟是什么人断定因女祸而起?”她问道。
殷陵道:“夏朝日食天下大乱,秦朝二世而亡,也有日食之象——这种事可真是说不清楚。如今南朝兵灾,国乱,弑父杀君,世人皆传,由惠妃而起,不正应了此兆。”
子虞神情萧索,“日为君,月为臣。日蚀之象由月掩日,是臣下蔽君之象。怎么就成牵扯成了女祸?”
殷陵道:“天象之事自古渺然,日食也有多解。《乙巳占》有解‘内乱有兵起,更换太子’,又解‘君位凶’,现在星官独取‘日阳月阴,月遮日乃女祸起之征兆’,流言就更加肆意,显然有预谋而发。父亲嘱我告诉娘娘,这是有人要害娘娘啊。”
子虞是吃过三人市虎的苦,知道流言若化为利剑,杀人都无需见血。她总觉得谶语有些耳熟,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恍然想到中秋宴上所说的异象。
“是她……”子虞阴沉着脸,缓缓说道,“兰嫔。”
殷陵显然也有所知,说道:“父亲与娘娘想到了一块。星官虽没有派系,游学时曾得兰嫔父亲的资助,暗箭由谁而发,八九不离十了。”
子虞不说话。殷陵又道:“娘娘自入宫来,虽受宠爱却谦恭有礼,宫人也暗自夸奖。照此以往,日后晋妃位也是轻而易举,地位自会巩固。可宫廷岂有如此轻易的事,娘娘还未站稳脚跟,伤人的毒箭就已离弦,若此事处理不当,就再无立足之处了。”
子虞心中有数,兰嫔自从一开始就毫不掩饰她的敌意,只是没有想到,她的手会这么快。巧,真是巧。天象送了她一股东风,却将自己逼得进退维谷。
以前退一步还有一线希望翻身,如今退一步,真是万劫不复,永无宁日了。
她心里暗恨,除了眉间还有一点愁意,脸上已平静如初,“回去告诉相爷,得他一点襄助,我心里总算有底了。”
殷陵握住她的手,“娘娘说的什么话,我们是一家子。”
送走殷陵,子虞觉得周身的精力都被一抽而空,脸上血色尽失。宫女见了大惊失色,赶紧报了太医院,又嘱人去御前通报。
这日午后子虞躺在卧榻上午睡养神,皇帝在寝殿外听太医的诊断。子虞睁眼往外瞅了一眼,路过的御前宦官皆戴赤帻,她心里一黯,闭目不言。
皇帝无声走到榻前,伸手在她的额上轻抚。子虞睁开眼,孱弱地对他一笑。
“好点了吗?”他问。
子虞点头,“妾无大碍,就是一时气血不畅。”她低下头,暗暗垂泪。
皇帝温柔地看着她,说道:“是不是听说了那些谣言?”
子虞早知他虽处深宫,却没有什么事能瞒过他,委屈道:“妾的命格不好,父兄皆受害,留下唯一的妹妹,也多逢磨难。他人以此攻讦,妾又有什么可辩解的。可现在说妾会祸及国政,无由之事传得满城风雨,让妾如何容身?”
皇帝见她面色苍白,泪水含在眼眶里摇摇欲坠,仿佛一株含露的梨花。扶着她的肩膀,沉声慰藉,“喜爱捕风捉影的人自古皆有,你又何必因为那些虚无缥缈的事劳神伤身?”
他音色低醇,话音温柔,可眉宇锁住,似乎也在思索此事。子虞一看他的面色,暗自警觉,抬起头来说道:“天象示警,陛下不可不重视,只是天文预象都是深奥难明的学问,一个天象,隐喻解法却有万千,只听一言未免失之偏颇。”
“哦?”他笑笑,“除了星官,还有谁能解天象?”
“妾在东明寺时听主持讲解佛法玄妙,主持学贯古今,有窥测先机之能。陛下向来礼遇佛法,何不听他讲解一番。”
皇帝深沉地一笑,不置可否。
东明寺僧人极少参与宫廷中的争斗,最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选中他们来辩解天象,自然比子虞自己说千句万句有用得多。且子虞在寺中住了大半年,与寺中有香火情,与殷陵商议后,觉得此法最可行,又嘱殷陵回府后立刻派人去东明寺中疏通关系。
第二日朝堂上,星官暗指玉嫔身份暗合天象,进言天子着素服,避正殿,内外严警,随侍宫人应着赤帻。这时有官员出列建议皇帝亲自往东明寺祝祷神明,以宽天下。
皇帝沉思了一下,最后采纳了东明寺之行。
明妃差人将消息传到公主府。驸马晁寅回到家中,就看见玉城颐气指使婢女忙碌的样子。他不明就里,转眼一想,也不想明白,悄悄往外退。侍女眼尖发现了他,玉城当下站起迎了过来,“驸马来得正好。看,是母亲的信。”晁寅接过一看,皱起眉,环顾四周的侍女,低声说:“公主是打算先去东明寺?”
玉城微微仰头,笑道:“自然在父皇之前先去一趟。”晁寅平静地看着她道:“那又有什么用?”玉城道:“听说殷府已经派人去了,自然不能让他们占先。”
晁寅慢悠悠道:“何必和一个深宫妇人过意不去,就是再受宠爱又能如何,你是陛下的掌珠,她不过是后宫众多女人中的一个。”玉城嗔视他,“你知道些什么!母亲在宫中十数年屹立不倒,并非完全靠父皇恩宠,是因为凡事都预测先机。玉嫔那个样貌,本来就不是能在宫中安分度日的。晋王求皇后指婚,父皇又不顾众议将她接进宫。卑微之时尚且有这份能耐,日后若让她得势,还不知会闹出什么样的风波。”
晁寅对此意兴阑珊,听完也不过露出一丝似笑非笑,“公主将陛下置于何地,难道后宫还需要出嫁的公主来打理?”玉城跺脚道:“驸马只需告诉我,去不去东明寺走一趟?”晁寅一摆手,“这是后宫之事,外臣如何插手,我劝公主也不要妄动,小心做了马前卒。”
晁寅的性子一向是沉稳有余,玉城却是自幼娇纵,两人自成婚以来各让一步,倒也相安无事。今日听晁寅再三拒绝她的请求,玉城顿时觉得受到伤害,冷声道:“想不到驸马如此胆小。”
晁寅看了她一眼,不想费神辩驳,“像公主这样能随心意行事的人天下又有几个。只愿公主凡事为身边人考虑几分。”玉城却已不耐烦听他的道理,让侍女继续打点行装。晁寅见状,转身回了书房。
皇帝简装出行东明寺。皇后因为身体不适,没有随行。欣妃近日郁郁寡欢,不愿去受寺院的烟熏火燎,也借故留在宫中。最后随驾的只有几位能在皇帝面前露脸的妃嫔。
禁军浩浩荡荡地护卫着皇帝随行的车驾前行。到了山下,马车忽然剧烈颠簸了一下,倾斜了一边。侍卫赶紧来到子虞的马车前,躬身道:“是车辕松了,请娘娘稍候。”前行的车驾没有停止,子虞很快就留到最后。
子虞等了一会儿,只听见外面动静,却不见好,让秀蝉打起车帘。车旁守候的侍卫像是等到了良机,走向前跪在了子虞的车下,轻声说:“这条山路碎石很多,娘娘千万小心,听说昨日玉城公主的车驾遇阻也是在这里。”
子虞看他的服饰是骁骑卫士,隶属于晋王麾下,扫了一眼之后就做不闻,等到车驾重新起步,从车帘的缝隙中可以瞧见侍卫仍跪地不起。
子虞不由喟叹,当晋王想要对一个人表达他的诚意。总是显得真挚无比。
到了东明寺,稍事梳理,子虞前往佛殿拜见皇帝。之前已经得到卫士提醒,玉城先一步到来,走到殿前,果然看见玉城坐在御驾前陪着说话。
皇帝责备她,“你已经嫁为人妇还如此莽撞,不带仪仗夜里出行,为何不让驸马陪伴?”
玉城想了想,不愿说晁寅的是非,避重就轻地说道:“想不到山里入夜竟和白日截然不同,女儿走这一趟,长了不少见识。”
皇帝笑道:“是巡山的僧人发现了你?”玉城脸上一红,说道:“夜里上山时车轴松了,女儿一筹莫展,让宫女举灯,幸好有寺中的高僧发现了。”
明妃知道她这么说必定是想举荐,接口道:“于细微处见真章,就是这份细心也觉得不凡。”玉城眨了眨眼,又笑道:“据女儿所知,他还精通佛法,真知灼见远胜常人。
皇帝不能漠视她们的意见,笑道:“你从小连半篇佛经都诵不完整,如何还知佛法。”玉城还想辩驳,皇帝又道:“既然救你于险境,过会就让他进佛殿一起研经。”
能在皇帝面前一起讲经无疑就是一种地位的象征。玉城听到这个许诺,顿时喜笑颜开,仿佛对救她的僧人极有信心。
这日天气晴好,主持选了一处临水的宣室为圣上讲经。淋池中的低光荷尽皆凋谢了,一旁的红枫却沁着一片嫣红,如脉脉不散的晚霞,一径掉落,就顺着水流,缓缓漂向宣室。
阳光下波光粼粼,如流银碎月,点点霜叶点缀其上,在氤氲水汽中蜿蜒沉浮。皇帝见了,也不由赞道:“妙趣。”
众僧入座,玉城转过头来对皇帝说:“父皇,就是他。”子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竟是怀因。皇帝也没有料到竟是如此年青的僧人,面貌又俊朗不凡,略点了点头。
众僧讲经罢,皇帝问住持,“外面传说日蚀是国家坏亡丧祸的先兆,大师有何见解?”
住持低目略一想,从容道:“解星象,老衲不及星官,如何敢妄言天意。今日陛下提起,老衲只说自己知道的。”他唱了一声佛号,缓缓说,“有一个信徒曾找老衲哭诉,说他信佛许都年,却无一事顺心,总有妻妾问题,钱财问题,前途问题等等……他问老衲有什么方法可以以逸待劳全部解决。”
不仅是皇帝,众妃嫔也听得入趣,明妃道:“这人倒是有趣,哪有一种方法解决百种事物的?”
住持笑了笑,“老衲问他,山下只有一条路,上来的人各用什么方法。他说,有走的,有骑马的,有坐轿的。老衲说,问题已经解决了。”
众妃嫔皆不解。皇帝神色平静,沉吟不语。住持道:“陛下已经知道了。即使只有一个问题,每个人解决的方法都不同。归根结底,妻妾,金钱,前途等等,世间万物,形式百态,都只是人的问题而已。若是能因人处事,看透人心,诸般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了。”
“住持说的可不是天象。”兰嫔插口道。
住持微微一笑,“娘娘,老衲说的就是天象啊。”
皇帝笑了笑,环视众僧,发现怀因面色平静出尘,便问他,“你有什么见解。”
“小僧听过一个有趣的故事,可供陛下品尝,”怀因不疾不徐地说道,“昔日有个艾生,平生不敬鬼神,这一日路过地藏王菩萨的庙宇,正逢连日暴雨,冲得地面泥泞难以行走。过路人都在庙中跪拜菩萨,艾生见雨大,竟拆了供桌烧火取暖。众人大惊,待雨停,他又取菩萨座身踮在脚下,过路去了。众人皆问‘难道你不怕鬼神?’,艾生大笑‘何惧之有’。小鬼闻他言语,报于地藏王菩萨,望予严惩。菩萨叹息道‘既不惧,吓他何用’就任他去了。”
皇帝唇畔含笑,对一旁皱眉的玉城说道:“这次举荐的人,果然有几分灼见。”玉城却面露失望,往怀因处看了几眼,淡淡说:“父皇的眼光总不会有错。”
众妃嫔猜到这个故事的用意,都不吭声,皇帝转头见子虞望着宣室外,问道:“这个故事如何?”子虞笑道:“故事胸襟非常,说故事的人也必定有过人之处。”
皇帝眉梢一挑,笑地更加兴味,玉城和子虞的主意从来想不到一处去,这次竟然共同盛赞一人,他悠然道:“果然有过人之处。”
皇帝在寺中斋戒祝祷,不近妃嫔是先例。
晚膳过后,他带着近侍宦官来到佛殿。夜风微凉,吹拂着一缕檀香的气息,在寂静的佛殿中漂浮。
此处中伫立着历代皇族贵胄的碑题,他已经看过无数遍,可每一次来都有新的发现,这一次也不例外。当他信步走过一块黝黑没有落名的石碑前,被上面的题字所吸引——“同美相妒,同贵相害,同利相忌”
怀灏凝神看了一会儿,轻声笑了笑。近侍宦官不解他的笑意,也无法猜测到他的联想。他转过脸来,从窗口投进来的月光为静谧的佛殿拢上一层神圣的光辉。他抬头又往天空望去,稀落的云层下可以看见半个月亮的影子。
“日蚀谶语是从什么地方流传开的?”他忽然问了一句。
周公公是留在皇帝身边最久的老人,他低头不答,显然不知。怀灏又将目光移向他人,余下的人,以都监杨慈品级最高,他躬身道:“微臣也不知,只是路过春锦宫时听到宫人议论过。”
皇帝笑意不改,以一种比四周碑石更清冷的语气说道:“那就查清楚。”杨慈应是。
等杨慈从御前的差事中脱身,月亮已经到了天心,明亮的月光映在身上,没有一点温度,反而清冷如霜,他拢拢衣襟,召来一个亲近的小宦官,吩咐道:“陛下明日要在殿前斋戒诵经,你去玉嫔娘娘那里跑一趟,告诉她。”小宦官不解,“都监,天色已经这么晚了,玉嫔娘娘说不定早已睡了。这事也不要紧,我明天再去吧。”
杨慈看了他一眼,目光中的警意让小宦官不觉低下头去,“娘娘没有睡,快去吧。”
小宦官不敢再倔嘴,赶紧去了玉嫔所在的寝殿,最让他惊奇的是,玉嫔果然没有睡,精神正好,坐在灯烛下看佛经,他赶紧把杨都监托付的事说个清楚。
子虞面露微笑,赏赐了一些小玩意给小宦官,等他走后。她放下手中的经书,淡淡说了句,“他果然问了。”杨都监也果然那么回答了。
陪着子虞的只有秀蝉一人,她明白了子虞这句突如其来的含义,回答道:“接下来的事,娘娘无需担忧,相爷已有安排。”
子虞笑了笑,那日就和殷陵约定好,要给这次出手陷害的人给予反击。
一日纵敌,数世之患。这个道理并不难懂。
她负责化解谶语的含义,将矛头指向春锦宫的兰嫔。而殷相要的更多,星官这个职位往往能在朝事中起微妙作用,借着打击兰嫔,将星官的职位挪出来给自己人,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各取所需,一拍即合。子虞在心里对这段合作相依的关系下了定义。
她笑着问道:“相爷有什么办法定罪兰嫔?”
“宫中和外界的通信并不容易,”秀蝉道,“相爷的方法奴婢也不知道。不过相爷从不夸口,所言之事就一定能够做到。等事情落有眉目,娘娘自会知晓。”
这个眉目果然很快到来,御前的人奉命将兰嫔身边的宫人调来问话,谁知过了两日,就有宫女投入寺中的淋池自尽。等人把她捞起来,已经气息全无。
皇家寺院发生命案,住持羞愧不已,禁食三日在佛前诵经。皇帝也动了怒火,兰嫔见弃于御驾前,谕旨令其在佛堂前静思己过,接连几日,连佛堂都不能走出一步。
殷美人喜滋滋地对子虞说:“以往见她不可一世,想不到也有今日。听说她派人请明妃出面为她说项求情,明妃却不理不睬。看她俩意气相投,还以为有多好呢。”
子虞道:“宫女自尽,也许是不堪劳作辛苦,一时想不开。眼下看来,最多置一个御下不严的罪名。”
“哪有这么容易,”殷美人抛了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过来,“她最大的罪过,难道不是得罪娘娘吗?”
子虞蹙眉,怕她还口无遮拦说出什么话来,赶紧换了话题。
等兰嫔好不容易从佛堂解脱出来,又是一道谕旨下,将她贬为兰媛。这还不是最严重的噩耗,这日有个看守宫门的宫人忽然向宫正司告发,那个溺死的宫女曾经出宫访过星官的府邸。兰媛还没有缓过一口气,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死去的人不会开口辩驳,活着的人有口难辩。
宫廷中雪中送炭是万里无一,落井下石却是常见之极。往常和兰媛走得近的妃嫔都冷眼旁观,揣测其中的内情。兰媛四处求情都碰了钉子,又遭人冷嘲热讽,气地头眼昏花,卧床不起。
子虞清晨起来听宫女诵了一遍佛经。忽然听到殿外嘈杂。
兰媛跌跌撞撞地往里面冲进来,宫女们都不敢拦她。
子虞瞧见她的模样也不由惊诧:鬓乱钗横,面满泪痕。
她扑地一下就跪倒在子虞面前,脸色苍白如纸,“娘娘宽宏大量,救救我吧。”
子虞摆手让乱了步骤的宫女的退下,有条不紊地整理衣裙,说道:“兰媛行这样的大礼,我可受不起,快快起来吧。”
“现在人人都说日蚀谶语是我杜撰出来,妾百口莫辩。”兰媛低低啜泣。
子虞好笑道:“难道不是吗?”
兰媛到了此处早已经料到子虞不会给她好脸色,微微一顿,泪珠就大颗大颗地往下落,“娘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谶语是我所传,可并非是我第一个想出的。若是单凭我的力量,又如何能传得这样广。”
“嘘……”子虞制止她,“别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了,难道你得罪了我,还要得罪她,两面都不讨好,以后宫中如何度日?”
兰媛的脸色又煞白了几分,叩首道:“早知娘娘大度,还请娘娘饶过我吧,日后当为娘娘马前卒,不敢违逆。”
子虞走上前,弯身扶起她,抬手将她发髻上的钗环扶正,轻声细语道:“若是我被谶语所陷,今日见弃御驾前的是我,你会饶过我吗?不会对吧。既然已经知道了答案,到我面前流泪又有什么用呢?”
兰媛被她温柔的表情骇住了,怔忪片刻,一把推开她,又踉跄着往外逃去。
兰媛的近身侍女自尽,又被怀疑与星官私相授受。这样的大事,御前派去问话的人难以决断,只好如实禀报。内宫中人与外臣私相授受自古都是君王的忌讳,皇帝不做声色将这件事执付宫正司。
宫中事件,若到了宫正司便只有一个结果:议罪。兰媛到了这时才惊觉大势已去,每日关在佛堂中吃斋念佛,图一时清净。
司正查了两日就查出了罪证,在宫女的住处搜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谶语,又在星官处找到金锞两对,垂挂七宝璎珞,皆是宫中才有物品。星官被捕时仿佛已经有所预料,坦言自己与宫女有私授受,却不肯牵扯他人,趁众人不备时咬舌自尽。司正定其罪为妖言惑众,罚抄了家产。兰媛因受牵连,又被贬为美人,身边的人大多被逐出宫。
前后不过七、八天,昔日在宫中落落而谈的兰美人变得畏畏缩缩沉默寡言的样子,众妃嫔照面时也不由唏嘘不已。
这天正是御驾回宫的日子,内官们整理打点行装,子虞趁这个空闲在寺中走动,赏玩花木。寺中遍植名花异草,在秋风萧瑟中依然有不少葳蕤茂盛。她一路赏玩,不知不觉已走到了鲤鱼池边。这里沉载着她太多的回忆,一时不由停下脚步,沉思起来。
宫女不知和谁说话,声音渐大。子虞抬头张望了一眼,是怀因被宫女拦在碎石甬道的一头,“大师。”子虞展颜一笑,责备地看了宫女一眼。
怀因一身朴素的缦衣,一如既往的俊朗出尘,走到子虞面前恭敬地施礼,神态却疏离冰冷,看到子虞闲适安逸的样子,他皱眉冷声道:“那日宫女投水自尽,尸首正是在这里寻到的。”
他责难的意图如此明显,子虞的好心情顿时被打散了,暗自对秀蝉示意,遣退了所有宫人。她轻轻坐在大石上,悠然道:“私相授受的宫女,活着也会被宫正司死罪论处。”
怀因望向水池,鲤鱼金红相夹,在水中若隐若现,他淡然说道:“私相授受,难道不是在她死后才按上的罪名?”
子虞一怔,随即微微一笑,“谁知道呢?”
怀因注视着她,眼眸如黑曜石一般清冷透彻,“我记得曾经也是这里,有一个宫女惋惜哀叹自身的命运。可她现在已经忘记了这段岁月。”
“没有忘记,”子虞被他触动,神色添上一丝落寞,“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徒留遗憾,也不想再被摆布,她做的,不过是身为宫女时无法做到的事。”
怀因摇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如果世事都以这八个字相处,就没有这么多纷扰了,”子虞低声说,“可世间没有如果。有些时候,总是要向现实妥协,大师想必也知道‘迫不得已’‘无可奈何’。”
“以无可奈何为借口,你毫无愧疚地挥刀相向?”怀因语音低沉,词锋却更见犀利,“你的手里没有刀,却比刀剑更加锋利,让一个与你曾经相同命运的女子轻易失去性命。”
子虞的脸色霎时沉了下去,生硬地开口,“那又如何?难道因为体恤她的性命,我就不顾自身安危了?”
池水中一尾红鲤忽然翻腾,溅起的水珠落在子虞的裙摆上,她站起身,愤愤跺了两脚,神色掩不住深藏的躁意。
怀因看着她,暗暗叹息,却不依不饶,“娘娘到寺中来已经摆脱了困境,何需……”
子虞蓦然打断他,“脱困就可以自安?大师的想法真是天真。”不愿再多说,她捋捋裙裾,背过身打算离去。却听见怀因惋惜地叹息,“娘娘……”
她转过脸,脸庞在池水粼粼映照下白腻如雪,更添清冷,“宫廷的事,若是沾手了就再难摆脱,你既是方外人,何必自添烦恼。听闻玉城多次召你研习佛法,唉,你自己好自为之吧。”说完,她头也不回径自离去。
回宫之后,有了兰美人的前车之鉴,宫中关于日蚀的非议已经停息。步寿宫的女官、内官也比以前更恭敬服帖,曾经冷眼旁观的妃嫔也有了走动的迹象。一切都变得顺畅。
子虞一边暗自惊叹,这就是杀鸡儆猴的威力,一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人缘交际上。徐氏多次带了外命妇来拜见,大多是附庸殷相的朝官家眷。她们都是喜笑盈盈,阿谀奉承,子虞也不得不陪着嘘寒问暖,好使宾客相欢。
如此往来热闹了多日,一旦清静下来,宫殿就显得空旷而冷清。子虞开始热衷于将宫殿花苑都改造成自己的喜欢的模样,移植花草,布置宫苑。她一个暗示下去,一觉醒来,宫人们都已经按照她的喜好布置妥当。当步寿宫焕然一新,完全变成了自己的宫殿,子虞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摆设物件都是新的,可宫殿依旧缠绕着一丝暮气,随着冬日的临近,越发沉重起来。
“唉……”子虞对着宽阔的宫殿叹息。
女官和宫女们见了,竞相为她解闷。歆儿取来了琵琶,说道:“曾经在寺中听娘娘弹过,何不让她们也开开眼界。”
子虞曾向吴元菲学过一些琵琶的技巧,只作娱情之用。今日被歆儿的言语勾起了旧情,便捧了琵琶,调弦拨动,弹了一曲轻快的小调。宫女听了都说好,子虞自知不足,想起吴元菲,又觉得有些惆怅。女官不知她所想,提议道:“娘娘若想精习琵琶,可以向乐师请教。”
子虞默许,召了乐师宫伶前来。
来的是一个长髭慈目的老者和两个年幼的女童。老者姓瞿,教习琵琶。子虞见他垂垂老矣,颇有些担心。瞿乐师也不多说,取了琵琶弹奏一曲,子虞暗自惭愧以貌取人,自此对他的教授用心学习。
过了一月余,子虞弹罢一曲。很少说闲话的瞿乐师点头道:“娘娘聪颖灵慧,如此天资下官在宫中只见过两个,以后再没有可教授娘娘的了。”
教习中他少有夸奖,子虞不由高兴,问道:“还有一人是谁?”
瞿乐师道:“三殿下。”
子虞浅浅笑道:“倒是少见人提起。”
瞿乐师道:“文妃……文媛娘娘在时,殿下习笛,老臣随乐伶同来,曾听殿下吹奏过,技艺超脱,笛声动人。”
他提及了步寿宫的前主人,女官们纷纷皱眉。子虞轻轻拨弄弦丝,想起的却是另一个吹笛好手,这让她的笑容变得飘忽渺然,瞿乐师便不再多言。
子虞研习琵琶的事很快阖宫尽知,皇帝命人在宫中藏书典籍中搜了两本曲谱送她。宫人纷纷效仿,还有宫眷托人在坊间搜罗,一时间曲谱价值连番,京畿为之纸贵。
在空闲无聊的时候,以琵琶取乐成了子虞的习惯。
这年冬至刚过就下起了雪,沫子似的雪粉,打在屋脊窗瓦上飒飒作响,接连几日,声音渐渐轻了,雪花却变大了,一片片如棉絮,落地无声,片刻就积了累累一层。金楼玉阙都覆在银装中,格外静谧。
子虞见风停了,命人打开窗户,天气暗沉沉的,庭院中映着雪光。她取来琵琶轻轻弹了一曲“雪夜”,曲声寂寥而悠淡,宫女也不像平日那样喜言赞赏。有宫女突兀地轻咳了一声,子虞抬起头,恍然发现皇帝站在案几旁,不知观察了多久。
她放下琵琶,皇帝走到她的身旁,责备地扫了那个宫女一眼,“坏了娘娘的雅致。”他坐到子虞的侧旁,温和地微笑,“可惜了这样美妙的乐声。”
他的赞赏自然胜过他人百句的奉承,子虞嫣然一笑,“娱情的小技而已。”
“既是娱情,却不见你开心,”他端详她的面容,把她的手握在手中,说道,“乐声太过清冷,难怪后苑的雪都不化。”
子虞被他的口气逗笑,偎进他的怀里,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陛下已经宴请了百官?”她知道他的好心情从何而来,冬至官员休沐谒亲,今日照例宫中有宴,节后第一日通常是报喜不报忧,只挑让皇帝悦耳的话说。
“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他笑容爽朗,眉峰微微挑起,显得神采飞扬,“南国新帝继位,你的兄长立下大功,春天就可以回来了。”
子虞由衷地高兴,先替兄长叩谢,随后道:“哥哥是随军镇守南疆,可算不上什么大功绩。”
皇帝淡淡笑了笑,“南国新帝书信求我出兵,我命罗卫尉领一军去襄助攻城,如今新帝即位,依约应割三城,不是大功是什么?”
子虞知道南国二皇子曾经来过书信,却不知道他以三个城池作为代价。当年欣妃嫁来也带着三城作为嫁妆,拢共是六城。北国先帝苦战十年也没有做到的事,如今都已实现。子虞轻声叹息,“陛下一人,胜过千军万马。”
他含着笑,目光注视着她,“等你兄长回来,该封他一个什么爵位,还是应该为他指一门婚事?”
子虞又惊又喜,知道他一旦开口,哥哥的官爵权势都将随之而来,可转念想了想,她轻声说:“只怕其他将领有非议。”
“应得的功勋不予嘉奖,众将只怕更加不服。”皇帝的神色一丝未变,悠悠道,“以往有人怀疑你兄长的忠心,以后他们将无话可说。”
子虞展颜一笑,仿佛是谢谢他对兄长的信任。他眼神一动,温柔地握住她的一绺发丝,放去唇边一吻,“终于笑了。”